“你咋這麼不要臉?以往我說你勾引女人,你嘴硬得賽過石頭,現在還有啥話說?啥樣的女人抹這麼紅的脣膏?女人抹這麼紅的脣膏肯定不是好東西。葉國林你是不是找‘小姐’去了,嫖風打浪去了?”寇粉英氣哭了,怒不可遏,伸出手來在丈夫身上連掐帶擰。
“啊呀!你輕點兒行不行?你他媽心咋這麼狠?啊呀,疼死啦!”葉國林被老伴抓了現行,無法抵賴,只好大聲叫疼,既是逃遁,也是掩飾。
“你掙的錢多是不是?你竟然有錢玩女人!你不想想家裡的日子能不能過下去,還敢胡來?蛋蛋小兩口買不起樓房,孫子有病都不去醫院。咱家有多困難你比我更清楚,有錢不會幫襯兒子一把,有錢不會給孫子花?你把錢花到婊子身上,良心過得去嗎?你還算個人嗎?葉國林,你不要皮臉,狼心狗肺!”寇粉英大聲哭喊。
“蛋蛋”是葉國林大兒子葉蛋的暱稱。
“你咋知道我拿錢玩女人?我沒有胡花錢,你說話要有證據。”葉國林暗自慶幸沒有和女戲子發生實質性的關係。
“有沒有把錢花到女人身上,你心裡清楚,我也不是傻子。蛋蛋窮得過不下去,還不是怪你當初非要叫他上技校,技校畢業根本沒人給安排工作。在祁北市這地方打工,像他一個月掙七八百塊算不錯了,可這點兒錢夠幹啥?你把大兒子前程耽擱了不說,小兒子也不讓讀高中,說沒錢供他上大學,念個技校拉倒。結果呢,技校上不下去,毛毛在社會上浪蕩,你也不怕他和壞人混到一起,變成‘二流子’?”寇粉英繼續聲淚俱下。
他們的小兒子叫葉毛,暱稱“毛毛”。
“哼,你不提毛毛我還不生氣,誰知道那雜種是不是我兒子!我憑啥管他?有本事你去管,老子掙的錢自己花,你管不着!”葉國林終於從老伴的抱怨中找到突圍的缺口,嘴巴硬起來了。
“葉國林你是畜生!毛毛是不是親兒子,你咋不去做親子鑑定?”
“我爲啥要去做鑑定?我看毛毛就是個雜種。誰叫你那時候不正經,和別的男人睡覺?二十年前你就不要臉,如今還好意思管我,你有資格嗎?”葉國林一下子變得理直氣壯。
“哎嗨嗨嗨……這日子沒法過了!老天爺呀,你咋不讓今兒白天的地震厲害些,把我震死好了!嗚嗚嗚嗚嗚嗚……”寇粉英嚎啕大哭。
第二天,祁北礦業集團辦公樓前聚集的人比前幾天更多。
圍牆外人行道上,許多離退休人員坐在小凳子、小馬紮上,一字排開。他們打着橫幅,內容有“子孫沒飯吃,老來無所依”、“遲勝愚滾出祁北集團,滾出祁北市”等。老人們一臉祥和,不吵不鬧,卻引來圍觀羣衆無數。半條馬路被堵,來來往往的汽車走不動,司機們急得亂摁喇叭,“嘀嘀嘀”響成一片。距離辦公樓正門左右兩邊幾十米的地方,分別停着若干警車,裡面有不少警察待命。除了有幾個交通警指揮疏散車輛,別的警察也不好對請願的離退休職工採取行動,只能待在一旁幹看。
集團公司院裡聚集着更多相對強壯的退休工人,也夾雜着一些年輕人,基本上是無業職工子女。衝在最前面的一夥人高喊:“我們要見集團公司領導!”“遲勝愚出來回答問題!”集團公司保衛處的一幫民警手拉手組成一道防線,阻止請願人羣接近辦公樓大門,在他們身後給進出辦公樓的人們留下一條通道。有一位負責信訪的幹部,手裡拿電喇叭,對請願的人羣喊話:“離退休職工同志們,參加請願活動的青年同志們,你們有什麼合理的訴求,請通過正常渠道向組織反映。可以給集團公司領導寫信,也可以到信訪辦公室面談,那裡有專人接待。圍堵集團公司辦公樓,影響正常的工作秩序,影響社會治安,這樣做是違法的。集團公司領導很忙,不可能在這種場合與你們見面。你們可以派代表到信訪接待室去反映問題,經過預約也可以和集團公司領導對話。遲董事長說了,他很願意和職工羣衆交流,很願意和離退休老同志對話。請大家儘快散開,結束這種無組織、不合法的請願活動,如果繼續幹擾正常的工作秩序,公安部門會採取相應的行動,制止非法集會請願。請大家儘快解散,不要干擾正常的辦公秩序……”
“你算個幹啥吃的?我們要見集團公司領導!”
“遲勝愚有本事站出來,不要做縮頭烏龜!”
“問題不解決,我們要把請願活動進行到底!”
……
那個拿電喇叭的人喊了一陣兒,沒有效果,喊累了,換一個人接着喊話,內容大同小異。請願人羣越來越沒有耐心,逐漸形成一種擁擠前進的態勢,逼近了集團公司辦公樓的玻璃門。
葉國林一大早就來了。他先在大門外看了一陣兒,聽圍觀的人發表種種議論,許多人都對集團公司多年不招工、離退休人員待遇差等問題表示義憤,大家還口口相傳遲勝愚的種種惡行,也不知是真是假,反正在場的人情緒越來越激憤。後來,葉國林進了集團公司機關大院,往人羣中間擠,想看看圍堵辦公樓的這部分請願者會有怎樣的行動。
忽然有人從身後拍了拍葉國林的肩膀,他扭頭一看,是妹妹葉國淑。
葉國淑是集團公司子弟學校的老師,這些年企業辦的普通教育陸續交給了地方政府,但祁北集團的當家人遲勝愚卻不願將職工子弟學校交出去,而是以“代管”的名義繼續辦學。遲勝愚認爲,即使把學校交給地方,企業也少不了教育方面的投入,與其這樣還不如不交,繼續把中小學教育辦好,有利於緩解就業壓力,祁北集團有這個實力。所以,學校老師迄今爲止還是集團公司員工。
“國淑,你怎麼也來了?建南呢,他沒來?”葉國林問。
程建南是他妹夫,祁北集團生產一線工人,最近正在辦退休手續。
“建南和我一塊兒出來的,他昨天小夜班,今天休息,這會兒不知擠哪裡去了。”葉國淑說。
“外甥女在上海就業,就算祁北集團招工她也不會回來,你倆湊啥熱鬧哩?”
“我倆也想讓祁北集團招工啊,你外甥女兒雖說在上海打工,找的男朋友也是祁北集團職工子女,倆孩子合起來一個月才掙六七千塊,這樣的收入水平,在上海一輩子也買不起房子。”
“也是啊。走,到前面看看去。”
祁北集團董事長兼總經理遲勝愚昨天從天南市趕回來,到家已經晚上八點多。
急匆匆吃了點兒東西,遲勝愚連夜召開集團公司領導班子擴大會,商量部署如何應對離退休職工和待業子女鬧事的問題。參加會議的除了在家的領導班子成員,還包括組織、宣傳、人事、勞資、信訪、工會、退管(離退休人員管理服務機構)等部門的負責人。遲勝愚的觀點是堅決不讓步,不能給鬧事人羣任何承諾,尤其不能讓他們嚐到甜頭,如其不然,今後集會請願豈不成了家常便飯,集團公司領導班子就不會有安寧日子過。遲勝愚堅持認爲解決就業問題是政府責任,企業不應該找包袱背。況且祁北集團這些年在職工子女就業方面曾經做過種種努力,比方說加大對中小學教育的投入,儘可能讓更多職工子女考上大學;比方說經常通過集團公司內部的媒介公佈本地和外地的用工信息,支持鼓勵職工子女自謀出路;比方說每年補充招進一些工程技術人員,職工子女中凡大學本科以上學歷、符合錄用條件的優先予以考慮等等。
在會上,集團公司黨委書記穆平和遲勝愚產生了激烈爭論。穆平認爲,祁北市因企設市,是一個相對封閉的小環境,市區人口不足30萬,流動人口很少,所以就業機會相當有限。職工子女大學本科以上學歷基本都到外地謀生去了,但眼下的就業形勢,大學本科生就業照樣很不容易,研究生找不到工作也有的是,還有更多大專和技工學校畢業,乃至初中、高中沒讀完就走向社會的職工子女,他們就業尤其困難。集團公司這麼大的企業除了需要高精尖的工程技術人員,也需要大量的操作工,隨着一批批年齡到站的老工人退休,補充一線工人勢在必行,雖說不能對職工子女就業大包大攬,但分期分批適當招部分職工子女進廠還能做得到。
這樣做是對職工羣衆最大的關愛,也是落實企業“讓員工幸福”理念的實際行動,還能爲祁北市建設和諧社會做出貢獻。遲勝愚反駁說:“我作爲企業的主要經營者不能不考慮效益,不能不考慮勞動生產率的提高。根據祁北集團的現狀,我們所面臨的問題不是要大量招工,而是要進一步提高勞動生產率。從目前看,招工的口子堅決不能開,每年引進專業技術人才也要嚴把質量關,而不是考慮照顧職工子女。至於職工子女就業難,關鍵在於家長及其子女的就業觀念有問題。不能認爲送出去打工不算就業,更不能挑肥揀瘦、髒活兒累活兒不幹,尤其不能想着靠企業照顧給個鐵飯碗。整個集團早就全員勞動合同制了,哪裡還有鐵飯碗可尋?農民工只要走出去就能找到活兒幹,城市待業青年爲什麼不行,祁北集團職工子女爲什麼不行?”
畢竟遲勝愚是一把手,理直氣壯、振振有詞,不容許班子成員有任何不同意見,所以穆平書記後來選擇沉默。會議所作出的部署安排統統按照遲勝愚的意志進行。
一大早,祁北集團各二級廠礦、分公司的黨政一把手在上班前一小時被召集到集團公司開會,遲勝愚親自佈置如何應對離退休職工和待業子女鬧事問題。上班時間一到,各二級單位立即行動,派出大量機關工作人員和車間、工區的負責人,到集會請願的現場分頭“做工作”。他們來到現場,分頭尋找本單位的人。但凡有在崗職工參與集會活動或者圍觀看熱鬧,一律執行紀律,上班時間擅自離崗的以曠工論處,除了扣工資還要給予嚴肅的批評教育,甚至處分。即使是利用休息時間參與請願或圍觀,也要向所在車間、工區寫一份書面材料,說明是否參與了圍攻、衝擊集團公司機關,是否說了不利於安定團結的話,做了不利於安定團結的事,相當於做檢討。至於離退休人員,屬於哪個單位就由哪個單位負責,勸阻他們不要參與圍堵集團公司機關,不要參與非法的集會請願活動。
從早上八點鐘開始,祁北集團內部的廣播電視頻道取消了所有正常節目,翻來覆去連續播放昨晚連夜錄製的董事長兼總經理遲勝愚的講話,內容是宣傳集團公司生產經營的大好形勢,闡釋祁北集團之所以不招工的種種理由,列舉自從新一屆班子當政以來爲幫助解決職工子女就業所做的種種努力。講話中採用胡蘿蔔加大棒的方式,一方面許諾要繼續爲踐行“讓員工幸福”的理念採取更加切實有效的行動,包括關注職工子女就業問題;另一方面威脅對於參與非法集會請願的人要採取措施,揪出事件背後的黑手,打擊製造謠言蠱惑人心的壞人。
二級單位派人來“做工作”起到了一定的作用。首先在崗職工因爲顧忌到飯碗,不敢得罪單位領導,一個個很不情願地離去。離退休人員隊伍也被分化,一些膽小怕事的悄悄走了,但留下來的都很堅定,不鬧出結果來誓不罷休。至於那些無業青年,更是天不怕地不怕,沒有飯碗也就沒有籠頭繮羈的束縛,該怎麼鬧還怎麼鬧。集會請願的隊伍人數有所減少,但戰鬥力並沒有明顯削弱。
圍堵在辦公樓門口的人羣的主要訴求是見集團公司主要領導,和遲勝愚直接對話。信訪辦、人力資源部的工作人員站在第一線對請願人羣做說服工作,但鬧事的人們根本不理他們的茬,認爲這些人說話不管用。後來工作人員提出請願者可以選派代表,然後由他們來安排集團公司領導接見代表,協商解決問題。選派代表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情,沒人願意做出頭椽子。雙方長時間僵持不下,站在最前面的一羣人要擠進辦公樓,後面的支持者往前推擠,結果一不小心將辦公樓的玻璃門擠碎了。一個男子的臉被破碎的玻璃劃傷,鮮血直流。保衛處的民警認爲這個受傷的人帶頭鬧事,而且擠壞大門造成經濟損失,所以不由分說把這個人銬上了。
葉國林好不容易擠到辦公樓大門跟前,看見一個血流滿面的人正被帶上警車,仔細一看正是他的妹夫程建南,於是他一邊往跟前擠一邊大喊:“你們爲什麼抓人?找集團公司領導反映問題不犯法!”旁邊也有人幫着喊:“你們保衛處的警察是保衛企業、保護職工羣衆的,還是遲勝愚養的看門狗?”
保衛處的民警急了,不由分說一把扯過葉國林,將他也塞進警車,說:“你喊得這麼兇,看上去不像好人!”
警車拉着警笛呼嘯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