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伽微笑看着她,他雙目中的赤紅色更深更濃,在這陰暗的地宮中,宛如地火魔焰,冷冷照射在蘭葩的身上。立時,她的身體都宛如被這火焰燒灼着,忍不住顫抖了起來,驚恐地看着帝伽。
帝伽淡淡地笑了。他火紅的眼睛中深藏着一絲輕蔑,彷彿遠古的神明在凝注着這世界上悲苦的人們。
他淡淡道:“傳說三大神明的洞府只有在奉獻犧牲的獻祭時才能打開,而一旦人類由於私心撤走這獻祭時,它就會合上,永遠不再打開。不想果然。”
蘭葩悲苦道:“你既然知道,爲什麼還這麼做!”
帝伽不答,反問道:“我一直不明白,爲什麼你會心甘情願地爲他獻祭,你愛他麼?”
蘭葩決然道:“愛,我愛他勝過一切!第一眼見他的時候,我就知道他是梵天大神賜給我的禮物,我願意一生跟隨他左右。在地牢中,他懇求我的時候,我忽然覺得,我要保護他,爲他犧牲。或者你會覺得我的愛太輕易了,但跟着他的時候,我的心前所未有的平靜,我只想讓他留在我身邊!”
帝伽眼中的紅光微動,輕輕問道:“他愛你麼?”
蘭葩怔了怔,她臉上的笑容有些慘淡,在這地牢的火光中,竟然反映出淚花來:“我不知道!我也不在乎。我只知道,愛是我自己的,我愛他,我就愛下去好了。就算他不愛我,又怎樣呢?”
帝伽輕輕地嘆息:“人類的感情可真是奇怪。我若是告訴你,還有辦法打開這梵天洞府,你肯不肯做?”
蘭葩驚喜道:“什麼辦法?”
帝伽緩緩擡頭,目注着第三道門上的青牛標誌:“那就是打開溼婆洞府,取出曾射穿三連城的溼婆之箭,將梵天洞府的大門射穿!”
他眸子中堅毅的目光影響了蘭葩,使她也不禁有了信心起來:“真的可以麼?”
帝伽道:“若是你肯心甘情願地當我的獻祭,就一定可以!”
他的手慢慢伸向溼婆大門上青牛標誌下的人形凹槽,一陣奇異的聲音響過之後,在附近的牆壁上,現出了同樣的一個凹槽,那凹槽的脖子上是詭異的青色,在那昏黃搖曳的火光下,顯得詭秘而陰森。蘭葩凝視着那抹青色,她的身軀上忽然起了一陣漣漪。
緩緩的,她舉起腳步,毅然向那凹槽走去。帝伽的臉上露出一絲笑容。
奪奪兩聲響,兩枚尖刺穿透蘭葩的胸膛,將鮮血霧一般灑在這黃泉幽冥之中。蘭葩緊緊咬住牙齒,一聲不吭。但那尖刺處傳來的劇痛宛如切骨焚肌一般,讓她的身軀不住顫動。
帝伽卻沒有走進溼婆大門的凹槽中。他只是將手輕輕貼在其上,按照一種奇特的方位扣擊了幾次,一面輕輕念道:“毀滅、苦行和舞蹈的神明,擁有燒燬這個世界之火力的溼婆,我已將大梵天的獻祭奪來,虔誠地奉獻在您的面前!請開啓你的大門!”
門上的機簧彷彿被生生扭動,響起一連串尖銳的刺響,彷彿天地萬物齊聲在呼喚着,響徹了整個地宮。巍峨的梵天地宮開始轟鳴起來,就連深陷痛苦之中的蘭葩,臉上都不禁閃過一陣恐懼,似乎有什麼非常非常不好的事情要發生!
恍惚之中,溼婆之門上鐫刻的青牛向四周轉動了幾次。那門發出一陣沙啞的嘶鳴生,忽然化成一灘碎屑,流瀉到了一邊。
地牢的深處傳回的回聲彷彿是在嗚咽,又彷彿是哭泣。驀驀然之間,那溼婆之門中忽然彈起了一道金光,向着帝伽飛來!
帝伽的手倏然伸了出去,金光聚斂,被他捉在手中。
那是一枚極爲巨大的弓,樣子卻很樸素,是一種幽暗的金色,看去並不是很起眼。弓上配着三隻箭,也如那弓一般的巨大。帝伽持弓而立,他那宛如深海藍水一樣的頭髮,突然無風自鼓了起來,狂烈地甩向了身後。
帝伽厲聲道:“第一支箭是第一種象徵,沒有什麼人、什麼物、什麼力量能矗立在溼婆的威嚴之前,我命名它爲‘毀滅’!”
他倏然搭弓按箭,箭頭對準了那刻着蓮花的梵天之門!
吱呀呀一聲厲嘯,那張弓被他拉開之後,立即發出一陣射目的金光,流雲一般向那箭尖上聚射而去。帝伽倏然一鬆手,那箭登時化作一道金光,怒竄而出!
嗡嗵嗵一陣暴響,金箭正正地插在了那朵蓮花上,一動不動。那蓮花忽然就化作了砂礫,帶着整個大門沙沙而下,頃刻間散落了一地。地宮轟鳴,隱隱就聽見地宮外傳來一聲長嘯。
帝伽擡頭凝聽,淡淡笑道:“你師父終於忍不住出來了麼?”
他雖這樣說着,但眼神中卻沒有絲毫的恐懼,那火紅色中,充盈的全都是自信,似乎再不懼怕青墳的主人!
梵天之門中一片陰暗,帝伽緩緩向裡走了進去。
蘭葩咬着牙,吃力地拖動身軀,想從那尖刺中脫出來。但她全身的鮮血幾乎流光了,每動分毫,都帶來鑽心刺骨的痛楚。她強咬着牙,繼續努力,因爲她知道,楊逸之一點武功都不會,若是沒有她,他一定會被帝伽殺掉的!
突然一隻手從旁邊伸了過來,扶住他的身軀。蘭葩吃力地擡頭,就見世寧一臉訝然地望着她。蘭葩急道:“不用管我,快!快去救楊逸之!”
世寧身軀一震,道:“楊逸之?他怎麼了?”
蘭葩咬牙道:“帝伽要殺他!”
世寧一驚,拔步向梵天之門縱了過去。他的身形才落地,又翻轉了過來,劍光起處,舞陽劍那紫熒熒的光芒在尖刺上閃過,將其從中削斷。蘭葩再也沒有力氣站立,軟軟倒地。世寧一把將她扶住,他的手掌中有一股熱力騰起,向蘭葩的身體中攻了過去。
蘭葩知道此乃習武之人最重要的真氣,不由道:“你……你不用管我,我……本是你的敵人的!”
世寧微笑不答,突聽叮叮兩聲響,那兩枚尖刺被他的內息震了出來,掉在地上。世寧方纔收手,道:“這樣纔不至於損耗你的身體。”
他輕輕將蘭葩放了下來,道:“我去救小楊去了,你且等一會兒,我們一起走。”
蘭葩點了點頭,她實在也說不出話來了。
梵天洞府也許是三大神明的藏寶之地中最龐大的部分,世寧走了很久,眼前突然開闊,現出了一個巨大的石室來。陽光從洞壁的罅隙中透下,在石室中映射出柔和的光芒。在陰暗中行走慣了,突然來到有陽光的所在,不由得覺得面前一片盡皆燦爛。世寧輕輕眯着眼,一面抵擋着陽光,一面仔細地查看周圍的形跡。
其實他並不必這麼費勁,因爲他所找的兩個人,都站在這石室的中央。
帝伽與楊逸之對面站着,彼此都不說話。帝伽火紅色的眸子籠罩在楊逸之的身上,竟然一動不動。那抹陽光正垂照在楊逸之頭頂,他的人就宛如空明一般,隱藏在這陽光的寂靜中。世寧忽然發現,楊逸之身上也發生了一些莫名的變化。
他仍然不會武功,但他的身上卻多了一種氣勢,使他足以跟帝伽這樣的高手相抗衡。
帝伽笑了。他的笑容是那麼的優雅而散淡,彷彿高高在上的帝王,面對着他的臣子:“原來你已經得到梵天寶卷了,可是爲什麼我卻看不到呢?”
楊逸之靜靜地思索着,終於緩緩道:“這世界上並沒有梵天寶卷。”
帝伽道:“哦?”
楊逸之頭慢慢擡起,如果說帝伽是君臨天下的帝王,那麼他就是遊行四海的隱士,君王的權力雖大,但卻無一毫可加於隱士身上:
“只有我。”
帝伽笑了。他深深看着楊逸之,彷彿一個寂寞了很久的高手,忽然看到了絕世的俠客一般。他的笑容中有讚許,也有殘酷,因爲他在渴求着用對手的鮮血,染紅自己的俠名:“我要殺你!”
“或者,你來殺我!”
他手中的溼婆弓忽然躍起,金光閃過,那配在弓旁邊的金箭,突然躍了起來,搭在了弓弦上。帝伽雙眸中的火紅色倏然濃冽了起來,他的整個身形端凝已如山嶽!
宛如溼婆終年苦行的喜馬拉雅雪山,巍峨不倒,在那遙遠的天際之上,再無人能夠攀登上去,也無人能夠撼動!
他整個人與那弓,那箭都合而爲一,箭頭金芒閃動,對準的是楊逸之!
而楊逸之卻什麼武功也不會,他徒然有足與帝伽可抗衡的氣勢,但卻沒有武功,他的整個人都被這金芒捲動,不住後退。世寧心驚,他忽然宛如大鳥般撲了上來,落在了楊逸之的身前!
帝伽卻沒有動,他只是笑了。他的弓拉得更滿,他的人也如這拉滿了的弓,戰氣逼人而起!
嗆啷一聲響,舞陽寶劍出鞘,隨着世寧的真氣引動,宛如牆一般向帝伽推了過去。那金箭上的厲芒猝然一暗,跟着又熾亮了起來。世寧覷準了機會,一步踏出,就趕在金芒再度最亮之前,全身真氣都向帝伽壓了過去!
他已看清楚,帝伽的弓已蓄勢待發,只要一有機會,便會怒射而出,那時無人能擋!他能做的,就是不給帝伽任何的機會,所以,他就要不住提動自身的真氣,要壓過敵手,讓帝伽無機可乘。但這也無異於飲鴆止渴,因爲他的內力,絕對沒有帝伽深厚,何況得到了溼婆之弓的帝伽,似乎也突破了自身的極限,晉升到另外一個境界,這實在不是他能比擬的!
世寧很清楚這點,他能做的,也只是搶一個機會而已。只見他一步跨出之後,左手突然後擺,將楊逸之提了起來,從那陽光照射的罅隙中丟了出去!他的舞陽劍跟着劈下,轟然聲響中,那罅隙被他劈得裂了開來,巨大的石塊轟下,將罅隙堵住!
楊逸之大叫道:“你做什麼!”
世寧不回答,那是個很高的坡,楊逸之立足不定,很快就聽不見聲音了。那罅隙整個填死,就算楊逸之再度尋來,也絕不可能進來了。
同樣,帝伽也絕不可能追出去。
世寧這才轉過頭來,對着帝伽。他點了點頭,笑道:“你方纔並沒有趁機出手。”
帝伽笑了笑:“我不必,也因爲,我不明白。你爲什麼要放他走,而不是自己逃走?自己的命難道不比別人的寶貴?”
世寧搖了搖頭,道:“我是個浪子,除了這柄劍,我什麼都沒有。但我卻比你幸福,因爲我有愛情,有親情,有友情。”
帝伽臉上浮起一絲揶揄的微笑:“你有?你真的有?是你有,還是隻是你自己以爲?”
世寧臉上露出的,卻是辛涼,努力笑着的辛涼:“因爲我若不以爲,我若連自己都不相信,那就真的什麼都沒有了!”
他的頭倏然擡起:“所以我願意拼了這條命,只因爲我相信!”
帝伽的臉倏然沉了下來,一絲表情都沒有。
他的笑容與優雅,似乎都被藏了起來了,又似乎這只是僞裝,再難掛在這一刻真實的臉上。
是不是在他的內心中,也有過這樣的感覺呢?
愛情,親情,友情,是不是真的只要你相信,就會有?在天涯流蕩的浪子,連一杯熱酒都沒有的孤獨者,卻只能這樣安慰着自己:只要我相信,就一定會有!
這又是怎樣的辛涼與悲哀?
但世寧的臉上卻仍然浮動着笑容:“何況我未必就敗給你,因爲我自己悟出了一招劍法。”舞陽劍倏然從他的手中消失,插回了鞘中。世寧的頭低下,不去看帝伽,他的眼睛,都已闔上。他並不是用眼睛在審度帝伽,而是用他的心,用他的神。
心神交聚,內與氣合,心、神、氣變化爲一,然後外形而爲劍。世寧完全忘懷了自己,這世界上存在的,只有一柄劍,舞陽劍,無堅不摧的舞陽劍!
這是他在這神秘的叢林中悟出的劍法,其實在與喬大將軍一戰時,這一招就已具雛形。
既然眼睛看到的,都有可能是錯誤的,那麼爲什麼還要用眼睛去看呢?爲什麼不用心?用神?世寧這一劍的精華,就是完全擯棄掉自身,將全部的精神都寄託在劍上,這一劍揮出去,便已是自己全部的修爲。
但這一劍,勢必也讓自己全部真氣耗盡,若是不能一劍斬敵,那麼就只有任人宰割了。
所以這是慘烈的一劍,劍意所指,正是于飛辰所教導的“恨”!焚身殺敵、不共戴天的恨!
帝伽眼睛中閃過一絲肅穆,他顯然已感覺到這一劍的威力,金箭上的厲芒,重新明亮了起來!
蘭葩緊張地看着梵天之門,她的力量已經耗盡,只能在這裡等着。等着世寧帶楊逸之回來。
一抹黑影忽然出現在她的面前,蘭葩頭擡起,驚喜地道:“師父!”
那黑衣女子長袖垂下,在蘭葩的傷處點了幾點,那不斷沁出的鮮血立即便止了流動。
蘭葩鼓了鼓勇氣,道:“師父,你能不能救一救楊逸之?帝伽要殺他!”
黑衣女子冷冷道:“殺了便殺了,有什麼好希罕的?何況他不會武功,帝伽一舉手便可要了他的性命,我趕過去也晚了。”
蘭葩低聲申辯道:“世寧趕過去救他去了,也許……也許還來得及。”
那黑衣女子身子一震,道:“你說什麼?世寧也進去了?”
蘭葩點了點頭,不知道師父爲什麼突然這麼着急。那黑衣女子身形晃動,突然向梵天之門掠了進去!
真氣流轉,舞陽劍身上的紫氣越來越亮,也越來越冷。一股清音從劍身上傳了出來,不住攀升,將整個石室充滿。但世寧卻充耳不聞,他的心神已漸漸與這個世界脫離,全部轉移到劍身上去了。
舞陽劍的清音中有一絲歡快的解脫,它也在渴求着殺戮,渴求在晨風中自由地怒舞着,爲主人帶來不敗的傳說!
突然一個沙啞的聲音道:“住手!”
這一聲並不很強,但卻尖銳無比,直刺進世寧的腦海。他那凝聚的真氣被這一聲尖嘯轟散,登時宛如大潮回涌,急速地向丹田迴流而去。這下失去控制,真氣全都變成利刃一般,在經脈中狂肆地抽鑽着。
世寧身軀一陣搖晃,一聲大叫,鮮血狂噴而出!
那黑衣女子並不理他,緩緩走了過去,將舞陽劍揀了起來,淡淡道:“這樣的劍法並不適合你。在你還沒有找到自己的劍法以前,你還沒有資格與他一戰。”
帝伽始終微笑地站立着,世寧方纔如此狂亂的劍意,仍不能讓他那深藍如同海水一樣的髮絲有絲毫的凌亂。黑衣女子凝視着舞陽劍,她的目光中有一絲流轉的波動:“多少年了,沒有揮動你……”
她的話語中感慨良多,舞陽劍身輕微地鳴動着,似乎也有着同樣的感慨。
神物通靈,似乎也有故舊之情。
世寧吃力睜開眼睛,黑衣女子的身影在她面前搖晃着,彷彿是記憶的漣漪,在腦海中迴盪,他啞聲道:“我記得你,你……你叫姬雲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