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悠然笑道:“二師姊多羅吒喜吃人,尤其喜歡吃男人,而且武功越高的男人,她便越喜歡。因爲她覺得武功高的人比較有嚼頭。”
她說這話的時候,臉上神色絲毫不變,似乎這僅僅只是個笑談。轉頭對楊逸之笑道:“你就不用害怕了,因爲師姊對沒武功的人沒有興趣。”
她的話音剛完,就聽有人道:“誰說我沒有興趣?”
這聲音略顯沙啞,隨風送來,慵懶得有些令人直不起腰來。蘭葩的臉色一變,忽然,綠樹層層分開,現出一個黃衣女子來。
她正站在一片水上,這片水並不大,但卻清澈澄明之極。這女子赤足站在水面上,上下都沒有憑藉,望去飄飄然猶如神仙。水面如鏡,映得她的雙足好白。
她的黃衣只是一襲綢緞,很隨意地披拂在身上,這時慵懶地擡起頭來,淡淡打量着神象背上的三人。她就彷彿晨霧籠罩着的湖面上的一朵睡蓮,無所謂枯萎,也無所謂綻放,悠悠淡淡的,有野鶴般的趣味。
蘭葩的臉色卻變得很鄭重,叫道:“師姊。”
多羅吒點了點頭,道:“你回來了很好。你知道我素來要別人送禮物的,這次簡單一點,兩個男人也就勉強算了。”
蘭葩臉色更變:“不行!”
多羅吒笑了。她一笑,整個人彷彿就變了,再沒有原先的慵懶與散淡,而變得光芒奪目了起來。她整個人宛如一株湖上的睡蓮,在徐徐綻放:“小丫頭,什麼時候敢跟師姊犟嘴了?”
她緩步走了過來,她腳下的湖水就彷彿活的一般,隨着她的腳步移動,漪漪涌向三人。這片詭異的森林似乎有種神秘的力量在作用着,迥不似外面的世界。
世寧知道她將不利自己,當下緩緩提運真氣。
多羅吒目光側了過來,凝注在他身上,笑了起來:“小丫頭,你的收穫不小麼。這等高手你是怎麼捉來的?快些給了師姊,我便將歸藏之陣傳了給你。”
蘭葩臉上閃過一絲喜色,但接着就黯淡了下去,歉然道:“師姊,你知道我早就想學歸藏之陣了,但這兩人卻無法交給你。”
她的手伸了出去,指間閃過一抹青光,同長天透下來的雲光相輝映,登時化作一片光波暈了開來。
多羅吒訝道:“碧笙雲光戒?難道是師父命你捉這兩人的?”
蘭葩點了點頭。多羅吒彷彿很畏懼師父的威嚴,臉上興奮的顏色頓時降了下去。她的目光不住在楊逸之與世寧身上打量,彷彿極爲難捨。她突道:“被強拘在這鬼地方,天天看得到吃不到,實在淡得要死。小師妹,你能不能只帶一個人回師父那邊覆命,就將一切的罪過全都安在他頭上好了,只將這個人留給我就可以。”
她纖纖玉指指處,正是世寧。世寧冷冷一笑。
蘭葩搖頭道:“這兩人都是師父點名要的,小妹先去覆命,再向師父求肯,那時看師父的示下如何?”
多羅吒見蘭葩不肯買她的面色,臉色便有些不愉,冷冷道:“小丫頭,你拿師父嚇我,以爲我就會害怕麼?小心我性子上來,連你也一起吃了!”
蘭葩笑道:“二師姊不會吃我的,二師姊只吃男人。”
多羅吒冷冷地看着她,她的雙目中一片冰寒,那清明的湖水重新在她的足底漾起,點波不起,就彷彿是一塊極大的冰。世寧就覺心越跳越急,但蘭葩臉上卻依然是悠悠笑着,似乎很不在意。多羅吒長袖猛地一擺,厲聲道:“去吧!”
她怒嘯一聲,纖足跺處,湖水宛如冰晶般四濺:“快走!別讓我再看到你!”
蘭葩笑道:“師姊再見!”趕着神象向那叢林深處繼續行去。她還不忘了向多羅吒擺了擺手,多羅吒盛怒之下,一掌掌劈出,將周圍的樹木打得一片凌亂。
神象雖然走得緩慢,但這叢林似乎大有古怪,才走出幾步,那景色就變得截然不同,似乎同多羅吒之處隔了千里萬里。世寧見蘭葩臉色如恆,依舊嘻笑不絕,不禁心下佩服,讚道:“想不到蘭姑娘膽識這麼好,方纔多羅吒分明已動了殺心,但蘭姑娘卻絲毫都不在意。”
蘭葩並沒有回頭,冷冷道:“第一,我雖然叫蘭葩,但不姓蘭,所以不要叫我蘭姑娘。”
世寧苦笑了下,他本覺得蘭葩脾氣很好,對誰都甜甜的。但他現在發現自己錯了,原來她的好脾氣,卻是隻給楊逸之一個人看的。
蘭葩道:“第二,我比你還害怕,而且怕得要死。方纔若是我的笑容少維持了半刻鐘,或是我的神色中露出絲毫的慌張,那麼我們三個人都會死在她的手上!”
她盯了世寧一眼:“你莫要覺得自己武功高就了不起,在這片叢林中,她甚至不用擡手就能殺你!”
世寧心中有些不服,但見到了這叢林種種神異之處,也有些吃不準,不禁問道:“這究竟是什麼地方?”
蘭葩仰望着兩邊古樹的樹梢,道:“這片地方,是個陣法,傳說能夠移山換海,生人死人,有鬼神不測之威,天地無極之能。而二師兄目前正暫替師父,主持這個陣法!”
世寧想了想,道:“那你帶我們倆來這裡做什麼?”
蘭葩笑着指了指楊逸之,道:“他是來拜師的,你呢,是來還債的。”
世寧心中訝異,道:“還債,我怎麼會欠了你們的債呢?”
蘭葩道:“因爲你的體內有不死神功。”
世寧更是大奇,道:“不死神功?我的體內怎麼會有不死神功?姑娘是不是弄錯了?”
蘭葩斷然搖頭道:“決不會看錯!你體內的不死神功還非常強大,所以才能抵擋住我的翞嫇神蠱。要知道,它們是專破真氣的。”
世寧沉吟着,忽道:“那你怎麼不像喬大將軍那樣殺掉我呢?”
蘭葩道:“那是因爲你的劍,我師父說,若是在江湖上遇到持有這柄劍的人,決不能傷及他的性命。”
世寧更是奇怪:“你師父?舞陽劍?你師父認識持舞陽劍的人?”
蘭葩搖頭道:“我不知道。所以我才捉你來見師父。因爲我也不知道該不該殺你!”
世寧不說話了。因爲他也不知道說什麼好。舞陽劍,被蘭葩稱爲師父的苗疆異人,還債,這一切,似乎都有種奇異的聯繫,關係到他所不知道的秘密。
所以蘭葩終於停下神象,示意兩人下來。世寧知道就將見到她的師父,也許所有的迷題都將揭開,心中不禁也懷了些期待。
這是個很小的小屋,茅草砌就的,在苗疆溼熱的天氣下,早就生滿了青苔,變成陰陰碧綠的一片。這小屋就宛如一個青墳一般。
蘭葩咦了一聲,在地上拾起三隻翠鳥的羽毛,道:“怎麼師父又閉關了呢?她明明知道我要回來的!”
世寧不知道什麼叫閉關,道:“既然你師父就在這小屋中,乾脆你敲門就好了麼。”
蘭葩詫異道:“那怎麼可以!”她頓了頓,道:“看來只能委屈你們先住一兩晚,等師父出關了再說。”
一個嬌懶的聲音從樹梢上散下:“那可不行,師父吩咐過了,要讓他們兩個住地牢。”
多羅吒的黃衣就隨着聲音從樹梢上垂下,然後是她的人,她那丹鳳一樣的眼神。蘭葩三人走得並不慢,她卻依然趕在了他們的面前。
蘭葩眉頭略皺了皺,強笑道:“二師姊,你怎麼也在這裡?”
多羅吒眼角眉梢笑了笑,道:“我也有師父的命令啊!這兩個人就交給我吧!”
她出手極快,微風颯然中,兩指已點在了世寧跟楊逸之的身上,跟着將他們兩人提了起來,遠遠縱了出去。
黃衣飄飄,蘭葩疾步跟上,她目光閃爍,查看着周圍,一面道:“二師姊!你先聽我說!”
多羅吒卻停都不停,一路走遠了。樹叢越走越密,她突然笑道:“小丫頭,你不要疑心我吃了他們,師父的命令我還不敢違。”
說着,一聲長笑,手一抖,將兩人扔了下去。那是一條很窄的縫隙,進入了之後,就變得極爲寬大,兩人直落了兩三丈,方纔撲通掉進了水中。好在那水並不淺,兩人咳嗽着爬了出來,倒沒有什麼大礙。耳聽頭上轟轟聲響,那縫隙竟然緩緩關閉了起來。
黑暗中淡淡閃亮的,是楊逸之的眸子。他一瞬不瞬地盯着世寧觀看。世寧心下奇怪,笑道:“身處危難之地,楊兄爲何卻只盯着我看?”
楊逸之收回目光,淡淡道:“我身無武功,本也看不出高低來。但兄臺卻似乎修爲頗深,未必能不擋住多羅吒的一指,爲何卻心甘情願讓他丟進這地洞裡來呢?”
世寧笑道:“沒有瞞過楊兄的神目。不錯,方纔我若全力出手,多羅吒的一指,未必能夠傷得了我。甚至我手中長劍展開,也大可贏他。但那又如何?再加上一個蘭葩,我定輸無疑。何況這片叢林詭異之極,在這之中,我實在沒有半點必勝的把握!”
楊逸之道:“難道我們就只有被關在這裡面麼?”
世寧笑着搖了搖頭,道:“那自然不是。我們在等機會。”
楊逸之道:“什麼機會?”
世寧先不答他,從懷中取出了一個小小陶做的酒壺,自己啜了一口,然後遞給楊逸之。這酒乃是他在西北大風沙中禦寒之用的,甚是辛辣。
他緩緩道:“多羅吒覬覦你我這兩塊肥肉,何況她並不太將師父放在眼中,未必能夠安心不動。只要她找到這水牢,我們就有救了。這也是我不顯露武功的原因,他們越是小看我,我們成功的可能就越大!”
楊逸之卻搖手不接那酒壺,沉吟着,終於緩緩點了點頭。
世寧看了他一眼,問道:“楊兄這麼着急出去,難道心中有何掛念?”
楊逸之搖了搖頭,仰面看着頭頂盡處的縫隙,並不答話。水牢之中雖然看不到日色,但卻漸漸涼了起來。那水溼的衣服更是冰寒刺骨。世寧有真氣禦寒,還不覺得怎樣,楊逸之的身子已有些發抖,他畢竟沒有禦寒的真氣。世寧笑道:“喝一口吧,能夠禦寒!”
楊逸之遲疑着,終於接過那酒壺來,喝了一大口。世寧吃了一驚,叫道:“你怎麼喝得那麼急!”
楊逸之看去書生般文文靜靜的,遇誰都是淡淡的樣子,這時喝起酒來,卻極爲豪邁。那壺烈酒幾有一斤,被他三口兩口喝了個乾乾淨淨。這些酒就算是量好的壯漢,也未必承受得了,何況是楊逸之這弱不禁風的書生。他臉色漸漸赤紅了起來,不再覺得水牢中寒冷,反而有些發熱,順勢躺在了水面的青石上。
暗夜中,楊逸之悠悠地嘆了口氣。
世寧笑道:“楊兄可是第一次飲酒?有什麼感慨?”
楊逸之默然不作聲,良久,緩緩道:“大丈夫投軍報國,希圖建功立業,做出天大的事業來。哪知忽然遇到了這種事,遠遁苗疆,莫非上天不許我出人頭地麼?”
世寧見他酒醉嗟恨,寬慰他道:“大丈夫建功立業,也不急在一時。楊兄還年輕,有的是機會。”
楊逸之一笑,道:“不必急在一時,是啊,人生百年,又何必斤斤計較於一朝一夕?可是我不同,我是被父親趕出家門的不肖之子,我得做出事業之後,堂堂正正地回家,每一分,每一刻,都在鞭撻我要盡力功名!”
他舉起陶壺,做了個飲酒的姿勢。那陶壺已空,只瀝瀝嗦嗦地滴下了幾點酒漬。楊逸之就揚着頭,等着那酒漬滴完。
也許只有這樣,他的眼淚才能不滴下來。也許只有這樣,他的笑容纔不會消散。這些事,本是他深藏在心中,絕不會對別人說的,但現在,他卻忽然有了訴說的衝動。
也許是因爲太久之後,動力便變成了揹負,這揹負很沉重。看着他,世寧不禁想到自己的童年,自己的母親,突的心中一痛。自己總算有個捨命關心自己的娘,看來楊逸之比自己更加可憐。
他禁不住安慰他道:“不從軍功上着手,也一樣可以出人頭地。楊兄若是練成一身絕世的武功,想必令尊也會刮目相看。”
楊逸之的笑容有些苦澀:“絕世的武功?我年紀已老大,沒有任何根基,如何還能再練武功呢?終究不過是鏡花水月而已!”
世寧肅然搖頭道:“不!這世上有很多絕世的秘笈,可以能人所不能。楊兄若是能找到一部,就算從現在開始練,那也是可以的。”
楊逸之也搖頭道:“這樣的秘笈,必定是人間珍物,又怎麼能輕易遇到?”
世寧一時想不到什麼好的例子,就道:“比如此間的主人,能夠教出這麼高明的弟子,應該是位不世出的高人,也許有這樣的秘笈也未可知。大丈夫貴在立志,楊兄千萬不可氣餒!”
他說完之後,不見楊逸之回答,仔細一聽,他已經在那石頭上睡着了。世寧笑了笑,坐在另一塊石頭上,只覺心中有些惻然。原來這世界上,身世悽慘的,並不止自己一個。
什麼時候,這世界上纔會再沒有悲哀?
他握住楊逸之的手,輕聲道:“不怕,因爲我們是朋友!”
朋友!叫出了這兩個字,世寧已準備將楊逸之當作一生的朋友,就算他怎樣都沒關係。因爲他看到的,總是別人的可憐,而不是自己的。他只知道自己應該幫助別人,盡己所能,同病相憐。
所以他幫助楊逸之,便是幫助自己。
他獨自坐在黑暗中,聽着楊逸之的呼吸之聲。不知過了多時,頭頂的縫隙突然“咯”地響了一聲。世寧精神一振,急忙屏住呼吸,就見那縫隙越開越大,一個纖細的身影落了下來,緩步向兩人落腳的地方走去。
世寧知道多羅吒武功修爲極高,便不敢將舞陽劍拔出鞘來,生恐劍光將她驚動。他極緩慢地調運着紫府真氣,慢慢灌注到了劍身,暗中數着多羅吒的步子。
那人卻沒有太多的戒心,徑自走到了兩人的身邊。世寧猛地躍了起來,一劍倏然展動,向她的後背刺了下去!
這一劍幾乎已是他力量的顛峰,劍的速度更超過了聲音,劍出無聲,瞬息間刺到了那人的背部!
只聽“叮”的一聲響,這一劍似乎刺中了什麼極爲堅硬的鐵器。暗中傳過來一聲嬌呼。世寧心一動,這人竟然不是多羅吒,而是蘭葩!微微的劍光之下,就見蘭葩手中提了個籃子,籃中放了些酒菜果餅之物,似乎是來給他們送吃的。
世寧這一劍,忽然就刺不下去了。他永遠無法向對自己好的人出劍,哪怕這個人曾幾乎殺了自己。
他真氣疾提,劍光迴轉,在身前布了個極大的光圈,將蘭葩隔開,伸手提起楊逸之,身子陡然拔起,向那縫隙竄了出去。
他早就看準了地牢中的形勢,竄了兩丈高時,身子在地牢突出的一塊石頭上一蹬,更向上疾飛,轉眼就奔近了地牢出口。點點星光落下,世寧心懷不禁大暢。
蘭葩嬌靨色變,呼道:“哪裡走!”
她長袖中忽然升起點點碧光,飛電一般盤旋而上,向世寧追了過來。世寧知道她這翞嫇神蠱的厲害,當下不敢硬接,手腕抖動,舞陽劍宛如一蓬碎雨打下,身子卻竄飛更急。
那些碧光撞在舞陽劍上,噝噝暴嘯,卻並不捨棄,直撞得世寧手腕劇震。猛地一股尖銳的痛楚從手腕處傳來,世寧百忙中低頭一看,那隻紫色的翞嫇神蠱正正穿在他的腕骨中間,他加意防備,卻仍然沒有躲開這隻神蠱之王。
那隻左手登時紅腫了起來,整隻手臂頃刻麻木,再也抓不住楊逸之的身子。被舞陽劍絞得滿天飛碧的翞嫇神蠱忽然捨棄了世寧,團團圍住楊逸之,將他硬生生地拉了下去。
世寧大驚,急忙吸了一口真氣,將左手的經脈閉住。他這時已竄出了地牢,但他絕不停留,腳尖在旁邊的樹幹上一蹬,再度向地牢中撲了下去。
若是隻有他出來,而楊逸之被困其中,世寧會內疚一輩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