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雪伸出去的手指只觸及到最後潰散的虛影,她不見了。
不知道什麼時候起,他心裡用的“它”變成了“她”,雖然只是劍的靈識,他卻分明感覺到了她所有的喜怒悲歡,凝成的形體都是溫軟的,哪裡看上去都是人的樣子——她說得對,她不會死的,只要雪糖還未銷燬。
可是她嘴裡的‘回去’卻是分外刺耳,藏雪心裡忽然冒出來的想法,她迴歸的地方似乎遙不可及,並非那柄劍。
他閉了閉眼,周身的光芒大起——一個回身斬,光劍呼嘯而去——所謂的邪道師也不過如此,他驚訝於這個年輕的劍修竟然有如此大的力量,二分的臉上還帶着得意的笑,此刻猙獰起來,高呼“三界、三界……!”他的言語還沒有說完,已經元神盡毀,季藏雪的劍氣如此猛烈,他默默收回蛛絲消融下的雪糖,眼中的冷光一閃而滅。
若是剛纔重視一些,雪糖便不會受如此之苦,他瘦長的手指拂過劍身,表面斑駁的綠痕剎那消失,他的神識緩緩掃過——劍中靜寂得彷彿什麼都沒有存在過,他臉色陡然煞白起來,一瞬間猶如白紙,漆黑的瞳仁收縮到極小,他三百年未起波瀾的臉此刻灰白得厲害。
沒有。不見了。沒有一絲一毫的痕跡。
他上上下下里裡外外掃視了十幾遍,顫抖到手裡都拿不住雪糖。
這柄劍依舊如此雪亮,透着冷冷冰雪一般的光——是上好的寶劍,可若是修道之人掃上一眼,便會搖搖頭,這只是一把凡劍,就是修真界所說的‘死劍’,劍中沒有魂,沒有劍靈。
沒有劍靈。
小糖呢?
他僵持着這個姿勢良久,雙眼迷惘起來——不該的,她會在哪裡?她回哪裡去了?
唐梵回哪裡去了?這個問題他想不明白,也想不通,他的劍靈,早已夢迴千年之後。唐梵渾身一震,感覺從萬丈懸崖上跳了下來,墜地的剎那身子一抖,猛然睜開眼,看見的是客廳裡大屏幕的液晶電視。
回來了。
她嘆了口氣,不知爲何略有失落感,也許是沒來得及和藏雪道別一句,但是,她回頭看了看還睡熟在沙發上的李海畫,露出笑來——路辛澄的魂魄收了回去,總算沒出什麼大事,那麼,按照蕭語所說的,青蚨護着她的魂魄在塵世裡一世一世輪迴,慢慢補齊她的魂魄,說來也是算幸福的吧?
忽然聞見一陣肉香,她的鼻子動了動,順着香氣回頭,看見走出廚房的蕭語圍着黑色的圍裙,雙手高高捲起衣袖,乃是一副居家的樣子——不過重點是他手中的海碗。
他笑笑,問:“夜深了,餓不餓?”
“餓!”她忙點頭,竄過去接碗“你做了什麼?”
任由她搶過碗,他挑挑眉毛笑道“關東煮,特辣。”
唐梵翹起大拇指,一邊已經把碗放在桌子上,細細嗅着香氣,愜意地眯起眼睛誇讚“你做的關東煮最好吃了,比起外面的很多店都綽綽有餘,”她轉轉眼珠,建議說:“要是你不開寵物診所,完全可以開個關東煮小吃店啊,收入絕對不差吧!”
蕭語坐下,點點頭,看着她絲毫不顧及形象吃的樣子,忍不住笑意,道:“可以考慮考慮,你還可以來做兼職,”能在別人面前不在乎吃相的行爲,算是關係好的一種證明,想到這個他心情似乎大好起來,他忍不住伸手揉亂她頭頂的頭髮。
“怎麼?”她忙中抽空看他一眼。
“吃相太難看。”他淡淡地說。
“有什麼關係。”
“呵,”蕭語彎起眼睛,其實他笑起來很好看,暖暖的感覺很舒服。
他給人很奇怪的感覺,大多時候都在貪財腹黑,耍寶十足的樣子,正經起來嚴肅幹練,笑起來的時候……又像這樣,乾淨舒服,溫暖……愜意,而時而流露出來的卻又是冰冷冷的孤獨,寂寥得如同死水。
其實他是個複雜的雙子座吧?
他摸着下巴,慢慢地說“溯洄燭燒了三分之一,你在那裡呆了很久?”
她頓了頓,藏雪說他鍛造雪糖花費三十年,時間上來說,的確夠久。她點點頭道:“有三十年。”
他彎過腦袋,好奇問:“那麼,三十年你都做了什麼?”
“呃,”她不好意思地笑“沒有意識,只是睡了一覺而已,我醒來的時候從一塊石頭變成了一把劍,據說鍛造了三十年——你走了,原來的劍修就回來了,他造的……對了,他叫季藏雪,嗯,和沈年那個二貨長得十分相像,我都懷疑是不是他祖先了。”
他本想嗤笑一下,慶祝她終於變成了一把劍,卻在聽得最後的話時,臉色不自然地變了變,他嘴角的笑僵硬了些許,然而她卻是向來發現不了的。
蕭語忽然起身,卻是聽見門鈴響了,他去開門。
進門而來的年輕男人面目平凡,平凡得在人海里,令人看過一眼之後不會存在任何記憶,但是唐梵看見他的第一眼就覺得眼熟。
那男人見得唐梵,欣然笑了起來,開口道:“故人多年不見,還好麼?”
故人!
唐梵脫口而出“青蚨?”
男人浮出笑意,點了點頭,目光轉向沙發上的李海畫,“我來接她回家,多謝你們的幫忙。”
“不用不用,只是她現在還缺了魂魄,身體還會不適。”
“無礙,這麼多年,再有一世,她的魂魄就能補全,”他笑笑,“我護着她,沒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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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護着她,沒事。這句話是最好聽的情話了吧?唐梵笑笑。
青蚨慢慢抱起熟睡中的李海畫,動作輕柔。他轉身離去的剎那,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停住腳步對她說“季藏雪找你很久了,想不到……”他搖搖頭,嘆着氣:“想不到,你竟然是藉着溯洄燭回去的,”他的目光落在角落裡的白色蠟燭上,卻又掃了一眼蕭語,目光深沉無比——蕭語淡淡地看着他,同樣沉默。
他和蕭語對視不過一瞬,又退回了目光。他抱着李海畫慢慢走到門口, 唐梵聽見李海畫迷迷糊糊醒來,低聲問他“黎瑞,你怎麼來了?”
“我來接你回家啊。”他笑着回答。
“哦。好。”
而他徹底出門之前,又忍不住對她說道:“同居,不好。”
他是對自己說的?同居?唐梵看了一眼邊上的蕭語,只見他臉色不好,沒有多說一句話,轉身退回自己的房間,默默關上門 。
同居不好?可是她和他並非青蚨想的那樣啊,雖然除夕夜那晚,蕭語說的那些話——可是初一那天,他又說了,都是些笑話,不要當真啊,雖然她心裡失落滿滿,卻不過三天又恢復過來——是啊,他和她並不合適麼,他驅魔,她的陰陽眼和陰陽體質,早晚會消失的,他說過,等得暑假到了,便幫她除去所有的煩惱,他說的時候,語氣那麼堅定——到時候什麼都結束了,他和她之間,橫亙的彷彿是不能越過的此岸和彼岸之間的忘川。
蕭語靜靜地坐在房間角落的黑暗裡,他挺直着背脊,坐姿猶如一個軍官在審視自己的士兵。
什麼都不可以,都是妄想,都是虛妄,你已經失去一切了,怎麼可能擁有?他冷淡地笑笑,人都是這樣,明知得不到的東西偏偏用盡了所有力量去觸及——
季藏雪。
他頓了頓,該來的遲早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