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眼可以透過迷霧看見彼岸的形形**,她的耳可以聽見來自地底的窸窣聲響,她的鼻可以嗅見另一世界的某縷幽香……
時間總是夠短,我做的是否又爲正確?
那幢掩映在荔枝林影裡的暗紅色別墅,沉默地在那角落裡獨自彷徨。
她擡眼的時候,發現自己又站在它不遠處,不知什麼時候起的風,吹響了枝葉婆娑。她覺得似曾相識,某一秒她忽然知道這是一個夢,似乎不是一次夢見這個地方——她眯起眼睛,她知道在林子裡的某個陰影處躲藏着一個人,那個似乎不被稱爲人的——那個全身鮮血淋漓沒有外皮包裹的、人?但是恐懼之後,她覺得心裡空落落地發疼——它躲在暗色裡,沒有眼皮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她,看不夠看不完,張了張嘴,不知道該吐出什麼話來。
——它想說什麼呢?
她顫抖着雙腿,卻是想上前去問它。
它裂開嘴,說:“小糖?”
唐梵眼前粉紅色的臉漸變成季藏雪的模樣,她看見他湊近腦袋望着她,眨了眨眼之後猛然清醒過來——夢醒了。
季藏雪笑笑,說:“我們入世吧。”
“啊?”她不明白,他嘴裡的入世是否和蕭語口中的入世是一般意思。
他拉開劍鞘,那把雪白色的瘦劍閃現冰涼的光,她看見劍身上纏着細細的紅線,細長纏綿不知飄向何處——聽得他解釋說“你和塵世的某個人有‘緣’,總要去斬斷了結,才能安心修仙。”雖然他不清楚他的劍爲何會牽扯上塵世間的緣分。
某個人的緣麼?
唐梵頓了頓——路辛澄和青蚨?
她安然地化作青煙縮回雪糖裡,背在藏雪身上,隨着他的步子,進入俗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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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元十年五月,風裡帶着些微暖意,還有他身上濃重的殺氣。
他白袍,卻不見絲毫兵甲於身,執拿長劍入陣,仿若殺神在世,縱然白衣垂滿鮮血——不知是他人的還是他的。
他心裡到底是有極其濃重的恨意的,怨懟、瘋狂、悲哀,各種極端的情緒一波一波涌上心頭,只有血和死亡才能淡褪那麼一點點——修羅又怎樣,殺神又怎樣?鳳凰跌落凡塵再也無法展翅,涅槃之後去往的只有最深的地獄。
清,是麼?
他咧了咧嘴角,從頭至尾豎斬下去,帶起溫熱的血濺在他臉上,嘴角噙着的是笑意,他擡起頭,直視丈高的城樓——那個他恨極的人站在城頭,怕是滿面驚恐吧?呵呵,他彎起脣角,舔舐着血,清,我來接你了。
苻堅抖動着麪皮,驚恐萬分地望着城下血海滔天——想不到、想不到,當初那個柔美細膩的少年會是現今的模樣,慕容家的美人果真都是碰不得絲毫。
忽然一隻秀白的手從他身後伸出,扶着他的腰,吃吃地笑說:“主公怕了?”
苻堅猛然回頭,只見一張清麗的小臉,卻是更爲恐懼地向後一退“清、清河?”
她拉了苻堅一把,眉眼帶笑“主公千萬小心啊,別掉下去,數丈高的城樓,摔下去會變成齏粉呢。”
“好、好,你的好弟弟!”他忽然生起怒意,死死抓住慕容清的胳膊,又變爲哀求的語調“清河,清河,你讓他退吧,退兵吧!長安,長安……”
慕容清搖搖頭,抿着脣低笑,輕而易舉推開了苻堅拉緊的手“對不住啊,主公,鳳皇決定的事,向來改變不了。”她站立在城頭,極目遠眺,緩緩說“長安逃不過這一劫……若是聽我勸,你把後事交給苻宏,然後帶人逃吧。”
長安,逃不過一劫麼?
苻堅頹然下去,片刻又神經質地呵呵笑了起來,然而不過幾回,他猛然跳起來,死死掐住她的脖子,嘴裡念道:“去死去死去死去死!!”
慕容清不過是個柔弱的女子,纖細的脖頸在他手裡細細不足一握,但是苻堅駭然地發現——她臉色絲毫不變,還衝他燦然而笑,他手心感到的觸覺柔軟得過分,卻是不能傷她片刻——足足掐着她脖子有過半刻之久,常人早已斃命,可是慕容清臉上帶着莫名的笑,看向他——怪物!怪物!
不管是慕容清還是慕容衝,姐弟兩個都是怪物!
苻堅大駭,拋下慕容清就回頭逃下了城樓。
留在原地的慕容清,轉動了一下扭曲的脖子,咔咔端正到原位——呵,她輕笑一聲,回頭看下去,鳳皇,涅槃而亡還是涅槃重生呢?
那一日,慕容衝率軍衝破城門——直入長安,苻堅留下後事與苻宏,帶人逃出長安,百官皆散,徒留長安一座,百姓遭難,死者不計其數。
沖天的怨氣升起,常人看不見的黑煙盤桓在長安上方——長安長安,曾有人許你一世長安,此刻卻不見長安。
我慕容衝受的屈辱,終有一天要你千百倍償回來!
他發的誓成真,千百倍還回來——以一座城池爲代價。
季藏雪和唐梵入城的時候,看見的便是這麼一副場景,滿目的煙氣和瘴氣——有徵戰的地方,向來不缺魑魅魍魎,黑色的精怪張牙舞爪地在長安街道上呼嘯來去,散亂的巷道里,有坍塌的屋子和殘破的屍體,食屍鬼和餓極的人同食……
藏雪皺着眉頭,嘆了口氣,他說:“現在是亂世。”指間夾符紙,念動咒語,清風化雨術施展開來,一股涼風拂面而過,刺鼻的焦臭似乎淡了些。
“我們見過吧?”男聲自身後傳來,藏雪回頭,卻是見到一個宮裝的女子,她眉目如畫,暗金色的瞳仁流轉着耀目的光彩。
她低頭想了想,笑道“卻也是三十年前的故人呢。”
藏雪皺了皺眉頭,他不太記得起三十年錢是否見過一隻大妖——唐梵心裡一動,不等藏雪的召喚,自動幻化出形體——面前的姑娘,這個女子,金色的瞳孔,略略發青的頭髮——她張了張嘴:“青、青蚨?”
“我們是見過吧?那個時候,總覺得有人在後面看着我們,”青蚨笑笑,“我入世自有苦衷,並不是爲攪亂世俗而來——這位姑娘,想必是懂得的。”
自然是懂的,爲了護她一世周全——唐梵點點頭,看到她臉上露出嫵媚的笑意,男性化的神色和聲音忽然全都消退下去了——唐梵回頭,那邊角落裡走出的身材頎長的男人,煞氣濃重。
“鳳皇!”青蚨忽然叫道。
是他麼,唐梵愣愣,原來轉世後性別是會轉變的?
那個渾身帶着煞氣和怨氣的男人——居然就是她?
藏雪並沒有說什麼,淡淡地看了一眼慕容衝,他發現雪糖身上纏着的紅線自是在他身上——小糖的緣是和他麼?他心裡憋着什麼似的,吐了口濁氣,抓起唐梵的手,直直朝慕容沖走去。
慕容衝只看見那個青衣的男子拽着一個女人,氣勢洶洶而來,眉目不善。他下意識拉住青蚨,往他身後一帶,身上的煞氣重了起來。
藏雪停在他面前,話是對青蚨說的——“我是來斬緣的!其他我不碰。”
慕容衝來不及反應,只覺得白光一閃,那個男人手裡細長的白劍已經直劈了下來——咔——不知道什麼東西斷了。
他拽着清的手,只感覺到柔軟的溫度,生死又有什麼可怕的呢?
斷的東西是那根他看不見的緣線,他睜開眼的時候,那個人和女人已經翩然而去——仿若只是一場虛幻。
清河從身後抱住他的腰,聽得她輕聲說“我們回家吧。”
他回過身,拉住她的手,笑,這個笑是他從未有過的明媚“好。”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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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元十一年。
所有都會結束不是麼?
血啊,淚啊,情啊,愛啊,傷啊,痛啊。
他不能改變塵世的任何軌跡——否則有背天道,必遭天譴,其實他想笑,老天爺最喜歡拿天譴來嚇唬人了,但是他卻不敢去觸碰分毫——想要護她世世周全,結果卻是見證她今世的苦難麼?
有他一日,便不會讓人去傷她一發,他曾那麼想——如今,青蚨癱坐在血泊裡,他身前的男人叫韓延,他抓着的頭顱眉目恬淡——那顆頭顱不是她的麼!
韓延哈哈地仰天長笑,面目猙獰地對他說:“清河公主,我知道你是妖人,你和慕容衝一樣是個妖人!殺不死麼?哈哈,你不知道這個傻子,我只是讓道長化作你的模樣,他就如此輕信了!鳳皇?鳳凰?涅槃而死了,哈哈哈哈!”
“化作……我的模樣?”青蚨愣愣,他撫摸着自己的臉——原來是自己害死她的?
“勸他喝酒,他就喝了,喝醉了,便一劍斬落——頭就咕嚕嚕掉了下來!”韓延呵呵笑着,補充說“道長說,他的魂魄也有大用呢!”
青蚨此刻忽然驚醒,臉色刷白,他身體咯咯作響,猛然抽長,生生從一個女子變成長髮如瀑的男人,青蚨咬着牙,惡狠狠抓住韓延的衣領,一字一頓地問:“你說什麼?!”
韓延被他的改變嚇了一跳,然而還是神經質地笑“魂魄大有用呢。”
“死道士!”他猛地拋下韓延,急忙轉頭去找他嘴裡奪取慕容衝魂魄的人。
然而他聽得那個清清冷冷的聲音,站在他身後。
季藏雪將白色的凝魂珠拋給他,青蚨看見他和自己一樣蒼白得不似正常的臉色,整個人彷彿萎靡了一樣。
他說“魂魄在裡面,速速送去輪迴。”轉頭便走。
青蚨沒有緩過來,藏雪卻以不見了蹤影。
也許他錯過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