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謝“虛度半甲”的萬賞,先還一更,欠更4)
繽紛的水珠瞬間就澆滅了油畫上的火苗,在橙色廊燈的照耀下,閃爍着微茫的光亮飛濺在成默和白秀秀的頭頂,很快就將兩個人淋溼,十二月湘省的天氣寒冷,兩個人都穿的很是單薄,在冰涼的水幕中都微微的顫抖了起來。
成默舉着畫的手無力的垂了下來,此刻這幅畫已經燒了一半,半邊畫框如同焦炭,像是隨時都會斷裂,附在畫框裡的半塊畫布,捲曲的邊緣被燒成了一個不規則的線條斜在一半焦黑的畫框裡。
成默看着白秀秀被臉頰,水滴順着她的漆黑的發線和銳利的下頜朝下流,溼透了的白色圓領絲綢衛衣緊緊的貼在修長的脖頸下面,清楚的顯現出了鎖骨曼妙的輪廓,浸溼了的衣料像水一般自然下墜,直到下方高而圓的胸脯,甚至連匈罩的花紋都清晰可見。
但成默的視線並沒有向下探尋一分,他只是看着白秀秀貼着凌亂髮絲的臉,覺得她此刻的樣子少了高高在上的冷漠,平添了幾分脆弱.....
就在白秀秀準備開口說話之際,成默搶先開口。
“這是我第一次畫油畫,上一次畫畫應該是幫沈老師完成那副巨大的塗鴉,不過那一次只是按照沈老師已經創造好的圖形去填充顏色,我曾經以爲畫畫是件很困難的事情,多少那一次經歷給了我一些信心,讓我能有勇氣拿起畫筆......”
成默清淡不帶一絲感情的聲音在狹窄的門廊處迴盪,穿過絲絲點點的水線,叫人覺得有些透明模糊,就像是這塊畫布上那道帶着毛刺的白色毛邊。
“在調好顏料,站在畫布前的瞬間,我腦海裡就浮現出第一次見你時的畫面,你的那隻漆皮高跟鞋在明晃晃的燈光下冷峻又驕傲,在節奏明快的鼓點中穿梭,每一下都敲擊着我的心臟......以前我不太理解我師傅爲什麼喜歡給漂亮的姑娘送畫,但現在我能夠理解了,在構思這幅畫的時候,我覺得很愉快,不管什麼樣的傑作都是從一片純白中誕生的。反過來說,一副傑作早已隱藏在這片畫布之中。想到我能把第一次見你的畫面具現在畫布上,我腦海裡就有一種緊張和敬意交織在一起的複雜感覺。
頓了一下成默輕聲說道:“這種感覺其實不壞......”
“不過對於我這種從來沒有畫過畫的小白來說,繪畫過程中,最讓我煎熬的就是如何在畫布上落下第一筆,我面前的這塊畫布擁有億萬種可能,這一刻我和歷史上的所有著名畫家都是平等的,然而,我看着畫布卻遲遲不能落筆,我有些害怕自己並不能在這個畫布上表達出我想要的效果,不能展現出你在我腦海裡最深刻的模樣。”
“我想了很久,現在中間描畫出你的輪廓,沒錯,用白色的顏料在白色的畫布上先描出你的輪廓,雖然這樣的開頭有些無厘頭,我記憶中的關於你的畫面也在開始畫畫的瞬間變的模糊起來,那些細節若隱若現,讓我捉摸不透,我勉強的畫着,腦海裡又閃回着你端起酒杯的樣子,不知怎麼的越畫,記憶裡的你就鮮活,感覺自己又回到了人生中那一段時光,佇立在你的身後......”
這時成默的聲音卻越來越激動,就像那副燃燒的畫一樣,剛開始不過只是一簇微小的火苗,到了後面儼然變成了一束灼熱的火炬。
成默自己也不知道怎麼了,原本他只是想說兩句煽情的話語,然而越說心裡的一點無法痊癒的隱痛就陡然間開始破裂,鮮紅的血液止不住的往外面流,不管他如今得到了多少的補償,他都無法釋懷自己被迫成爲一個信仰哲學的虛無主義者(註解1)。
那些炙熱的話語不曾停歇,成默幾乎不用思考就能脫口而出,然而成默的思緒卻飄到了初中時一個下着暴雨的傍晚。
日子大概也是如此寒冷的冬天,教學樓外面鋪天蓋地雨幕讓不遠處的校門都瞧不清楚,雨點敲擊着附着在大地上的一切,發出密密麻麻接連不斷的聲響,將原本喧鬧的世界清洗的安靜下來,其他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說話聲、汽車喇叭聲、商店裡的流行音樂......
只剩下綿綿不絕的雨聲。
成默站在教學樓的雨棚下面,看着其他人的家長來接自己的孩子,有的家長開着車,有的家長披着雨衣,有的家長打着傘,成默看着黃依依扶着她媽媽的胳膊換上雨鞋,她媽媽長的也很漂亮,頭髮長長的,臉蛋很圓潤,笑容很親切。換完雨鞋,黃依依的母親將她的小皮鞋放進塑料袋,掛在傘把上摟着她的肩膀走進了傾盆大雨之中,豆大的雨點砸在柔軟的傘布上,響着溫柔的聲音,成默退進了教學樓的裡面,父親去國外參加研討會,他不會有人來接,不如站在教學樓的裡面避避風,等這雨停下來。
他看着教學樓的燈光全部熄滅,看着所有的同學都已經離去,看着天色慢慢變暗而雨勢絲毫沒有停歇的意思,心道:只能走到校門口的商店去買把傘了。
他走進大雨,慢慢的向前走,冰冷的雨滴瞬間將他全身都打的溼透,他卻不能奔跑的快一點,哲學在這一時刻溫暖不了他顫抖的身體,哲學拉近不了教學樓與商店之間的距離,那平時被埋起來的傷疤,立刻被這瓢潑大雨沖刷的鮮血淋漓,這是屬於成默無法言說的痛苦,縱使多漫長的時間都無法使他痊癒的痛苦。
成默覺得自己能夠理解媽媽放棄自己,他聽爸爸說過,媽媽其實也很難過,他真的很理解。只是在這一刻,媽媽這個對他生疏的詞彙,他強烈的感覺到了她的存在。
成默心想不知道媽媽會不會想到,有一天,在一場滂沱大雨中,她放棄的兒子,會站在冷雨中想起了她。
他走到了校門口的商店裡買了一把最大的雨傘,這個時候他身上的棉衣裡沉甸甸的全是水,內衣和褲子貼在皮膚上,又涼又難受,他打着傘走到馬路上,車輛飛馳,燈光在綿密的大雨顯得格外遙遠。
他打着哆嗦慢慢的走回家,感覺已經耗盡了一身的力氣,趕快脫了衣服,洗了一個熱水澡,躺進冰冷的被窩。
成默蜷縮着身體心想:“如果有個溫暖的懷抱那該多幸福。”
記憶和眼前的場景混淆在了一起,讓成默身體上所感受的冷意更加徹骨,他的聲音從炙熱開始降溫,在飄飛的水幕中變的寂冷起來。
“也許你能看出來,我這幅畫有模仿梵高的痕跡,對我這樣的新手來說,模仿並不是一件丟臉的事情,我其實很樂於用我喜歡的畫家的繪畫方式來展現我渴望的女人,當然,我做不到梵高那樣,把生活中的痛苦磨難轉化成了畫布上激情洋溢的美。即便我這種門外漢也知道,痛苦用繪畫表達很容易,但如何糅合熱情與痛苦來表現人世間的激情、喜悅、壯麗卻是一件十分困難的事情.....”
“與我而言,你也是這樣,充滿了痛苦、激情、喜悅、壯麗......或許你就像我人生中的第一幅油畫,先是簡單的白色線條,再是一層又一層塗抹上去的底色,那明麗的顏色在白色的畫布上越壓越深,可你終究只能被我呈現在畫布上,而我這張白紙,不論被如何添的加顏色,始終都只是枚能夠被拋棄的棋子。”
成默將那被燒的剩下的半幅畫扔在白秀秀的腳下,“我絕對不會讓別人的期望來規劃我命運的路線,就算我沒有辦法改變我的命運,但我可以挑戰它.....”
說完成默轉身走進了安全樓梯,快速的消失在了黑暗中。
白秀秀低頭看着被火燒過又被水澆過的油畫,丙烯顏料上流動着清透的水珠,經過折射,這幅畫散發着時光流逝的味道。
成默說過的話還在白秀秀的耳邊迴盪,看到已經只剩下一半的畫,她感覺到一種深入骨髓的痛苦,這讓她想起了得知自己丈夫死訊的那天,一種無助的茫然的感覺在她心裡復甦。
這時消防噴頭終於被關閉掉,水幕消失,白秀秀彎腰伸手拾起那副畫,輕輕拭去上面的積水,她彷彿聽見了顏料塗抹在畫布上的聲音.......
註解1:虛無主義-作爲哲學意義認爲世界,特別是人類的存在沒有意義、目的以及可理解的真相及最本質價值。與其說它是一個人公開表示的立場,不如說它是提出的一種針鋒相對的意見。許多評論者認爲達達主義(dada),解構主義(deconstructionism),朋克(punk)這些運動都是虛無主義性質的,虛無主義也被定義爲某些時代的特徵。如:鮑德里亞(baudrillard)稱後現代是虛無主義時代。虛無主義者被稱爲nihilist(什麼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