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春天來的格外的早。
才三月, 氣溫急劇升高,而且連着半個月都是穩定在十幾度,白楊河冰雪消融,野鴨子滿地,瞬時就是一片新綠。
早晨才把三個斜挎着小書包的小學生送進學校, 一腳油, 帶着小蛋蛋兒, 陳麗娜就得趕到農場去督促春種了。
“場長, 今天耕種機第一次下田,掛着紅綢子的那一輛是特地在烏魯聽過廣播裡總理的講話的, 你開還是我開?”一進農場, 王廣海就在大麥場上等着呢。
“不搞形式主義,把那紅綢子剪了,你帶着培訓過的社員們一起開吧,我也就開個玩笑,那東西力量大, 我架不住。”陳麗娜說。
“孫多餘也想開耕種機,她有反/動主義傾向, 我不想讓她開,怕她弄壞了機器,您勸勸她吧。”王廣海又說。
“她想開就讓她開啊, 有力氣, 又有手藝, 爲啥不讓她開呢?再說了, 王隊長,我覺得你不能再這麼以貌取人,多餘去年爲了救農場的大火,還給火燒過,她不會弄壞咱的耕種機的。”
王廣海於是轉身,小跑着走了。
進了倉庫,安娜帶着知青們,正在分撥種糧呢。
“這麥種,是我從烏魯採購來的吧?”陳麗娜問幾個分麥種的小知青。
“全是。”安娜搶着說。
“記清標號的吧,白楊河畔種的是高麥6號,北邊種的是抗旱11號,社員們沒文化,只認得它是麥子,你們可得嚴把關,什麼地方該種什麼型號,一點也不能亂,要把高麥種到旱地裡,沒有產量還光長杆子,地可就白荒了,知道不?”
“行了敬愛的場長,您天天叮囑,我們耳朵都要起繭子了。”
幾個知青邁着舞步:“您就真的不打扮一下嘛,聽說北京的記者和各兵團要參觀的場長們馬上就要來啦。”
是了,就在前兩天,礦區通知,說因爲去年木蘭農場的產量實現了突破性的增長,《新青報》派了記者下來,打算爲木蘭農場的場長陳麗娜做一次專訪,當然,也是旨在向邊疆各兵團,以及內地的農戶們宣傳培育種苗,實現高產的經驗。
共和國自古以來以農耕爲天,當然也是糧食大國。
四萬萬人民的肚皮,可全靠社員們辛辛苦苦種糧食,才能填飽肚皮。
能產糧的當然就是英雄。
賀敏當初絞盡腦汁要給《新青報》投稿的時候,大概做夢也想不到,報社會成立專門的小組,直接來農場採訪吧。
可惜了,他現在忙着在煉油廠升官發財哄女職工們,這個風頭是搶不到嘍。
陳麗麗和何蘭兒聽說北京有報社要來採訪陳麗娜,一個嚇的嘴巴都合不攏,一個掃把都扔了。
“妹啊,趕緊做兩套好衣服吧,再把頭髮燙一燙,要報社真給你報道了,不定國家獎你一大筆錢呢。”
“不定今年的三八紅旗手就是你呢,趕緊的,媽親自搭班車到烏瑪依給你扯布做衣服。到時候好照相。”何蘭兒也說。
陳麗娜指着糊在牆上的報紙上那位先進突出的,去年的三八紅旗手說:“行了媽,別想了,三八紅旗手都得六十多歲的,您也別想這個了,趕緊下田去。”
“妹啊,我是不知道當初孫工是怎麼拼命的,但你看我腳都腫了,能不能今天我就不下地了,我真想睡一天。”
“想睡就睡吧,你是孕婦,沒人攔着你。”
陳麗麗是想睡來着,但是腦子裡想一想聶衛民那瘦瘦高高,文文靜靜又賊聰明的樣子,不行,還是得勞動啊,畢竟孫工就是勞動的多,羊頭吃得多,才能生出那麼聰明的孩子來的嘛。
“妹,想辦法再給我多弄幾個羊頭來,等我幹完活了吃啊。”
“一礦區的羊頭都快叫你給吃光了吧,天啦,少吃點兒吧,你要知道,並不是人人都能學得上聶衛民的。”
人才9歲的孩子,指着天上的星星,張嘴就是恆星行星和衛星,有一天還跟陳麗娜科普了一下什麼叫拉格朗日點,什麼叫熵,什麼叫宇宙文明。陳麗娜一個讀過大學的大學生,在他跟前,就跟白癡似的。
到農田裡巡視了一遍,提醒完社員們該如何給才新出苗的菜苗防凍,陳麗娜還得跑一趟塑料廠。
塑料廠的廠長姓杜,名叫杜啓明,是個紅專畢業生,今年也才三十出頭,很年青的領導了。
“陳場長,你所說的這種0.015-0.02毫米的聚乙烯薄膜,我們真的是生產不出來,我們的研究員頭髮都要白了,但真的不行啊,你所說的那種東西,我們沒見過。”杜廠長似乎很忙:“聽說紅巖空降工作組,要來調查我的工作,我跟你說,我現在得到烏魯去參加培訓會,聽工作組傳達經神,關於土膜的事兒,明天咱們再商量,好不好?”
“杜廠長,這是廣交會的邀請函啊,你這是不準去啊,就把它給壓着?”
1973年,中日雖然沒有正式建交,但是通過總理的努力,廣州開了第一次國際交易貿易會,真正高質量的地膜是日本人發明的,陳麗娜覺得,如果杜廠長能去一次廣交會,看一看日本人搞的地膜,他應該能研發出新的東西來。
“這樣吧,杜廠長,烏魯的精神傳達會,你別去了,你去趟廣交會,我有好處給你。”陳麗娜於是笑着說。
“陳場長有啥好東西給我?我最喜歡你那輛小汽車,要不給我開幾天?”
杜廠長也開玩笑呢。當然,跟一個美麗,大方,自信的大美女交流,誰不願意開點玩笑,逗她兩句?
“我備箱上有溫棚裡生產的黃瓜,你去廣交會,半筐子黃瓜,我送你家屬吃。”陳麗娜說。
“聽說陳場長給人吹牛,說自已要有好土膜,一年四季黃瓜不斷茬,但我也就春節的時候吃過兩根,你現在真有?”
“真有。”說着,陳麗娜打開了後備箱,早上才摘的,花都還在上面掛着露的黃瓜,本來是準備給仨兒子中午炒着吃的,算了,一狠心,送給杜廠長了。
因爲只要他願意去廣交會,聚乙烯薄膜在全國的普及使喚用,至少能提前五到七年。
那麼,糧食產量的翻番,也會提前不少。一個人的力量是有限的,改變不了大環境,大格局,但是隻要力所能及,能做的改變,她都會去做。
爲防杜廠長中途變卦,陳麗娜陪着他買好了去廣州的火車票,才跑到供銷社,準備買點兒東西回去做午飯。
“媽媽,我想吃大列巴。”三蛋兒一見玻璃櫃臺裡的大列巴就走不動路了。
“蛋蛋,大蛋和二蛋的學費就是一大筆,媽媽沒錢啦,大列巴是真買不起,咱們看着買點兒別的東西吧。”陳麗娜說着,牽起他的小手,就把聶衛疆從蛋糕櫥窗前給拉開了。
“可是,媽媽不是說上個月工資有五十塊嗎?”
“是,上個月媽的工資是有五十塊,但你爸的工資是真降了,降到一百塊了,而且呀,現在報紙的版面上天天在宣傳革命,報社也不敢再要你爸爸的稿子了,所以,咱們原來一個月有三百塊,媽媽除了養活你們,還能存一百塊供你們將來讀書上大學,現在一個月只有一百五十塊,就僅夠咱們日常花銷了。”
“那咱們不買東西了吧,家裡不是還有窩窩頭嗎,我們吃窩窩頭就好啦。”三蛋兒倒是很乾脆:“我可以只吃半個,把剩下的給二哥吃。”
“哪至於就窮成這樣?是要珍惜糧食,但是飯也不能吃不飽啊,行了,你看這油渣多好,肯定是蛋糕廠出來的,拿調和炸過的,還不用多放調和,就買它吧。”
說着,陳麗娜就剩了半斤油渣,就準備要回家了。
臨從供銷社出來的時候,她看到櫃檯上擺着幾雙小涼鞋,應該是去年賣剩下的。
塑料涼鞋這東西,夏天可真是太實用了。
但是吧,陳麗娜去年就沒給幾個孩子買過,爲啥呢,因爲當時啊,她爲了能提高農場的產量,悄悄兒的,把錢全補貼到農場,用來給農場買菜種了。
那筆錢直到前一陣子礦區給農場撥的種子經費撥下來,她纔拿回來。
原本一雙五塊錢的涼鞋,現在只要兩塊五,想了想,咬着牙,陳麗娜就一人買了一雙,四個孩子正好十塊錢,哎呀,又是一大筆錢,嘩啦就出去了。
緊趕慢趕的,回到家的時候已經十二點半了。
聶衛民坐在大鐵門前看書,翹着小二郎腿,悠閒着呢。
二蛋兩手掰着鐵門,要再給他支話筒,抹點兒眼淚,直接就可以唱《鐵窗淚》了。
“媽媽,咱家來客人了。”一躍上車,二蛋就說。
“哦,哪來的客人,是你們孫家人,還是老聶家的人?”
陳麗娜能想象到的,家裡來的客人,除了聶博釗家的,也就是孫工家的人了,至於她自己家,她覺得應該沒有,因爲父母全搬到邊疆了嘛。
孫家的打跑就好,老聶家的,她只希望他們永遠平安健康喜樂,日子富的流油似水,永遠也別來打擾自己。
“你見面就知道啦。”聶衛民總算從書裡擡起了頭,把本數學書放到後座上伸了個懶腰:“真是你親戚,來找你的,而且人家還說,要在咱家住好多天呢。”
“是不是你爸爸的同學?”看倆兒子一個賽一個的賣關子,笑的很有點兒意思,陳麗娜頓時起了警覺。
一個胡素就夠啦,再來一個女同學,她會吃醋吃上天的。
當然,就是男同學也不行啊,上輩子陳麗娜可沒少見過不正經的男人,哼。
“嘍,那不?你的兵哥哥來啦,小陳同志,我宣佈,從現在開始,我會一直盯着他,直到他走爲止。”
是呢,老聶家的大門前站着一個兵哥哥,土綠色的軍服,綠軍帽,站的像一株青松一樣挺撥,一顆紅星頭上戴,領子上兩個紅領章,這不是冒牌貨,這是個正兒八經的兵哥哥。
“表哥,你咋來了呢?”陳麗娜停穩了車,連驚帶嚇,還帶着點摸不着頭腦。
是的,這是聶國柱,陳麗娜的表哥,看他肩上背的被子,掛的盆子,以及手裡提的牙刷套具,陳麗娜明白了,這人是來長住的。
也就難怪聶衛民那麼的警惕。
“麗娜,我剛纔轉圈兒看了一下,你小日子過的挺齊備的,隔壁還養着馬呢,邊疆這日子,也不差嘛。”聶國柱挺激動,手足無措。
“表哥,咱們這基地啊,是不允許外人過夜的。我爸我媽在農場裡有單獨的地窩子,不管你是執行任務還是單純的走親戚,我給你做頓飯吃了,就把你送過去,好不好?”
“你這是茄子乾兒?”聶國柱跟在陳麗娜身後,看她先是洗曬乾的茄子和豆角,再把乾菜蒸到鍋裡,想想幹菜蒸軟了以後,再用肉臊子一拌,那個香喲,口水已經溢了滿腔了。
米飯在下,乾菜在上,不一會兒,鍋子咕嘟咕嘟就響起來了。
陳麗娜不跟他說話,聶國柱於是就轉了出來,好嘛,仨孩子,全跟盯特務似的盯着他。
“這菜是麗娜種的?”
“那是我媽。”二蛋說着,爲了顯示自己的雄壯,嘿嘿哈哈,就耍開拳了。
聶國柱直搖頭:看起來這孩子很熊啊。
“這葡萄架子,是麗娜搭的?”竹架搭成的葡萄架子,雖然說纔剛生葉子,但看得出來,等到了秋天,會有很多葡萄掛在上面,青青田園啊,就是這個樣子的。
“那是我媽搭的。”三蛋兒抱拳叉腿,就堵在高高的聶國柱面前了,一幅生人勿近的架勢:“誰敢偷葡萄,我就和他沒完。”
“可那上面還沒葡萄呢。”
“葉子也不行。”
好吧,聶國柱覺得,這仨孩子實在是太沒禮貌,也太匪了,氣的直搖頭。
陳麗娜回頭就是一聲喊:“衛民,蔥剝好了嗎,蒜呢?”
“來啦來啦,給你蔥和蒜,洗的乾乾淨淨喲。”嗯,用土膜種的小香蔥,才三月,正是香的時候,咔嚓咔嚓一切。
等米飯熟了,乾菜也蒸軟了,於是拿油把油渣再回鍋,拿蔥蒜一嗆,直接澆到茄子豆角幹上,灑上醬油和醋一拌,二蛋端着碗,已經是百米賽跑,捨我其誰的架勢。
米飯就蒸乾菜,仨孩子也好久沒吃過了,而聶國柱呢,畢竟當兵的嘛,吃起飯來比二蛋還虎,埋頭悶聲,只聽碗筷咣咣響,三蛋兒好容易夾到一顆油渣,才喂到媽媽的嘴裡,低頭一看,哎呀,菜全沒了,就剩點兒蔥花還在盤子裡飄着。
陳麗娜把蔥花端起來,全刮到了三蛋兒的碗裡:“衛民,刷個牙了跟二蛋去睡一覺,起來就去上學。”
“那他呢,他也得跟我們一起睡覺。”
“不,他是親戚,我得帶他去農場。”
“麗娜,你們基地的王總工是知道的,我們這趟來啊,得住你家,至於農場,王總工說條件很艱苦,人都住在地下,跟墳墓似的,我們就不去住啦。”聶國柱說。
二蛋頓時就拍桌子了:“地窩子可美着呢,哪能說跟墳墓似的,這個叔叔不好。”
聶衛民卻說:“你要不去農場也行,你文化程度應該不高吧,下午跟我們一起去上學吧。”
“小朋友,我是沒讀過書,但是小學知識我還是懂得,學就不必上了,我有另外的工作要開展,所以,我下午得去你們基地大樓上班,晚上回來呀,還得住你家。”
聶衛民頓時就怒了:“那我問你,水星上有水嗎?”
“水星水星,當然有水啦。”
“哦呵,你啥也不懂,水星上根本沒有水,它離太陽最近,是整個太陽系裡溫度最高的行星,水早被太陽給剝光啦。”
“麗娜,你們現在的小學生居然還學這個?”
“蘇國的衛星都上天好幾個了,我們當然要學這個,你連小學生都不如。”聶衛民大聲的說,有一種,誓要把聶國柱給比下去的衝動。
“那聶衛民同志,我問你,知道水星上有沒有水,跟我們的革命生活有什麼關係呢,我們的四億億同胞,要大饅頭才能不捱餓,這事兒跟水星上有沒有水沒有任何關係。”咦,三年不見,聶國柱的口材好了很多嘛。
“這孩子懂的,我都不怎麼懂,別跟他犟了。不過,表哥,你真是因爲工作關係,才被調到礦區來的嗎?還有,我可沒時間招待你,下午我還得回農場上班呢,這家子情況比較複雜,聶工的工作是國家機密,除非有紅色電話特批,否則的話,我家裡也不能留你。”
聶國柱也再沒說啥,抹了把嘴說了聲再見,就又往基地辦公大樓去了。
把倆大的送到學校,聶衛民很憂心:“小陳同志,你這個表哥來者不善。”
“他搶我的飯吃啦,我只吃到兩口菜。”聶衛國痛心疾首。
“行了,我大概猜得到他是來幹啥的,我只想告訴你們,情況比我和你爸爸預估的樂觀多了,現在趕緊去上學吧。還有,聶衛民,我得告訴你一句,雖然填飽四億億同胞的肚皮現在很重要,但知道水星上有沒有水在將來會更重要,快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