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小陳同志, 今天是因爲我考的好, 才吃撥絲甜菜的嗎?”
拿焦糖裹過的甜菜, 裡面脆生生的,外面又是一層焦脆的糖色, 聶衛民頭一回見的時候, 還嫌棄呢:“又是甜菜, 這在礦區可是給豬吃的東西,我死都不吃它。”
但只吃了一口,他就說:“媽媽, 好吃,真香。”
“可不,等到了秋天,你要在初中也能繼續保持目前的學習成績,我給你做撥絲蘋果吃。”
“蘋果也能撥絲?”聶衛民來興趣了:“學習不過小事兒,初中的數學我都懂,物理和化學我也懂, 就算生物……”
好啦, 他沒往下說,但說白了, 像他目前儲備的知識,真要栽跟頭, 也要到上高中啦。
咬了一下脣, 他看了看左右, 三蛋兒正在專注的舔糖,舔一點,筷子蘸着給陳麗娜送一筷子,二蛋嘛,專注於吃,當然了,他現在抽條子,個頭跟聶衛民齊頭並進,小肚子都沒了,一身的彪氣,那可全是吃出來的。
陳麗娜見這孩子欲言又止的,還以爲他想坦白自己私藏小黃/書的事兒呢,結果沒想到他居然說:“對了,這一回上學,劉小紅就要改名了,大姨給她改叫王招娣,給家招個弟弟,大姨父又說,給她改名叫王紅星,一顆紅星照耀共和國,我覺得都不好,你說,我能給她改個名兒嗎?”
“王紅星,這名字我聽了得抖三抖,招娣,招的啥弟弟,真是想要兒子想瘋了。小紅的意思呢,她想叫啥?”
“她想叫啥這不重要,我有個很好的名字給她,你得說服她願意用,還得幫她報到公安局,上戶口本。”小聶同志很自信嘛,總覺得繼母早被自己征服了,就該聽他的話。
“哦,說來聽聽?”
“王思甜,憶苦又思甜,你覺得咋樣?”聶衛民說。
“行了,很好,就這名兒吧。”陳麗娜心裡還在琢磨呢。
畢竟這孩子可不是自己肚子裡出來的,而且,要知道,從五八年開始,整個共和國的文化可謂是給洗了一茬,就連普通的《生理衛》都給當成□□全燒掉了。
這時候的人不想自己是從哪來的,不把性/衝動當成正常的生理反映,你要上炕,那就得是生孩子,爬老婆肚皮上也是在建設共和國,孩子要萬一有點兒啥想法,那等於是洪水猛獸。
昨天陳麗娜跑自治區讀書館,想找一個《生理衛生》回來聶衛民看看,都差點給讀書管理員當成女流氓了。
對了,現在有個罪就叫女流氓,一個姑娘,要給打成女流氓,那她這輩子都甭想再翻身了。
所以,陳麗娜這正絞盡腦汁的,準備怎麼好好兒跟聶衛民講一講男女性/關係啦,萬一他要遺精,該怎麼處理啦,看小黃/書的危害啦,等等。
但是,還不等她醞釀好開講呢,報應就來了。
“王繁被公安局抓啦,王繁被公安局抓啦。”外面傳來錢狗蛋的聲音,簡直比擴音喇叭還要刺耳。
“咋啦,狗蛋,發生啥事兒啦?”二蛋嘴裡嚼着撥絲甜菜,撥拉着米飯就在窗戶裡問。
“流氓罪,他犯流氓罪啦,而且呀,公安局的人來了,正在家家戶戶搜查,說他的流氓小說已經滲透到咱們整個基地啦。”
錢狗蛋比二蛋還笨,一見字兒就眼暈的人,你真給他小黃/書他都不看,聽說有人搜流氓小說,纔開始後悔,自己咋沒搞一本呢。
聶衛民一個起身差點掀翻了桌子,直接就撲進臥室,顯然了的,這是準備要找自己那本書去了。
“行了,別找了,我已經燒了。”陳麗娜隨後就跟到了門口。
要不是親眼看到他讀小黃書,陳麗娜都沒意識到,這個十一歲的兒子眼看就要竄的跟她一樣高了。
雖然還沒有到變聲期,也沒長喉結,但已經是個大小夥兒了。
“我倒不是說你看那種書是多嚴重的錯誤,但是,小聶同志,你知道你爸爸爲什麼有今天的成就嗎,他從來就沒有看過那種書,不,應該是說,他絕不會把有限的時間,浪費在看那種書上面的。”
“我,我就是好奇,再說了,王繁說他家估計是藏不住了,讓藏我家來。”第一次,聶衛民臊的頭髮稍子都紅了。
不,應該說是簡直無地自容。
《少女之心》,不過一本簡單的小說,可那在七八十年代,可是激起過腥風血雨的,多少女生因爲那麼一本書,就給判成了流氓罪,又有多少年華正盛的小夥子,就因爲查看了那本一本書,直接槍斃的。
“我想告訴你的是,在你這個年級,學校裡就該給你們講生理衛生了,看這種書當然不對,不過也沒啥好臊的,你要真覺得臊,往後甭看了就成。”
聶衛民正要點頭,一回頭,就見三蛋兒兩隻小兔牙咬着脣,還在唆着一塊撥絲甜菜,笑眯眯的看着他。
哎呀,給兄弟看到這種事兒,簡直是要羞死了。
“陳場長,你好你好,我們來打擾一下,王繁剛纔供述,說他有一本流氓小說,是借到你們家了,我能進來看看嗎?”就在這時,治安所的馮科長帶着人就進來了。
“啥叫流氓小說,我沒聽過,馮科長你能說給我聽嗎?”陳麗娜反問。
要說書,反正她已經燒了,並沒有什麼好怕的,她只是很生氣治安所的這種作法。
“陳場長,現在全國嚴打流氓小說,因爲有不少年青人讀完流氓小說就不思上進,男的找女青年耍流氓,女的就找男青年耍流氓,你看王總工那麼德高望重一個人,他們家王繁前兩天在礦區跟一女同志耍流氓,給人抓住了,我們在他家搜到了一盤淫/穢詞帶,就是《少女之心》,他說還有書呢,就是借給你家衛民了。”
聶衛民的臉瞬時就脹紅了,當然了,能不紅嗎。
他在整個基地,因爲學習好,那可真是一隻昂首挺胸的小公雞,得意着呢,這下倒好,全基地的人都知道他看流氓小說了。
“聶衛民,小流氓,聶衛民,小流氓。”也不知道是誰在起鬨的,就喊開了。
看熱鬧的人擠了滿院子,陳麗娜忽而一把抓住過來,就見是一個才分配到1號基地不久的年青人,名叫趙廣元的。
因爲他是四川人,人人都喊他一聲小四川。
啪的直接就是一巴掌,陳麗娜個頭高,又潑辣,壓倒性的一巴掌,直接就把小四川給搧撲在地上了。
她還想打來着,馮科長嚇壞了:“陳場長,你不要衝動,不要衝動。”
“陳場長,你咋打人咧。”小四川爬了起來,嘴裡還罵罵咧咧的。
立刻就有人勸他說:“陳場長不好惹,你能不能管住你的嘴,你再這樣,她要生吃了你。”
陳麗娜擺着手說:“別別,你們都攔我幹啥,我又沒動手,我也不打人。”
但一看小四川嘴裡嘰嘰歪歪,還在說着小流氓小流氓的,她突然回身,卻是從房樑上摘了一串風乾的玉米,直接就照着小四川的頭砸過去了。
小四川是從火辣辣的辣妹子遍地跑的四川來,也沒見過這麼生猛的女人,給嚇的,悄沒聲兒的就跑了。
“要說耍流氓,大流氓小流氓,我陳麗娜就是我們家最大的流氓,馮科長,你現在就進去搜,你可以把我們家所有的箱子全翻過來搗過去的搜,看有沒有狗屁的《少女之心》,要搜到了,你抓我陳麗娜,要搜不到,我也不生你的氣,現在就給我搜。”
馮科長沒好意思讓別人進,進門一看主臥室裡大櫃子上裱着一幅結婚照,就退出來了,當然,不好搜咱們的全國先進工作者嘛。
他轉身進了聶衛民三兄弟的臥室一看,書擺的整整齊齊,但全是小學課本,就連孩子們最愛藏書的席子下面呀都翻過,雖然翻的快,但其實搜的仔細着呢,能搜出這東西的地方全搜過了,並沒有搜到。
“搜到啥了嗎馮科長?”
“誤會誤會,我們也就例行搜查一下,那個,陳場長啊,以後你也儘量約束着點孩子們,不要叫他們跟不三不四的孩子們有往來。”
“你們這是要公開審王繁?”陳麗娜見馮科長要走,別人也跟着一起走,直接愣住了。
“在礦區抓的,但是他是1號基地的人,肯定得帶到1號基地來審嘛,就在小學大操場上呢,我們也沒那麼大的聲勢,就是給大家宣讀一下王繁的罪證,讓你們1號基地的年青人能引以爲戒就行了。”
說着,他一揚手,就帶着人走了。
不一會兒,王總工的家屬宋大嫂就衝進門來了。
進門就是一聲:“衛民,衛民沒事兒吧?”
“宋大嫂,你甭急,你跟我慢慢兒說,到底這是咋回事兒,我還懵着呢,王繁那孩子也才十五歲嘛,怎麼就牽扯到流氓罪上去了。”
“其實王繁就是認識一個女知青,那女的來的時候才十四,今年也才十六,這不眼看要走了嘛,倆人原來在礦區有點往來,就見了個面,準備告個別,這下倒好,倆人全以流氓罪給逮起來了。”
“就是在小樹林裡抱着親了個嘴兒?”少男少女,雖然陳麗娜沒那麼幹過,但想到後世經常有小學生抱在一起在公交車上接吻,真是見怪不怪啊。
“沒親嘴,要親了我都說他活該被抓。”宋大嫂要急死了。
自家兒子還是個孩子,真要會親姑娘,她還得說他長大了呢。
“會不會是有人故意想整你們家王工?”陳麗娜覺得,還有這種可能性。
宋大嫂想了想,說:“沒有啊,他跟你家聶工一樣,就是個工程師嘛,能得罪誰?”
那,這就真的是大時代的衆罪了。
就現在來說,隨着聶工在內蒙古大草原上那一聲炮響,他的恩師進了領導層,革命的元兇是給除掉了,改革也一直在按部就班的進行,但是革命的餘孽還殘存着。
那些人遍佈在各行各業,各個地方,思想也是千奇百怪,就有盡有。
甚至於來說,有些人跪下了,就等於膝蓋給人挖了,你讓他站,他也站不起來。你給他尊嚴,他不要,你給他開放,他覺得是五毒是害。
這叫啥,這就叫奴性。
“陳小姐,你這是準備去看點兒熱鬧,還是準備要去鬧事兒?”聶工下班的路上,見陳麗娜帶着仨兒子,手中還抱着一本《詩經》,氣勢洶洶的,就準備往小學去,就把她給攔住了。
“詩經,這現在可是□□,你也準備拿着去?”聶工就說。
“怎麼,你怕了嗎,看到羣衆的呼聲這麼高,你是不是也覺得王繁有罪?”
“把有限的時間浪費在看雜書上,這確實不對。”
“可你還拿着大電影的熒幕放過愛情動作片,那我是不是也該檢舉,把你給抓起來啊?”小陳反問。
聶工於一瞬間石化:“小陳,我只是以批判的眼光……”
“那就在會議桌上,你還八種姿勢了,你也是批判式的?”
“我求求你,不要再說下去了。”
“老聶,你知道嗎,上輩子的你也總笑我在這些事情上傻,說我不該出頭,但他很欣賞我,他說,我身上有霍青桐的俠氣。我得告訴你的事,這種事兒,我非管不可。”
這時候進行宣講十五歲的少年王繁的流氓罪的大會,正在如火如荼的進行着。
“媽,你要上去,真要給人當女流氓的。”聶衛民又把她給拉住了。
“衛民,我得跟你說,孩子們在青春期偷偷看點兒那種東西不是罪不可赦的,談戀愛也是正常現象,而把這種事情昭告於天下,就是不正常的,別的地方怎麼樣我不管,1號基地就不能這樣,這叫隱私,就是說,我燒了你的書,但我永遠都不會告訴任何人你看過這種書。”
“給我爸也不會?”小聶同志兩眼一亮,頓時就精神了。
他不擔心別的,就怕這事兒叫爸爸知道了,他的尊嚴可就沒了。孩子幹壞事,媽媽知道了沒啥,絕不能叫爸爸知道。
“不會,肯定不會。”
“我得承認,你是一個好媽媽。”小聶說。
“陳場長,你也有感言要發表嗎?”馮科長見陳麗娜到他身後了,就捂上了面前的話筒,悄聲問說。
“是,我確實有話要跟大家講,能借您的話筒用一下嗎?我心裡感想可多了,不說出來,感覺自己快要激動死了。”
“你不能說什麼反/動的話,當然了,你要想聲明你們家衛明不是小流氓,我一萬個同意。”馮科長說。
“不不,我只想問一句,在場的所有工人們,全都是讀過書的,對吧,我只問這些讀過書的工人們,《詩經》你們讀過嗎?”
新來的小四川能耐了,這不耿耿於懷嘛,直接就說:“那是四舊,你這是在宣揚四舊。”
“放屁,領袖讚美《詩經》是國粹,甚至於,他還專門讓秘書員們摘抄了《詩經》裡的章節,每天背誦,你現在說《詩經》是四舊,你是個啥意思?”
好吧,小四川本來就矮,這下肩一低,更找不着人了。
“我現在翻開這本《詩經》,我得給大家讀讀第一句,《關睢》關關之睢,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誰知道這句話是什麼意思,誰又知道,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那還用說嘛,小流氓處對像唄。”
“是,可領袖說,《詩經》是詩歌的最高典範,把那個久遠的時代,和我們拉近了。這話,你們可以去翻書,因爲真的有。”
頓了頓,她又說:“這書傳了多少年了,領袖說它偉大,我就相信它偉大,可它一開篇,說的就是小流氓處對象,那我覺得,小流氓處對象,只要男情女願他就沒有罪。”
“小陳,你咋能這樣子,我讓你講話你講的啥?”馮科長把話筒一捏,頓時現場就是咯吱一聲嗡叫。
“馮科長,我還想問你呢,你住治安所媳婦子住家裡,你有幾年沒回家住過了我問你?”
“這,礦區大家傳的瞎胡話你也聽?”
“不是礦區傳的瞎胡話,在一個系統大家都認識,你和你媳婦子性格不對路,婚前真要能提前處兩天,搞清楚對方的性格脾氣,能成這樣兒嗎,男女見個面談個對象咋啦,人女的都沒告,你們專門小樹林子裡抓人,我覺得,你們治安隊的工作,纔是大大的有問題。”
“小陳,咱能不能不這樣兒,我是在你家沒搜出東西來,但你也不至於這樣影響我們的工作啊。”
“那我問你,共和國憲/法哪一條說男女不能搞對象啦,哪一條說倆個人並肩走一走就是耍流氓啦?”
“王繁私藏禁/書,就是耍流氓。”
“那你把人姑娘放了呀,王繁耍流氓,那姑娘又沒藏禁/書,你憑啥抓人家?”
“就是啊,把人姑娘放了啊馮科長,人姑娘又沒藏禁/書,再說,你們又沒抓着現行,憑啥就說人姑娘耍流氓了?”
“對啊,把人姑娘放了呀,我們覺得陳場長說的沒錯。”
聶工站在遠處,抱臂,不由的就勾起了脣角。
說實話,他對於這個瘋狂的年代,除了厭惡就是反感,但是吧,能避則避,能不讓任何人抓到他的把柄,對於他來說就是勝利。
畢竟生命誠可貴,他不會把自己的時間和精力,浪費在任何沒有意義的事兒上。超英趕美,走到世界科技的前列,纔是他此生最大的追求。
就於此刻,忽然之間,聶工就能理解,上輩子的那根杏樹叉子爲什麼會愛上陳麗娜。
不,應該說是那麼肉麻的,僞裝着,表演着,瘋狂的去愛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