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裡額外點了幾支蠟燭,但是依舊不算十分亮堂,這種昏暗的氛圍,讓樑盼弟的心裡格外有些不安分。固然是早已經成了親的婦人,面對的還是個比自己小近十歲的後生,可是自己終究不老,而他卻已成年。
范進的眼睛不時朝自己瞟來,隨即低頭在紙上畫着什麼,由於要畫像不能動,她也不好走過去看畫工如何,只能在腦海裡想着,他究竟是真畫,還是在虛應故事,實際只是爲了偷看自己。
雨打房檐,沉雷滾滾,固然是個習武的女人,在這種天氣裡,卻依舊莫名的恐懼。若是有一個男人的胸膛可以依靠,那該是多好。眼前這個男人,只要自己稍一露出些許應允之意,今晚即可鴛夢得諧。
又想起胡家提親的事,如果範母那裡真的一時糊塗,把事情答應下來,日後再想跟范進親近便多了許多障礙。今晚,怕不是老天給的良機?
心內綺念一生,周身血脈流動就快,臉便開始微微泛紅,卻在此時,一道雪亮的閃電把窗戶紙照的刷白,緊接着一聲驚雷炸響,驚的樑盼弟啊呀一聲,險些從椅子上摔下來。但是那點念頭,也隨着一聲驚雷化爲烏有。
這是老天在示警。
就因爲那天晚上與范進的親近,害他連府試都不能過。這還虧得是未越雷池,若真是跨過那條線,怕不是連童生都保不住了?一想起功名前程,她恨不得連抽自己幾個耳光,心內暗罵道:怎麼能這麼自私?只圖着自己歡喜,就不顧進仔的前途,只要他能過好,自己什麼苦不能受,哪能讓自己的身份去辱沒了他?
心中的火爲身外的雷雨所熄滅,大腦也變的清涼,方纔想要看畫像的衝動漸漸消失,打了個哈欠道:“天不早了,別熬夜傷了眼睛。等明天再畫也是一樣,姐給你鋪牀,你先睡吧。”
“別急,只差一筆,這就畫好了。三姐你看,這畫怎麼樣?”
范進這時也擱下筆,朝着畫紙連吹幾口氣,將墨跡吹乾。樑盼弟走到近前低頭望去,藉着燭光只見一個雲鬢高髻纖腰婦人,正托腮凝望,似在思念遠行未歸的丈夫,又似懷念趕考求官的情郎。畫中之人栩栩如生,神態鮮活,那模樣卻如同是對着自己五官拓上去的一樣。
她狂喜道:“這……這……進仔,你幾時練出了這麼一手本事?指望這本事,你就可以吃的飽穿的好,不用擔心捱餓。姐在廣州這一年多,也沒見過這麼好的畫,這要是不能發達,我的姓氏就倒過來寫!”
范進心道,自己那個七事系統可不是說着玩的,這兩年來沙上做畫,信手塗鴉,從沒放棄過經驗的積累。兌換的繪畫水平,絕對可稱國手。再者說來,自己的寫實風格,也是這個時代大多數畫師所不具備的。
由於崇尚寫意,且缺乏對人體結構的掌握,這個時代明朝本土丹青水墨畫山水尚可,畫人物時就往往失真。像是畫“春意兒”的大家唐伯虎,仇十洲,他們筆下的男女肉搏情景,只能用來腦補,如果只對着畫面看,大抵是感受不到有美感可言。
參考明朝眼下東南名士李詡的說法:“世俗春畫,鄙褻之甚,有賈人攜倭國春畫求售,其圖男女,惟遠相注眺,近卻以扇掩面,略偷眼覷,有浴者亦在幃中,僅露一肘,殊有雅緻。其絹極細,點染亦精工,因價高,還之。”可知當下明朝的闢火繪畫業雖然從業者多,可是水平上還不如東洋的浮世繪。而這兩家捆一起,在這個領域也未必夠泰西油畫來打。
泰西的佛郎機未必可以稱霸天下,但是泰西的油畫在強調人物形象逼真以及寫實方面,卻足以打翻明朝眼下的寫意類肖像畫。
范進由於兩世爲人,受西方油畫影響比較大,更重視於寫實。以畫像論,這像畫的務求與真人接近,尤其畫的是心中所想,這美人圖也就格外傳神。
樑盼弟把畫拿在手裡反覆端詳,竟是百看不厭,轉頭問范進道:“這畫送給姐怎麼樣?”
“那是自然的,這畫的是三姐,我怎麼捨得給旁人。其實這還算不上真的好,毛筆畫總有些不足之處,若求寫實,我還有油畫和鉛筆素描,那才真的叫好。”
“鉛筆?那是什麼物件,姐還是頭次聽說。”
“好東西,等姐見了也就知道。我說過,我沒爲吃飯發過愁,所惦記的,就是何時得償心願。”他說話間,已經握住樑盼弟的胳膊,後者卻連忙着後退一步,朝他一瞪眼,
“外面打雷呢,還敢亂動!好生去睡,趕明個姐幫你買好文房四寶,你就上街做畫。不爲了賺銀子,只爲了讓人看看,你范進不是個只會指望女人吃飯的。”
府試的公告,是在府試結束五天後發榜,於這一榜上,又很出了幾件新聞。一是之前在賭闈姓中爆冷,害不少人輸了本錢的南海案首范進竟然未被錄取,開創廣州近百年來,案首不錄的先河。
二是提學道與廣州知府之間,據說竟因爲這個範生很起了番衝突。這話是從府衙裡傳出來的,可信度頗高。
蔡衡與陶簡之是同科,私交也很好,卻聽說因爲范進錄與不錄的事,兩下衝突幾至翻臉,多年交情竟似是要毀於一旦。第三條新聞,則是這一科府試案首,居然還是南海人,而且與范進還是小同鄉,乃是同樣來自金沙鄉的洪大安。
於洪某人何許人也,廣州城裡知者無幾,但是能被知府慧眼識英,必有不凡之處。但也有官場上的人感覺,這是知府做的平衡。雖然刷掉了南海案首,但還是讓一個南海人做這一科府試案首,對南海縣算是多少有個補償。
南海縣知縣侯守用,似乎對這個補償並不滿意,就在知府衙門放榜之日,侯守用已經收拾行裝,帶着長隨登程上路,前往佛山。
南海佛山兩衙對調的提議,於知府處獲得批准,另發書信於高建功催促起行,竟是反將侯守用一軍,逼得他不得不動身出發。知縣調衙,於廣州城而言雖是新聞,卻不會有官場酬酢送行事,十里長亭處,就只有范進一人帶了酒菜爲恩師壯行。
由於只是調衙不調屬員,侯守用身邊除了長隨,連衙役也無半個,情形頗有些落魄。但他臉上神色,反倒是頗爲得意,彷彿打了一場大勝仗。
“陶簡之這回不顧體面,事已做絕。官場之上不知有多少雙眼睛看着他,不知有多少人對他看法大惡,他的日子不會太多了。只要忍過當下,自有我師徒翻身之日。不過眼下,你還要吃些苦頭。軍糧採辦的差事,你多半是不能再辦。”
范進道:“我辦這差,本也是爲給恩師分憂,眼下恩師既去佛山,弟子自然不會再辦這差。”
“你明白就好。另外我這裡還有個消息,雖然府試的結果已經不能更易,但你眼下卻不能荒廢學業。據我所知兩月之內,必有錄遺試,若是可以通過錄遺,一樣可以以充場儒士身份參加鄉試。吃得苦中苦,方爲人上人,且忍過眼下這一關,便是否極泰來,前程似錦的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