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范進身邊的人水平並不算差勁,只不過這件事發生的太過突然,也太過匪夷所思。光天化日之下行刺按院,不管是參與者還是策劃者,都不可能逃脫王法制裁。正因爲這件事性質太惡劣,影響也太嚴重,正常人不會去做,這些扈從纔有了這次致命的疏忽大意。
眼下這些人已經從被突然襲擊的混亂中反應過來,自然不會再給刺客機會。一部分人動手抓人,另一部分人則護衛着范進向張家大院裡退卻。吳豹子看着范進的胳膊發呆,范進並沒急着拔箭,任箭桿在肩頭如同裝飾一般晃盪,伸手在吳豹子身上一拍。
“又發呆!在戰場上這麼愛發呆,可是會送命的。趕緊回去上藥,力挽奔馬是個猛將苗子,好生養傷將來我保你個前程。”
張四端這時已經在幾個家奴攙扶下走過來,關切地問道:“退思,你的傷?”
范進一笑,解開外衣,露出裡面一件皮製護甲。“這領犀皮寶甲乃是老泰山所贈,雖然我不是武將用不着衝鋒陷陣,但是在邊陲之地,總是小心爲上。不想這麼快就有了作用。可惜了一件上好甲冑,卻是不能再穿了。”
那支箭威力極大,犀皮寶甲都差點射個對穿,淬毒箭鋒距離刺破皮肉也只差一線。范進外表輕鬆,方纔的情形卻已經是險到極處。吳豹子看着那件寶甲,再看看那箭鋒,忽然跪倒在地,朝着范進的背影沒命地磕起頭來。
雖然有甲冑護身,但是箭矢的衝擊力還是對范進肩膀造成點影響,這種傷痛其實算不上什麼,尤其他習練易筋經,身手極爲高明,這點傷就更不在話下。反倒是吳豹子在方纔拉馬時,手臂和腿都有拉傷,需要及時治療。可是對於其他人而言,兩者的優先級顯然是反過來,一進入房間裡,就有人大叫道:“郎中!快找郎中給大老爺治傷!這院裡有沒有郎中!”
張四端道:“別院之中並沒有專門郎中,倒是有幾個懂醫術的,但是這事他們做不了……有了,把退思送到後宅去,內宅裡倒是有此道好手。”
范進道:“叔父放心,小侄沒什麼要緊,箭又不曾劃破油皮,就是被震得膀臂疼痛,過一陣子就好了。”
“話不能那麼說,小病變成大病,小傷變成重傷的事我見多了,都是因爲自己疏忽大意不當回事。我不能讓你冒這個風險,否則家父和兄長都不會放過我。再說方纔退思還救了我的命,叔父也是要報恩的。”
兩名護衛攙着范進向後宅走,張四端在前領路,邊走邊道:“雖然不知道是誰下手,但是敢大白天行刺巡按,一定是膽大包天之徒。說不定一路上還有刺客,你正好在這休息一陣,等到道路肅清再走不晚。趁機看看傷勢並不壞處。”
說話之間,人已經帶來內外宅分界處,兩個粗使丫鬟從士兵手中把范進接過來,張四端吩咐道:“你們把退思攙扶到書房去,我去找小妹。她平素號稱杏林妙手,今天就要看她手段。”
范進連忙道:“不比如此麻煩。家裡有懂醫的人看看就好,男女有別……”
“退思幾時變得這麼見外了?都是自家人,沒那麼多講究。”張四端說着,已經向內宅走去,丫鬟則攙扶着范進一路來到書房坐下。一個丫鬟上前解去范進的甲冑,又脫掉裡面的絲質中衣,將肩膀和胳膊露出來。
時間不長,只聽一陣環佩叮噹聲,隨着房門開啓,幾個年輕的丫鬟簇擁着一個盛裝佳麗,自外面走入。范進心頭雪亮:張家真正的魚餌,終於出現了。
范進見多識廣,尤其是自己的妻子乃是天仙一般的人物,尋常美人不至於引起他情緒上的波動。這倒不是說不會產生興趣,基於新鮮感以及佔有的玉望,他會對那些女人下手,但是在精神上則比較超然,不會產生什麼癡迷或是關注的情緒。可是當他仔細打量這個女子時,心頭卻莫名一動:原來世間還有能和卿卿平分秋色之人?
張舜卿堪稱絕代佳人,在範家女人中即便是薛五以及江寧的馬湘蘭、宋瑾也要遜色一籌。此時進來的女子於容貌上,卻有着足以匹敵張舜卿的資本,如果硬要分個高低,也只能說環肥燕瘦,各有勝長,誰也評價不出兩者哪個更美。
這個女子沒有張舜卿的那種驕傲氣場,而是如空谷幽蘭,端莊嫺靜。單純從女人味的角度上看,這女子比張舜卿更爲優秀,但是在其他方面又有所不及。她的目光落在范進露出來的肩膀上,隨即將頭一低,一抹緋紅浮上面頰,這種表情和神態張舜卿是絕對不會有的。
相府千金是一心要和男兒比高低的驕傲鳳凰,這女子則有些地方像徐六小姐,屬於標準的當下女子。文靜羞澀,與男子說句話都會臉紅,說不定這還是第一次看到陌生男子的胳膊肩膀。通常情況下,這樣的女人比較弱勢,喜歡尋求庇護,也願意依附於父兄丈夫,屬於三從四德型傳統男性。對大多數男人而言這樣的女子更容易親近,也更被他們接受,可是對范進來說,他還是更喜歡那隻驕傲的鳳凰向自己哀婉求饒的樣子。
固然這樣的絕色世所罕見,但是作爲誘餌,不管多麼美味可口,背後都必然隱藏着殺招毒藥,結局也不會太好。范進本來想的就是以身做餌,對於張家的安排不會拒絕。可是眼看這女子柔弱的樣子,他心內又升起一絲不忍。
她不是梅花老九。不是能用一筆錢就打發她過下半輩子的。如果這次事後,讓她承受不可逆轉的傷害,這麼一個柔弱的女子,又能否禁受住打擊?讓這麼一朵嬌花凋零,不符合自己的志向。因此他將衣服提了提,將頭朝旁白一轉,
“男女授受不親,我想這看傷的事,還是交給別人做比較好。姑娘還是請回吧。”
女子低着頭,嘴裡嘟囔着什麼,范進聽不清楚,但是可以發現她腳步不停,襦裙襬動,露出繡花鞋尖,不多時人就已經到了近前。一陣非蘭非麝的香氣飄入鼻端,與張舜卿的味道不同,但同樣好聞。
范進不敢與女子對視,自言自語道:“這點小傷真不敢叨擾小姐,您還是請回,讓叔父另外派人就是了。”
一個甜美的聲音終於響起:“範世兄聽說傷在肩膀,爲何把頭偏過去那麼多,是否脖頸也有傷?範世兄不肯讓我插手,是不放心我的醫術,還是擔心男女之防?能寫出金平梅那般佳作,能畫一手好春工的白髮御手,也會有男女授受不親這等迂腐的念頭麼?”
這是個外表端莊內心狂野的妹子?明朝在當下風氣最爲開化,女子繡闢火圖乃是本領,不算丟人。春工畫在上流社會作爲雅玩可以隨意交流玩賞。像范進以白髮御手爲筆名繪製的作品,依靠寫實性和各種環境渲染角色扮演,已經成爲上流社會爭相搶購的佳品。但是這種開放,主要還是針對男性,像是范進那繡像本水滸傳精品同人,就只有大員可以看,沒聽說其家中子弟尤其女眷涉獵。
如同含羞草一般溫柔的女子忽然說出這本書的名字,產生了某種反差萌的效果,讓范進心頭驚愕之餘,忍不住轉回頭去看她。但見粉面通紅,如飲醇酒,可是目光裡閃爍的分明是兩團興奮之火。究竟風浪尤其是在上元給一幫大家閨秀當過教師的范進可以確定,在這女子文靜端莊的表面之下,絕對隱藏着一顆狂野躁動之心。
這種女孩子之前在上元也很見過幾個,都出自名門望族,品貌端莊賢良淑德,是標準的名門淑女。但是這些人的心裡實際都藏着一頭猛獸,只不過用理智的牢籠進行束縛。正常情況下,終其一生野獸也難脫困,她會永遠是世人面前的好女孩、好妻子。但是這樣的女人有個普遍特點,就是不苟言笑乃至演變成落落寡歡,於風華正茂之年而夭亡也不奇怪。其實就是天性被禮教所束縛,人常年處於抑鬱之中,心理疾病作用於身體之上,每天其實都在病痛折磨之中。
范進所辦學堂一大功績,就是給了這些女孩釋放天性的場合,讓她們可以隨心所欲地說笑打鬧,摘下長期以來折磨她們的面具。是以對這種女孩,范進很瞭解,也很容易看出她們的狀態。眼前的女子和那些女人一樣,也是個內心充滿渴望,表面又努力裝出嫺靜模樣的女人。
和上元那些女子相比,她處境更好一些,比如可以看到金平梅那種書。雖然范進不清楚,這書是怎麼流入山西的,可是看女子的樣子,並未因自己創作那種讀本而心生鄙夷,反倒是一副敬仰模樣。這種眼神自己在徐六眼裡也見過,不過比較起來,徐六更爲羞澀,而這個女子的眼神裡卻有着毫不掩飾地狂熱與期待。
這種眼神……似乎有點危險。
范進心中明白,一個女人對一個男人流露出這種眼神,和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流露出這種眼神相比,前者可能更危險一些。他咳嗽一聲,“我的傷其實沒什麼要緊……”
“要緊不要緊,是要由醫家說了算的,不能自己判斷。雖然皮肉未傷,但是骨頭筋絡是否傷到現在可說不好。”
女子邊說邊靠近了范進,含羞草般的表象之下,一朵野百合正在悄然綻放。“我聽說範世兄之所以受傷,是爲了救身邊一個護衛?否則的話以你的身手,足以應付那些弓箭。以前只知道範世兄是當世才子,不想居然是文武雙全。”
“不敢當。只不過學過幾天拳腳防身,上不了檯面,更不敢說自己文武雙全。”
女子道:“世兄身份尊貴,爲何願意爲了一個小兵冒此風險?只差一點點,箭鋒就會傷及皮肉。那箭鋒上的毒藥我看過了,乃是出自草原的一種猛毒,由於原料難以尋找,所以這種毒很少見也極珍貴,那些韃虜酋長偶爾會預備一些,用來對付自己的仇人。雖然不至於見血封喉,但是毒性猛烈,最難治癒。稍不留神就會傷口潰爛遍佈周身,即使用心調治,也要一百天以上才能痊癒。爲了一個小卒而冒險,值得麼?”
范進搖頭道:“事發一瞬,行動全靠本能反應,哪裡想得到那麼多。一看他要中箭,人自然就有了反應,至於害怕與否,那是安全以後才考慮的問題。”
女子那雙烏溜溜的眼睛盯着范進,“自然就想到救人而不是自保,更顯慈悲。方纔與範世兄對弈時,見世兄殺伐果斷,以爲你是個爲求勝利不擇手段的性子,沒想到原來是個菩薩心腸。還是說方纔世兄是故意要讓我出醜?”
雖然早已經猜到彈琴的女子就是眼前人,但是親口承認,這也是一種勇氣。畢竟兩人方纔琴簫合奏,當場對局,既可以算作玩笑,也可以看成某種曖味。如果誰也不知道誰,自然沒什麼關係,現在彼此碰面,又把話說開,難免就有了一絲奇怪的感觸。
范進道:“不敢……只不過一時技癢,用了些小手段,還望不要見怪。”
“跟世兄開玩笑的,我又不是個小氣的人,哪能因爲些許小事,就和世兄翻臉?來,讓我看看傷勢吧。”
少女的手放在范進肩上,在那一剎那間,范進可以感覺到對方的手彷彿是摸到了烙鐵,本能地想往回收縮。肩頭肌膚可以感受到女子掌心的冰涼溼滑,可見少女的膽子也不是那麼大,這種與男子的近距離接觸對她而言,依舊是一項艱鉅挑戰。就在范進以爲她會抽身而走時,不想女子的手卻最終還是落了下來,用那綿若無骨的手掌緊抓着范進肩頭,如同溺水者抓緊最後一塊浮木。
內宅裡,另一處房間內,張四象有些不放心道:“小賤人做這事到底行不行?”
張四端道:“放心吧。爹養了她十八年,就算是讓她去死,她也不該有任何遲疑。何況現在只是要她去陪男人,有什麼關係?爹已經答應了,將來會讓她做范進的正妻,她高興還來不及。她偷偷蒐羅范進所有的話本,自以爲神不知鬼不覺,可是這家裡的事,又有哪件能逃過爹的眼睛?”
張四象一笑,“看不出她平日一副三貞九烈模樣,原來喜好的居然是那些,真是人不可貌相……”
“行了,現在不是說這些的時候,你也不要胡思亂想,誤了爹的事,老人家饒不了你!今天這件事到底怎麼搞得?我不是說嚇嚇他就夠了,怎麼還有弓箭手?真想要他的命啊!要不是他會武功,今天的事情怎麼收拾?這件事我要個解釋!”
“二哥,這事我們真沒法解釋。我們只安排了那輛馬車,至於弓箭手,不是我們的人……”
張四端一愣,“不是我們的人?……難道朱鼐鉉真那麼瘋?居然爲了個女人要殺官?快去查!一刻也別耽擱,這個混賬王爺或許不用我們動手,自己就往死路上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