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四十一章 落子(下)

宗室的反應比預期更爲強烈,他們的消息也遠比范進想象中更爲靈通,薛文龍和蕭長策剛一進城,就有宗室等到消息。人在察院衙門裡還沒坐穩,幾十位將軍、中尉的名刺就已經擺滿了公案。而他們推出的代表,正是之前見過的朱鼐鉉。

這次的朱鼐鉉依舊面帶笑容神色間十分親近,不住地拱手告罪,最後才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道:

“道長不要見怪,山西這裡不同於腹裡,大家就是這個脾氣。人在邊塞,受這幫丘八影響,大家都變得粗鄙起來。即便是天家苗裔,也不像其他地方那麼講道理。遇到事情就要鬧一鬧,不是因爲對道長不敬,只是大家就是這麼個脾氣,您可別見怪。”

他說到這裡,神色又一正:“家門不幸,居然出了這等逆事。我實在沒想到,那些軍漢的膽量已經大到這種地步。如果再不加以懲辦,只怕用不了多久,他們就要造反了!大家來察院衙門請願,手段確實值得商榷,但是用心不惡,只是希望道長還我們一個公道,讓大家能夠安心。聽說道長是白麪包公,自然會秉公執法,只要你的案子斷得公道,我們絕不會不給道長面子,更不敢胡作非爲。”

范進看看朱鼐鉉,“千歲,你這樣說就不對了。你們擺出這種陣仗,分明就是不相信我。拿出這個派頭向本官施壓,難道認爲本官真會怕這些麼?笑話!”

他的臉色一寒,“本官在江南任縣令時,就連鎮守中官也照樣敢彈劾。這次來宣大,乃是奉聖旨行事。不管面對是誰,在本官心中都是一視同仁,任誰的權勢再大,也大不過陛下,千歲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是,這是自然。不過這件事關係到天家臉面,還請道長三思而行。如果事情鬧大,不但當事雙方不利,就連萬歲的臉上也無光。”

“就是因爲關係到天家臉面,本官纔不能允許有人從中做什麼手腳,讓這樣的案子變成一樁糊塗案。薛文龍、蕭長策兩人依舊羈押在察院衙門,如果最後事情查清楚,確是兩人用強,千刀萬剮難贖其罪之萬一。到時候本官親自操持,保證他們兩個不得好死!可是如果有人從中做什麼手腳,試圖誣陷無辜,本官也不能聽之任之,讓人用皇家臉面來滿足一己之私!”

朱鼐鉉臉上神色微微一變,但隨即又恢復正常,點頭道:“如此就最好不過。範道長號稱包公,自然是斷案如神,這一案自然能查問清楚。只是關係到女子名節,我們希望道長能夠穩妥一些,不要讓事情鬧得滿城風雨。”

“這一點千歲只管放心,本官自有分寸。”

“道長既然這樣說,小王也就放心了。不過小王聽到一個謠言,還想在道長臺前請教。有人傳言,薛文龍與道長身邊一個姬妾有些親屬關係,不知是真是假。若是謊言,還請道長及時向大家說明,免得以訛傳訛,弄得人心惶惶。”

范進一笑,“千歲消息倒是靈通,範某這小妾認親不久,千歲這邊就知道了。我也不瞞千歲,這消息沒錯,薛文龍與我的愛妾確實有親,而且還不是遠親,而是親兄妹。這次去陽和,就是兩下認親的。”

朱鼐鉉臉色一沉,“若是如此,範道長是不是該考慮避嫌?”

“不需要。範某行的是公事,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忠心,對得起皇恩浩蕩,不需要考慮其他人怎麼想。陛下賜臣尚方寶劍之時,也只是叫臣代天巡狩訪查奸佞,而沒說過這把劍能或不能殺自己的親戚,也沒讓臣遇到親屬就躲避開。在範某眼中只有有罪與無辜,沒有什麼親屬。”

“範道長胸中風光霽月,小王佩服。可是也請道長考慮一下,人言可畏。天下人未必都如道長一般豁達,或許另有想法也未可知。”

“庸人自擾,範某也難以干涉,他們願意怎麼想是他們的事,範某無話可說。我只能保證這一案最後保證查個水落石出,讓人心服口服。”

“道長既然有這般把握,小王拭目以待。不過我要提醒道長一句別忘了,這天下總歸姓朱,遇到事情先想一想,自己做的是誰家的官,端得又是誰家的飯碗。美人有很多,前程就只有一個,如果爲了女人壞了自己前程,將來雞飛蛋打悔之晚矣!”

“千歲見教的是,下官一定銘記於心,不過也請千歲記住,這天下乃是陛下的天下。天子賜尚方劍時曾有聖諭,王子犯法與民同罪!若是下官訪查到宗室之中有不法之人,只要罪證確鑿也會指名嚴參,有請天子發落!送客!”

代王府內。

十幾個衣衫破爛面有菜色的男子,用期待的目光看着朱鼐鉉。雖然朱鼐鉉眼下只是暫掌代王府事,自己還只是待襲太平王,本身並沒有王爺身份,可是實際上山西代藩這一支子弟的祿米錢糧,都掌握在他和王府長史齊世軍手中。其他各房宗室子弟想要吃飽穿暖,就得服從朱鼐鉉命令,否則將面臨活活餓死的下場。

一名略上了些年紀的男子道:“爵主,范進不過一個白面書生,倒也不難對付。可是他畢竟是張江陵的女婿,如果真把他得罪狠了,張江陵震怒,我們這個樣子其實什麼都不怕。可是爵主襲封之事還沒辦妥,一旦張居正有心卡你一卡,豈不是誤了您的大事?”

朱鼐鉉看看說話的人冷笑一聲,“十八叔倒是關心我,謝謝了。不過你最好還是關心一下你自己,如果我記得不錯,你的兩個兒子都已經偷偷跑出大同,到陝西那邊做工去了。我看在你是個長輩面子上,這件事按着沒報。如今你的女兒也已經十六歲了,該到了找人家的時候。如果這件事被報到大宗正那裡,我想不但我那堂妹不能成親,十八叔家的祿米也就該停了。”

男子的臉色一變,撩起衣服跪倒在地道:“爵主開恩,千萬不能上報啊。他們也是實在沒辦法,不走就要餓死,我家的祿米已經十三季未發,他們總得給自己找條活路。如果這次把祿米都停了,我們家的人都要餓死了。爵主只管吩咐,刀山火海我們也不怕!”

朱鼐鉉點點頭,臉上又露出一絲笑容,“十八叔你這是幹什麼,大家說話,你玩這套,是不是讓大家看我笑話啊?有話站起來說,咱們都是皇親,體面還是要的,不能給萬歲丟臉。你不要這個樣子,大家都是親戚,你幫我我幫你都是應該的,只要你肯幫我的忙,你的忙我當然幫了。堂妹出嫁的事,包在我身上,該她的祿米和嫁妝田我不會少給一點,你這就該放心了吧。”

他的目光掃過其他幾人,那些同樣面黃肌瘦的天潢貴胄自然不敢再多說一個字,朱鼐鉉滿意地笑了笑,“各位兄弟叔伯,你們不要害怕張居正。他再怎麼厲害,也不過是咱家一個賬房先生大管家,難道還能騎到主人頭上?再說我又沒要你們去對付范進,只是讓你們衝到衙門裡,殺了薛文龍,把梅花老九抓出來而已。他姓薛的搞了咱家的女人,咱搞他的女人難道不是天經地義?這官司就算打到陛下面前,我也不怕!他范進有人,難道我背後就沒人?大不了鬧上一鬧,有什麼了不起?這些年我們窮成什麼樣子,朝廷不聞不問,如今還要削減我們的祿米!我已經問過了,削減宗室祿米,改米折鈔,外加清查田地,這幾件事都是范進的主意。我們跟他勢不兩立!不殺了他已經是給面子了,鬧他的衙門是便宜了他。他袒護自己的小妾,想要把這件官司淹了,咱不能隨他的意。我們是君,薛文龍是臣,殺了他也沒什麼了不起!鬧一鬧,讓朝廷知道我們宗室不是好惹的,纔不敢檢我們的地,停咱們的祿米!”

他頓一頓,臉色又一寒,“我醜話說在前面,這次咱們也是何人合作辦事。如果差事辦的不漂亮,沒能讓對方滿意。將來朝廷真的停了咱的祿米,朝廷裡沒人替咱們說話。到時候別到這來找我要糧食,我也沒地方去拆兌!要吃要喝,就得自己想辦法去賺,別總想着別人施捨,知道麼?”

幾人點點頭,有人試探着問到:“爵主,那祿米……”

“放心吧,不管我多爲難,也不能餓着你們不是?只要肯出力的,每人可以領兩鬥米回家,讓家裡人吃個飽飯。等把薛文龍打死,把梅氏抓出來,我這裡擺三天流水席,給大家慶功!”

“一切聽爵主吩咐!”

幾人告辭而出,屏風後,一個體態妖冶眉目俊俏的女子轉出來,笑道:“以前總聽人說朱家子孫威風,果然名不虛傳。看你剛纔發號施令的樣子,簡直像是個大將軍。”

朱鼐鉉伸手環住女子的腰,將她抱在懷裡,笑道:“小妖精,雖然你比不上那夢姑,但是也算個尤物了。難得張遐齡大方,肯把你這麼個寶貝送人,要是換我可捨不得。今天不讓你看看爺的手段,你怕是還小看了我,真以爲我是個沒用的二世祖呢。我告訴你,我不傻,知道張家那幫人是想利用我,可是那又怎麼樣?他們想利用我,我也想利用他們,大家互相利用,各取所需,不是皆大歡喜?如果我不受他們利用,上哪找你這麼個小妖精去……你一直伺候張遐齡,我讓你看看,我比那老東西厲害多了,保證讓你叫爹!”

說話之間,朱鼐鉉已經將手伸向女子的衣服裡,那女子陣陣嬌笑,一邊欲拒還迎的推着朱鼐鉉的手一邊道:“我一直在草原上,不懂你們漢人的規矩。可是我知道薛文龍、蕭長策兩個是漢人裡有名的好漢,各個都像老虎一樣勇猛,你的那些族人能打贏他們?”

“打贏打輸又有什麼區別?”朱鼐鉉冷冷一笑,“這些窮鬼的死活,我纔不在意。他們只不過是恰好跟我姓同樣的姓氏,祖上流着相同的血脈而已。在我心裡從沒把他們當做親戚,只當他們是乞丐。你會在意乞丐的死活麼?他們只是我的棋子罷了,隨便怎麼樣都好。能打死薛文龍就打,被薛文龍打死,那薛文龍和蕭長策一樣要死,就連范進一樣要遭殃。所以這次不管死的是誰,我都是穩賺不賠的買賣,其他的事我不關心。”

女子笑道:“沒想到小王爺那麼厲害,簡直就像你們漢人的諸葛亮一樣。”

“本王當然聰明,而且比你們大多數人想得更聰明。只不過我喜歡讓別人以爲我是貪財好澀的草包,這樣纔會把你這樣的小妖精送上門。你剛纔說薛文龍是老虎?我現在就讓你看看,什麼樣的男人才是老虎!”

察院衙門內,張舜卿與范進對面手談。兩人成親之後,范進依舊保持着讓棋的習慣,三盤棋會讓妻子贏兩盤,然後按她的吩咐,或是女裝,或是扮丫鬟讓妻子扮公子,做性別顛倒的調息遊戲。不過現在兩人神色都比較嚴肅,並不是用閨中玩笑做賭賽,而是藉着棋盤作爲沙盤使用。

張舜卿道:“相公看來,接下來他們該如何落子?”

“自然是以烏和來攻我的衙門,這點小招數不值一提,也不可能對我有什麼妨害。現在我關心的是,由誰來告訴我這個消息。那個人纔是這一局,我們需要面對的棋手。我希望我想錯了,如果真的是他,事情就不好辦了。”

張舜卿點頭道:“內閣好不容易穩當下來,真不希望再出什麼波折。畢竟一個合適的次輔可不是好找的。”

正在這時,鄭蟬從外面走進來,在范進耳邊道:“外院的下人報信,老爺你師門家的一個小總管跑來求見,神神秘秘的,說是有大事必須當面說明。”

范進點頭,讓鄭蟬去安排,隨即又朝張舜卿一笑,“卿卿,果然是怕什麼來什麼。最後還是他們跳了出來。”

“反正相公已經猜出是這樣,倒是不太驚訝,就是不知道相公準備如何應對?”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他們想要落子,我就接招,這局棋大家下個輸贏出來,看看誰笑到最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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