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人好煩啊,天天都來這裡遞帖子拜見,他們家裡就沒點事啊?有什麼話非得來咱家說,真是的。”
範府小廚房內,一身新衣的鄭婉撅着嘴,氣呼呼地在姐姐身邊走來走去。如今的她早已經不需要黑灰抹臉來保護自身安全,加上得到范進幫助之後家境大好,營養供應得足,身體得到的充分的生長,兩年時間過去,昔日的小丫頭已經出落得有幾分大姑娘模樣。眉目可人,面如粉團,圓圓的臉蛋看着就可愛。
成爲張家女婿的范進本來就是京師很多官員結交的目標,在他奉詔進宮爲天子作畫之後,想要結交范進的人就更是憑空增加幾倍。其實給天子畫像不是什麼太吸引人的工作,如果一個大臣的定位從朝政輔助者變成一個畫師,對於其前途而言未必是什麼好事。
尤其是范進這種身份,堂堂首輔門婿,結果只能靠給天子畫像出名,那就等於說他在正事上一無足取,這就更有些丟人了。可是一畫兩個時辰,又得天子賜御膳一桌,這個待遇就不簡單了。
別說普通的畫師,就算是朝中大臣,能得天子賞宴的也沒有幾個。再說兩個時辰沒有外人的君臣獨對,除了畫像必然有問答,這其實是堪比宰輔的待遇。雖然范進的差事還沒安排下來,但是有這份聖眷,范進的前途自然不會差。這個時候不來燒冷竈,等到明發聖旨下來就來不及。
最近在京師裡一直有人在傳謠言,張居正很可能要開個先河,讓外官入翰林院或是國子監,打破一直以來的文官內外分野流轉體系,給朝外官入閣辦事的機會。就連理由都想好了,如今閣權重部權輕,但是閣臣又缺乏地方實際行政經驗,在處理機務的時候,往往要參考部堂的意見,這樣就形成倒掛於國家不利。最好讓督撫疆臣有機會入閣參贊機務,這樣在解決實際問題的時候不至於無所適從。
要知道內外官流轉體系是大明官場自發形成的一套規則而不是制度,本來就不具備強制約束力。張居正推行新法,已經在逐步打破舊有規則,真一發狠破了內外流轉體系也不是不可能。那些外地的督撫疆臣本來最高只能做到部堂,現在有了入閣拜相的機會大多會拍手叫好大力支持。從輿論角度,一大羣督撫疆臣站出來支持的新政,就憑京官也未必攔的住。
按這個趨勢,說不定二十年後就是翁婿宰相的局面,張居正一手擡着自己的女婿進內閣做閣臣,說不定還能當個首輔。這個時候不來拉交情,還要等到幾時?
範家門庭若市,各種拐彎抹角的關係都找上來,就連廣東會館都因此沾了不少光。可是對於鄭婉來說,好不容易與哥哥見面,結果沒說上幾句話,還沒來的及展示自己的新衣服就被一羣大鬍子把哥哥搶走了,心裡能歡喜纔怪。
小丫頭與範家走得近,眼界一開膽子就大,過去看到個衙役都害怕。現在對五品以下的官員全當小吏看待,壓根不往心裡去。在她看來夠資格跟自己哥哥說話的,也就是一二品大官,那些小魚小蝦的就不該敷衍。有這工夫還不如多來陪自己和姐姐玩一會,小丫頭別看年紀不大,見識已經不少,尤其是家裡做生意,知道不少大宅門的事。像是大戶人家的姐姐爲了邀寵,把妹妹也拉進府裡不是皆大歡喜的事麼?
鄭蟬阻止着鄭婉的怪話,“不許沒規矩。來的都是大老爺,過去咱家想要巴結都巴結不上的。老爺這是應酬,推不掉的。再說了,老爺這些應酬對咱也有好處,現在大伯和堂哥他們賣東西,已經沒人敢來收稅了,那些潑皮無賴有多遠跑多遠,見了你大哥還要賠笑臉,這在過去誰敢想?還不都是老爺的本事,要沒有他老人家的交際,咱家哪能過上這好日子。”
“還有啊,老爺拿你當妹妹是擡舉你,可是咱們自己要懂分寸。你姐就是老爺的廚娘,說到底就是個下人,不能把自己當主人看。老爺這人心善,怎麼樣都沒關係,就算你淘氣,他也拿你當個活寶貝,不會跟你動氣。可是現在老爺要成親了,那可是張江陵的千金,大戶人家規矩大,你再淘氣,小心她不讓你再來家裡玩。”
“她敢?”鄭婉瞪着好看的大眼睛道:“老夫人都答應了,收我做乾女兒,是我自己還沒想好。如果敢欺負我,我就答應老夫人,她還能趕我這個小姑子?”
“傻妹妹,你當老夫人不怕張大小姐?我看的出來,老夫人直到見了老爺,才笑的舒爽。我聽錢採茵說了,這段日子其實老太太每天提心吊膽,等到張大小姐一走,她就問錢採茵自己說話做事有沒有不得體的地方,會不會得罪人家千金大小姐。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哪還管的上你?”
鄭婉垮這臉,將一根柴丟進竈裡。“張江陵的女兒很了不起麼?早晚有一天,我要她在我面前低頭向我行禮,到時候看我怎麼收拾她。”
“你啊就是嘴巴不服輸,這樣在大宅門裡是要吃虧的。來,姐姐給你盤盤辮子,你現在是大姑娘了,不能像小孩子時候那麼淘氣,也得懂點事。人在矮檐下,哪敢不低頭。我過去和錢採茵也是不對眼的,現在呢不還是成了朋友?有張大小姐在外頭,我們自己就不敢鬥了。你也好好的,守着這門親戚哪怕不走動,都是一張太公像,保證神仙小鬼沒人敢來招惹你。”
低頭看着自己的堂妹,真是個上好的美人胚子。在幾個瞬間,鄭蟬也動過把妹妹拉到家裡固寵的想法,可是與范進相處時間長,對自己男人的審美心裡有數。他喜歡成熟而美麗的女子,鄭婉這種豆蔻年華的美人在其他人眼裡或許是上品,但是在范進眼裡只能算是沒長開,壓根不會有太多興趣。
再說張舜卿不是個容人性子,讓妹妹進府受她的氣就犯不上,將來自己的命運還都沒把握,何必再把妹妹牽扯進來。是以她一邊幫妹妹梳頭一邊道:
“其實你也是大姑娘了,該操持婚姻大事了。別看咱家門第一般,可是有大老爺這個關係,想要和個書生結親也不難。當然,官宦人家的子弟咱不能想,嫁過去也是受罪。可是大老爺眼光好,給你選個讀書種子宰相根苗做相公,將來說不定還能當個誥命呢。”
“我纔不稀罕呢!哥哥連皇帝都見過,皇宮都進過,讀書種子誥命夫人什麼的有什麼了不起的。我要嫁人就得嫁個比哥哥更好的,到時候給姐姐撐腰,讓張大小姐不敢欺負你。”
“小丫頭胡吹大氣,這天下又哪會有女人能壓得住張大小姐,又哪來的男人比老爺更好?你啊還是跟姐姐幫廚,一會給老爺預備吃喝吧。今天是老爺的恩師來,咱們可得用心準備着。”
鄭嬋所說的恩師自然不是張四維,而是侯守用。比起張四維這個名義上的座師,其實范進還是和侯守用更親厚。當然,張四維那裡不會放下,大明朝的官場規矩不能破壞,對座師的孝敬乃至應酬,都是官場生存規則的一部分,哪個也不會缺乏。但真正能夠交心的人,終究不是鳳磐相公。
“天子大婚時,御用監打造傢俱向來不能只打一套,這個道理你是明白的。只作一套萬一哪件出了毛病或是走水,臨時更換來不及。所以一打起碼時兩套以便隨時調換,是以兩套傢俱從用料到手工都一模一樣沒有任何差別。萬歲把這麼一套傢俱賞下來做大小姐的陪嫁,於張家而言自然是無上的體面。但是對於退思來說,就是一個巨大的包袱,你背起來想必很是辛苦。齊大非偶,有這麼一位夫人,你自己也要多謹慎些。大小姐的面雖然沒見過,但是手段我已經聽說了,你家裡這些親戚鄉黨,被她收拾得厲害,倒是替你做了回惡人。”
書房內侯守用與范進拉着家常。得知沙氏母子的處境之後,侯守用心頭的石頭落地。不管是對於去世的老友,還是對於心中那一絲曾經的悸動,都可以算作有了交代,現在則是關心弟子的時候。
作爲范進的恩師,他當然對於張範兩家的聯姻樂見其成,但是同樣,也正因爲兩者之間的交情遠超出官場交情的程度,是以對於弟子未來的婚姻生活有所擔憂。同樣出身寒門的侯守用,完全可以理解弟子的處境與苦衷,善意地提醒着他,要有個心理準備。
其實范進自己也能感覺到,那些從廣州一路跟來京師想要過好日子的鄉親,其實處境都不怎麼樣。比起他們在土裡刨食的日子,生活質量上有所提升,不至於再過得那麼窘迫,但是與他們理想中成爲宰相親戚,近而爲所欲爲的生活差距足有十萬八千里。
這些人眼下都過得謹小慎微,那種對於大城市的怯懼,比起在廣東鄉下時有過之而無不及。自己家裡沒有能做到這一步的女人,樑盼弟手段是夠的,但是身份不對,沒辦法做事,顯然這都是張舜卿的手段功勞。如果沒有她拿出相府千金的本事管理家宅,這些人怕不知道惹出多少禍端。
侯守用嘴上不說,心裡肯定對張舜卿有所不滿。畢竟他是這時候的讀書人,心裡還是有着強烈的男尊女卑思想,認定女人要聽男人的話。不管出身多高,把婆家的鄉親乃至親族教訓成這樣總是不該,何況她還沒過門,更有仗勢欺人的嫌疑。作爲寒門子弟,侯守用做官以後也要回饋家鄉,盡力幫助自己的窮親戚。在他看來這都是天經地義,張舜卿這樣做,對於范進的名聲不利。但是對於范進來說,就不是這麼回事。
他早就想收拾這幫人了,只不過一直沒找到合適的機會,這回算是張舜卿替自己分謗。從他內心深處,還是念着張舜卿的好處,無非是不好說出來。他笑了笑,“相府千金自有脾氣,學生理會得。讓着她一些,家和萬事興。”
“退思能如此想,那就最好不過了。不過男子不能總被女子壓在頭上,總要自己做出一番事業來,不讓女子小看了纔是。退思在上元做得很出色,這回學校的事陛下又滿意,功勞不該讓別人奪去。女人不管孃家如何顯赫,嫁了人心就得向着夫家。女人的面子,是自己丈夫賺回來的,不是自己的爹爹。退思聖眷在身,又正在少年,等到年資一到,必然鵬程萬里,張大小姐的脾氣再大,到時候也不敢對你發火。”
“恩師說笑了。弟子總歸是外官,做到頭也不過就是部堂,比起閣臣差了十萬八千里,張大千金眼裡,也未必會真的看重一個部堂那點前程。”
“退思才大若海,若非當日爲張家奔走,何至於耽誤了自己的前程?張江陵就算爲你開一次特例,也沒什麼大不了。再說,武廟之時楊文襄出將入相,以天子特簡入閣辦差。引前朝之例,又有何不可?”
“楊文襄有三邊軍功,弟子不敢比肩。再說以弟子的年資,離入閣的事還差得遠,現在談不到。真要是開內外混同的先例,只怕也是各地督撫先得好處。”
“有他們得好處,將來退思纔可以名正言順。禮不可廢,例不可開。若是外官入閣的事多了,人們不以爲怪,退思再想入閣,也就容易許多。正如你所說,你現在年資還淺,這事談不到,正該讓別人爲你把路趟出來,自己纔好走下去。”
“弟子明白,這個消息一傳出去,不知道多少人動心。其實閣臣的位置就那麼多,能給督撫疆臣的又有幾個?一兩個也就到了頂,真不明白,這京裡的官能放督撫的能有多少,放了督撫能入閣的又有幾人。兩下削減,其實對大多數人來說,閣臣之位就是鏡花水月全無價值。與其盯着這個虛幻之物,還不如看看眼前。”
“退思是說新立的學校?”
“正是。萬歲對學校的事極是在意,那所學校出來的,都可以算作真正的天子門生。弟子可以跟恩師交個底,眼下或許看不出來,等到將來銓敘放官得時候,進沒進過學校自有天壤之別。所以進學校這種事,宜早不宜遲。”
數日之後,京師坊間傳說紛起:朝廷閣臣之中,督撫將佔一席;新建官學是爲栽培天子門生而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