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婦人之見!自古以來變法就是一件得罪人的事情,一團和氣的變法註定難以推行,變法之人必然有一顆鐵石心腸才行。這種時候是不能交朋友的,一旦有了交情就有了牽絆,下面的人就放不開手腳。就算老夫自己心裡有數,下面的人也不敢真的放手施爲,結果只能是半途而廢,讓新法寸步難行。老夫並不反對交朋友,但只有志同道合之人,纔有資格進入老夫的書齋,做我的朋友。那些蠹蟲沒有這個資格!”
張居正終自己一生也沒做過地方官,全是在京城衙門裡面升轉,一步一步走上閣揆之位,並不具備地方行政經驗。但如果有人因此就認爲張居正不通庶務,對地方情形一無所知,就太過自以爲是。
大明朝各地地方官員,以及各地進京趕考舉子,就是張居正最好的消息來源。他會定期接見一些地方任職的官員以及回鄉探親的部下,以聊天方式詢問地方輿情民風,彼此對照就知道自己掌握的情況是否屬實。范進這種出挑的知縣本來就在張居正召見範圍內,何況還有了這層關係,是以即便姚曠不來,范進也得來拜見相國。
禮物是李夫人預備好的,都是很名貴的滋補藥品,但是張居正並未往心裡去,隨手又賞回給范進,只問他上元情形。范進先把李夫人的意見做了轉達,想來張居正既然是李太后的盟友,對於太后堂姐的建議總該慎重考慮,不想張居正的頑固遠遠超出范進的想象。。
“自古以來變法者多無善終,即使自己可以活到壽終正寢,子孫也難免受累。也正因爲此,很多人不敢再提變法的事。遇到什麼麻煩,就只會去翻古書,從古人那裡學辦法。不是他們真蠢到認爲古人的辦法比自己的好,只不過是爲了給自己留好退路。一旦除了問題,就可以把罪過推到古人身上,自己可以減輕責任。大明官場不缺聰明人,但是聰明人太多,退路留的太多,給這個國家的退路就沒有多少了。朝廷是個什麼樣子,你我心裡都有數,如果再因循守舊,這間破房子就要塌了。”
張居正看着范進,“你當初說要做我的急先鋒,怎麼,如今要做我的女婿,就不敢再當先鋒了?雖然老夫沒經過戰陣,但是也懂得最簡單的道理。做先鋒的人親冒矢石死傷難免,你如今要做新郎官,怕死不想再當先鋒也是人之常情。如果你是這麼想就說出來,老夫不會怪你。”
范進搖頭道:“老泰山,小婿不過南海一書生,家無隔宿之糧,如今得大小姐青眼,爲相府東牀,人生再無遺憾。衝鋒陷陣又有所懼?但老泰山對小婿有恩,況且又爲骨肉至親,肺腑之言我必須向泰山說明。正如泰山所說,自古變法之臣,鮮有善終,泰山既善謀國,更應善於謀身。”
“如今明君在位,非前朝舊事可比。況且宮中有慈聖做主,老夫與萬歲又有師生之義,不會像你擔心的那樣。”
張居正並不是一個一味唱高調的人,相反倒是個真正的實用主義者。他方纔的言語正是他心中所想,所以說的極爲自然。對於范進的擔心,他也能夠理解,其實比起那一羣不知道天高地厚的門生故舊,范進這種態度更讓他覺得真實。
奪情之前那次官衣賀喜事件對張居正打擊很大,很多認爲是心腹嫡系,可共謀大事者,一發現自己去職,立刻就去呂調陽府道賀。范進倒是始終不離不棄,爲自己出謀劃策四下奔走,乃至連改遺章的事都敢幹。要知道,現在的大明是個迷信的社會,江南無數文人名士等着機會斬蛟子成仙,張居正本人也一樣篤信鬼神之說。范進的行爲等於是爲了保護張居正,不惜損自己的陰功,這份人情和功勞,張居正嘴上不說,心裡其實有數的很。
對於范進的諫言他並沒有多憤怒,只是必須表明自己立場,否則范進萬一有所動搖,自己就損失了一員干將加王牌打手。他安撫道:
“陛下雖然已經大婚,但是經驗尚淺,不足以秉政。如果現在把天子請出來親政,等於是做大臣的要挾陛下,那更不是人臣之道。當日大禮議之爭,楊石齋就用類似的辦法對待世廟,下場又如何?老夫現在想交權,有人敢接麼?”
說到這裡張居正輕輕一捻長髯,模樣瀟灑至極,一股睥睨天下的氣勢油然而生。大明宰輔當朝帝師,當今帝國實際掌控者的威風氣派便在這不經意間散發出來,讓范進心裡暗自嘀咕:這莫非就是傳說中的王霸之氣?跟自己那位座師張四維相比,後者明顯就少了這種霸氣,顯得過於陰柔內斂,比較起來更像是一個恪守中庸得儒者,而少了這份捨我其誰的霸氣。或許歷史上張四維可以接任首輔,正是因爲他的這種特質,讓小皇帝相信自己控制得住。比較起來,岳父這種人,對於小皇帝來說或許有些可怕。
他沒辦法對張居正明說,你一死家裡就是那副德行,沒幾年就被清算個乾淨。既然勸了不肯聽,就只好另覓他途,當下不住點頭稱是。張居正又道:“你放心吧,老夫不是個迂腐之人,也從未想過做了我的女婿就要比別人倒黴。該爲你們安排的都會安排妥當。我朝爲官雖然內外有別,但這終究不是什麼律法,只不過大家約定俗成,都守這個規矩罷了。不破不立,推行新法本來就是要革除舊弊,非翰林不如內閣這個規矩憑什麼改不得?最早不過是考慮翰林官熟知制誥,方便辦差。如今的內閣差事既重,就該引入能任事的外官。再說天子喜歡你的文章,這也是個優勢,等你完婚之後,老夫向天子保舉,先把你安排去侍講。接下來就去國子監,等到熬夠年資,老夫想辦法讓你入閣。”
張居正說的一系列操作總結起來一句話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韙。可是在他看來,既然要推行新法,舊的規則就不必遵循,違反了也就違反了,不會有什麼心裡負擔和後果。范進相信,自己這個岳父說得出辦得到,但是這樣一來,他日張居正的罪名上,又不知要加多少,連忙道:
“小婿多謝老泰山栽培,此事從長計議,不必急於一時。小婿以爲,當務之急不是安排小婿而是安排新法。畢竟這是大事。”
“新法固然是大事,老夫女婿的事也不是小事!我把舜卿許配給你,是要她享福的,卿兒若爲男兒身,足以繼承老夫衣鉢。她的相公若是碌碌之輩,豈不是說卿兒不能識人?我知道你現在和那些勳貴子弟在商量着做食鹽生意,這簡直是胡鬧!老夫的女婿需要靠那種手段賺銀子麼?再說,你可知那些勳貴子弟眼裡,你是什麼?”
“盾牌,或者說傀儡。至於交情,小婿和他們中的一些人確實有交情,但是對大多數人來說,小婿這個書生,依舊是個另類,和他們不是一路人。這些人想要做食鹽生意,卻又忌憚於鹽商的勢力,所以拉小婿入局,只不過是爲了到時候可以找到一個人背鍋,或是出來替他們遮風擋雨。再者有小婿入局,他們就能借上老泰山的威名,於其家族而言,也與泰山多了份交情。”
張居正點頭道:“你的腦子還沒發昏,倒是很清楚他們的用心。那你覺得,給他們當盾牌值得麼?老夫的面子就值那幾斤鹽巴?勳貴人家結交老夫的目的又是什麼,你不會想不到吧?”
“一條鞭法。這些勳貴人家都有大片良田,尤其是京師的勳貴,他們的田莊就在岳父眼皮子底下,其數字早已經超出朝廷恩賜,在黃冊上又看不到。這些年他們一點點吞掉的田產現在一發吐出來,肯定不會甘心,所以就想辦法跟咱們攀交情,目的還是爲了這些田,也是爲了在朝堂上可以多獲取權柄。”
“你明白就好。這些人與國同休富貴不到頭,卻還要挖朝廷的牆角,佔朝廷的便宜,良心何在!你覺得老夫該擡一手,把他們放過去?”
范進賠笑道:“老泰山,小婿沒有替人請託說情的意思。也不會因爲他們給幾個小錢,就把老泰山的心血賣了。小婿在上元推行新法略有小成,若問有什麼心得,歸根到底就是事緩則圓。推行新法不能操之過急,也不能奢望在幾年之內就得到回報,更不會看到成績。如今是太平盛世,外面沒有足以動搖國祚的強敵,國內也沒有成氣候的反賊,這種時候變法就不必焦急,我們有條件減少損害,又何樂而不爲?所有的新法都會損害一些人的利益,不管這個新法的理由多麼端正,人的利益受損失肯定不會歡喜。當然,您老人家不需要在乎一兩個人是否歡喜,但是如果不歡喜的人太多,他們就會互相聯絡,形成朋黨,接下來便是朋比爲奸,與我們作對。”
“佔據京畿田莊最多的是皇親國戚,其次是太監,再次是勳貴,接下來便是朝中大臣。至於本地豪族士紳,反倒是不成氣候。上次他們在京裡搞破壞,就是對於新法的反彈。這些跳樑小醜雖然於新法而言,不過螳臂當車,但是螳螂太多了,車也走不穩。這些人雖然多是無用之輩,但是他們和皇家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還有的沾親帶故,可以進宮面聖。一兩個人或許無所謂,如果哭訴的人一多,天子就會動搖,畢竟聖上的年紀在那,心智再怎麼堅定也有限。三人成虎,他所信任的人,身邊的人,乃至親戚長輩,都告訴他”
張居正道:“所以你的想法是,對其中一部分人擡一手,放他們過去。這種辦法我不是沒想過,也有人向我提出過類似的建議。可是想過沒有,上行下效!我們每個人都有朋友、親族、師門等等關係。我這個做首輔的擡一手,下面的人就要擡多少?何況這些田宅土地背後的主人家非富即貴,誰都有通天的手段。如果不是老夫給他們做主,那些辦事的人又怎麼敢去查他們的地,檢他們的丁口。有人說老夫霸道,可是他們也不想想,老夫如果不擺出個霸道模樣,讓下面人相信我能給他們做主,不管得罪了誰有我撐腰就可保無事,又有誰敢做事呢?這個時候我退一步,下面的人會怎麼想?若是他們怕了,這新法半途而廢,這個結果我們誰也不想看到吧。”
“老泰山放心,根據小婿的經驗,這種事不會發生。小婿在上元推行新法清丈田畝,也離不開那些勳貴的田地。雖然江寧地方特殊,勳貴不以兼併土地爲樂,但是恩賞田宅總是有的。只要對他們表明,跟朝廷合作的可以放一手,不針對他們而來,這些人就很聽話。而京師的勳貴論起底氣來,比江寧的還要差一些。都是色厲膽薄之輩,不會因爲我們退一步,他們就得寸進尺。畢竟他們的底氣不足,也有把柄在咱們手裡。”
張居正冷笑一聲,“你說的應該就是三大營吧。京畿宿衛已經淪爲勳貴的錢袋子,京師勳貴誰家不在三大營吃着空餉,佔着軍役。在老夫推行新法之初,就有人請求點驗京營,看看這拱衛京師的大軍,到底有多少實兵。老夫沒答應這個主意,一是給勳貴留面子,二是怕嚇到陛下。如果萬歲知道他的京營實兵數量不足額兵三成,不知道該怎麼想。這件事我不想鬧大,不代表不敢。如果那些勳貴不知死活,老夫就給他們一點顏色!”
“老泰山英明,這件事確實不能鬧,京營也不能查,首善之地理應求穩,京營只是我們制衡勳貴的手段,不能真的揭這個蓋子。有京營這件事在手,再和勳貴們表個態度,只要他們配合我們推行新政,咱們就不碰他。這些人雖然無能,但是好歹有權柄地位在。家裡有豪奴惡僕,也有熟悉鄉下情況的管家下人。用這些人幫助我們檢地,事半功倍。在太監或是皇親找皇帝去鬧的時候,這些人出來說幾句話,也可以讓天子多聽到一些不同的聲音。”
張居正看了一眼范進,“你覺得勳貴會幫我們?”
“給他們一個念想就夠了,比如這鹽務。兩淮鹽政必須要改,但是裡面能給勳貴多少,是咱們自己有主見的事。先給他們一個指向,拿這件事做交易,把場面打開,讓京師乃至順天府、北直隸的新法像點樣子。有南北直隸爲樣本,推行他處就有樣可依。比起這些來,跟勳貴做做交易,就只是小節。小婿也知,老泰山不可能放下身段和他們交往,所以談交易的事,小婿負責即可。”
張居正道:”你這麼說,實際就是準備好承擔後果了?一旦他日有變,老夫把責任丟在你身上?”
“爲泰山分憂,爲朝廷柱石分謗,小婿義不容辭!”
“荒謬!張家東牀難道可以不要名聲?這件事……讓遊七、姚八兩個去做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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