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房經制吏能夠鉗制上官,自然都有自己的本事在。若是什麼本領都不掌握,也只能當個受氣吏員,於主官既無用處,也無威脅。於戶房而言,最要緊的就是一縣的錢糧徵收,尤其是上縣,錢糧更是重中之重。能在縣衙門裡站住腳立足的,手上大多都一本底帳。
縣衙門使用的白冊、魚鱗冊,因爲久不更新,有近於無,實際起不到什麼作用。能較爲真實反映一縣人口、田地的,則是這些吏員手上的帳本。在這種帳本上,不但記錄着其所管區域內的土地以及大概人口,還會對士紳人家進行記錄。每個鄉紳大概佔了多少便宜,詭寄了多少土地,養了多少家僕,乃至其有什麼關係,能從其身上大概蒐羅出多少便宜都會進行記載。
這種帳本父傳子子傳孫,概不外傳,只作爲家族立身的憑仗使用。想要他們把這個交出來,自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秦卷不愧是幾人中的頭馬,一番脣舌之下,其他幾人果然被說服,願意交出帳簿和大半家產贖命。
一如秦卷所說,眼下是太平盛世,爲了這件事大開殺戒並不是好事。再者說來,六房書辦都有自己的收入來源,爲這個大殺特殺,難免令其他各房生出畏懼之心。如果六房書吏一起與自己爲難,這官就不好當。
拉一派打一派,維持平衡,保證大權掌握在自己手裡。這是范進所選的方略,是以斬首一個秦卷,外加道德鄉這邊的管糧吏員呂化然,其他幾個吏員就不必殺。只要交出世襲差事,再賠出一筆錢,也就可以算了。
顧壽山罰沒家產包賠所欠糧稅,其他六區總糧長也少不了要受牽連。暫時還不曾動到他們頭上,或者說是給他們一個機會自首,如果過了時間還不肯上門請罪,那范進自然就不客氣。
眼下該要的差不多都到了手,剩下來的時間,就可以放下心來巡視各鄉社學,順帶檢查私學關閉情況。文教與賦稅一樣,都是縣令的本質工作,既然踏進了官場,就得遵循官場的規則行事。一如當初侯守用提攜自己,如果自己也能從鄉下發掘出人才收爲弟子,未來便是臂膀。
道德鄉的學子他看了一圈,根基都還算不錯,畢竟東南的文化基礎在,不是廣東能比的。範志文、志良兩兄弟的學問,在道德鄉社學裡都只能算吊車尾。要知道這兩人的年歲可是比社學的童子大出十來歲,由此可見根基上的差距。但是能讓他眼前一亮的學子也沒出現,在他看來,這一批學生頂頭出幾個舉人,沒什麼投資必要。
最近道德鄉的氣氛也有些詭異,最主要的誘因是顧壽山的糧長被革,家也敗了。其他人看到了機會,姓顧的以及幾個外姓鄉紳,都開始惦記着總糧長的位置。
由於江寧已經實行了十幾年一條鞭法,大家對一條鞭法的認識就停留在雜物折銀,徭役折銀上,對張居正對一條鞭的改良認識不到。在他們看來,一條鞭之後總糧長權力雖然不如前,但是依舊很有可爲之處。比如銀子民收民解,自己把錢收上來存在手上,就有了剋扣的餘地。就算是晚交幾天,拿出去做箇中轉資金也好。
是以這段時間,各家有資格做總糧長的人家八仙過海,無所不用其極,什麼手段都用。或是送錢財古董字畫,或是安排自己家的女眷來給縣令送溫暖,讓范進不堪其擾。
天將傍晚,范進剛剛覺得肚子餓,房門就被敲響。衙役直接喊,不敲門,這敲門聲溫柔,多半又是女子。他板起臉,準備像前幾個一樣,接過吃的順手關門。不想見徐六手上捧着個朱漆托盤站在門口,上面放着一隻青瓷碗,模樣既像是丫鬟,又像是賢惠的妻子。
范進連忙接過托盤道:“怎麼能讓六妹做這種粗活,這裡的人簡直該打,一點眼力見都沒有。”
徐六笑道:“是我主動要來的。要給姐夫送飯的,據說是這村裡最水靈的一個丫頭,我把她的活搶了,姐夫不會怪我吧?”
“淘氣!”范進笑着走回房中,徐六卻也跟着進來,看她身後沒跟着婆子護衛,范進剛想讓她離開,哪知她竟是主動關上了房門。隨後來到范進面前道:“姐夫這兩天一直忙着公事,我讓廚房給你燉了雞來補身,你趕快吃吧。我們別開門,免得又有人來打擾。”
“六妹有心了。天色不早,你也該回去休息了。”
徐六搖頭道:“天一亮姐夫就去地頭看人量地,再不就是去社學裡跟人聊天講學,也只有現在纔有空跟姐夫說說話。”
看她那副可憐巴巴的模樣,范進又有些不忍,想要去開門,又覺得如此一來反倒是把無事當成有事。只好向徐六道歉,表示自己實在也是沒辦法,冷落了六妹。
徐六卻不生氣:“姐夫也是沒辦法的,我知道啊。你要做正事麼,本來首縣縣令就不是好當的差,姐夫又要在江陵伯父來江寧時,做個樣子出來,就更難了。所以會更辛苦。再說我也不是小孩子了,哪能總纏着姐夫陪我玩。我昨天的時候就在想,如果是卿姐在,這個時候會幹什麼?”
“那你說說看,她會做什麼?”
“她當然會幫着姐夫做事了。把那些帳本什麼的理一理,爲姐夫的公事幫忙。所以我就學着做了,姐夫你看,我按你說的,把帳目變成虎頭鼠尾冊。今天剛剛把虎頭弄好,明天就能弄好鼠尾,你看我做的對不對?”
她說着拿出一本自己手抄的帳簿,將負責道德鄉的糧官自己記錄的帳簿重新整理編寫。這種帳冊是爲收稅服務的,編寫方式也是按照工作習慣和收稅方法,按照每一家有多少丁口,也就是納稅服役人口編序。另外在備註裡還會標明這一家是否有享受優免人員,如果有則標明具體情況以及優免人數。排在前頭的大戶,都是家裡勞動力多的,派役時就會優先從這些人家裡選。在這些人家裡,人比較老實好欺負,以及沒有讀書人撐場子的人家,還會被放在更前面。
在張居正的新一條鞭設計裡,派役方式將從按人口派改爲按財產派。畢竟以後要折銀代役,誰家人多不代表錢多。所以排序方式也得從人口排法變成按擁有土地多少來排序。這是一件極煩瑣也極費神的工作,非得是細心的人才能做好。
徐六終究是文學愛好者,自己能提筆寫故事的角色,字跡娟秀清晰,小楷很有些功底。看起來賞心悅目,一目瞭然。一遍看下來,排列的很是規範,旁邊又詳細地列出備註,一家總有田地多少,其中優免土地多少,非優免土地多少,全都一目瞭然。
饒是范進看了這樣的帳簿也暗自叫好,沒想到這麼個嬌小姐,居然還有着當女秘書的潛質,不由連聲誇獎。隨即又想到,這麼一份帳簿居然是一個白天完成,又批評道:“六妹一天光景就寫了這麼多,這麼熱的天氣,你不怕受了暑?這活今後你別幹了,姐夫自己做就好。萬一把你熱壞了,那可不得了。”
“我沒那麼嬌氣,再說我帶着行軍散、紫金錠,沒那麼容易中暑的。能爲姐夫做點事,我就很歡喜了。其實我在家裡的時候,大家雖然都順着我,可是都當我是個沒用的人。只會當大小姐,什麼都不會幹。現在爲姐夫做事,證明我不是個吃閒飯的,我倒是歡喜呢。姐夫姐夫,我能幹不能幹?”
范進心頭一陣惡寒,心道不管哪個答案都充滿歧義,換了個說法道:“六妹若是做書辦,怕是要打破無數人的飯碗。”
“姐夫這麼說,那我給你當書辦好不好啊?”徐六大眼睛眨啊眨的,一臉期待的樣子。“我有錢,不會被收買,不會出賣姐夫,也不會像那些人一樣中飽私囊,欺騙姐夫。我和我的姐妹們去給你當書辦,你就可以把那些人都趕走,免得他們總是做壞事。”
“又說孩子話了,朝廷吏員哪能那麼安排?再說六妹何等人物,這些俗務累你勞神,已經是我的不對,怎麼還能讓你長期當書辦?到時候伯母還不打死我?再說你卿姐也不能答應。”
徐六聽他如此回答,顯然有些失望,嘆口氣道:“我在家時,娘就教過我管帳收租還有放債的事,我也以爲這些本事可以幫姐夫的忙,當個有用之人,沒想到還是沒有用處。我在家裡,雖然吃好住好,可是每天見到的就是那幾個人,聽到的就是那些事。除了女紅刺繡,就是說該嫁一個什麼樣的男子,一點意思都沒有。到了這個時節,雖然有冰沙吃,但是依舊是在那個大宅裡,就像是坐牢。跟着姐夫身邊,我才知道,原來自己除了刺繡,還有那麼多事可以做。這幾天比我在家裡待幾個月都歡喜。我以爲可以一直幫姐夫的,沒想到還是空歡喜……”
她越說越委屈,水汪汪的大眼睛裡,就有淚花在閃。對她這種撒嬌方式全無抵抗力的范進只好搖着頭道:“我怕了你了。這樣吧,我可以考慮一下,讓你來當內記室。我把一些工作交給你去做,但是辦公地點要選好,否則人家會說閒話,對你名聲不好。”
徐六的神情瞬間變得歡快:“我就知道姐夫最好了,只要我一哭,姐夫就什麼都肯答應我。其實不光是我,還有我們海棠文社那些姐妹,她們也有很多人願意爲姐夫做事的。六房書吏就仗着是本地人欺負姐夫這個外鄉來的官,我們這些人也是本地人,纔不怕他們。再說他們不過是些吏目,算什麼東西?我只要說一句話,就要大哥把他們抓起來打。其他姐妹家裡非富即貴,也不怕那些吏員,有我們在,他們就不敢像現在這麼亂來了。”
平素裡徐六在范進面前的表現,就是個大孩子,偶爾還被當成中學生看待。但是她現在說的話,卻讓范進心內暗自爲之喝彩。
自己來江寧上任身邊沒有師爺幕友,所以六房書辦固然會怕自己,但不會因爲這種怕就改掉多年的工作習慣。該收的常例陋規會收,該做的壞事一樣也不會少。自己畢竟只有一個人,可以靠檢校役檢舉衙役公差,但是想要制約書辦就費點力氣。他們的工作衙役也未必完全瞭解,檢舉也說不出什麼要點,再說真收拾了人也沒人辦公。
如果這羣紅粉佳人真的能發揮秘書加監督的職能,等於就是一羣女師爺,那些書辦再想搞鬼就困難了。而且這幫人還不用擔心被威脅,其中不少女子出身仕宦之家,所在的層次遠比小吏爲高。或許這條路,真是條可行之道。
他上下打量着徐六,把後者的臉看的微微泛紅,低下頭去,“怎……怎麼了?姐夫爲什麼這樣……看我?”
“我發現你這小丫頭似乎長大了些,不能拿你當小孩子看了。”
“人家本來就不是小孩子。”
“既然不是小孩子,那男女授受不親,尤其天晚了,你還是趕緊回房去休息吧。”
“啊?要是這樣,我還是當小孩子好了。”
范進搖着頭笑着說了聲淘氣,無可奈何地起身打開門,又取了棋盤來,“我陪你玩一局鬥獸棋,然後你就回房去。明天開始姐夫陪你玩幾天,咱們都別忙公事,你也不許再累着自己抄帳本。這活我會找人做的,不能讓你當書手。至於女記室的事,我們回了縣裡就開始辦。這幾天咱們去各鄉巡視社學,你也看看,有沒有能入眼的學子。如果有,姐夫會爲你做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