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間房子的象徵意義,遠比隱蔽性更爲重要。說實話,有馮保這種特務頭子在這裡,想要打探他們的對話是不可能的事,即便是鳳鳴歧這種大高手來此窺探也是有死無活。是以保密性並不是很高的需求,能用這間房子,就是個身份的認可。張居正借出這間房間,也是一個暗示,同意范進參與謀劃大事。其表面態度固然依舊冰冷,但是內心裡顯然也因爲范進的才學與忠誠,同意其進入自己的小圈子。
不管他怎麼做出憤怒模樣,都不會否認一個事實:在江陵黨成員紛紛去呂宅賀喜,與未來首輔搞好關係時,范進卻堅定地站在張居正一邊,從未有過半點動搖。一干部署想的是如何結交新首輔,以便今後工作的開展,范進想的是保住張居正這個首輔,兩下的情形對比,張居正心中自然知道誰更忠誠一些。
誠然,這種忠誠是有附加條件的,並不那麼純粹。其更多是出於女婿對老丈人的態度盡忠,張舜卿在其中的作用遠比張居正大。但不管怎麼說,在滿朝文武都去努力取悅呂調陽,讓張居正頗感受了一番人情冷暖事態炎涼的時節,范進的弔唁,無疑讓這位當朝權相感受到一絲欣慰,乃至對其的看法也有很大改觀。加上范進方纔的表態,也證明他想要讓張居正奪情,這又與他的訴求相符合,這一點也讓張居正頗爲欣賞。
從范進與馮保進入這間房間的那一刻起,其已經被江陵黨所接納,成爲內部成員之一。倒不是說有了這件事,范進就能成爲張居正的女婿,把顧實一腳踢開。但不管怎麼說,張居正不會像過去那樣排斥他敵視他,另一個直觀好處就是,以後來往張府肯定比現在方便,日久天長如果找到機會……范進心裡浮現出另一個鏡頭,但馬上又中斷這種聯想,把注意力放回眼下。
馮保對范進的看法頗爲不錯,雖然其與自己的侄子有衝突不假,但是幾次衝突說到底,也都是馮邦寧惹事在先,范進屬於被動防禦。更難能可貴的是在周世臣案裡,范進先是在李夫人面前爲自己求情,後又主動放過馮邦寧,沒把他的事對其他人講述。
這讓馮保覺得這個書生不但謀略過人,更重要的是懂得進退,能識大體。加之天子以及李夫人對范進的看法都不錯,馮保自然是希望交這個朋友,而不是與其做冤家,在力之所及範圍內,他不介意幫范進一把。
他倒不認爲范進年紀輕輕,擁有和一干老手鬥法的能力,但是他確實夠聰明,也夠有膽子,屬於一個特別理想的開路先鋒。正因爲他年輕,一些事做的不夠圓滑,江陵黨也有話說:他還是個孩子,你不要和他一般見識。這樣的話做對了固然好,做錯了也有退身餘地,其自身又有較強工作能力,把他抓在手裡,對於自己這個團體自然大有好處。因此態度上,也就格外親厚一些。
范進喝了口茶,向四下看看,隨即略低了低聲音:“馮世伯,小侄認爲,相爺不能走。一旦相爺回鄉,不管誰到了首輔的位置上,都是個麻煩。您是官場中人,這方面事比小侄懂的多,自古以來都是下易上難。這個位置讓出去很容易,再想要拿回來,就不知要廢多少周章,耗多少精力。高拱之敗,不可不查。”
“你就這麼不信老呂?”
“倒不是信與不信,而是範某不敢賭。有時一個位置,或是一個機會,都可能改變人的性格脾氣。呂老現在是個寬厚之人,等真要成了首輔,爲了身邊人,或是爲了其他什麼,都可能改變當下的想法,戀棧不去。即便他不那麼想,把國家交給一個無用之人兩年之久,絕非江山社稷之福,所以相爺還是應該留下來主持大局纔是。只是這話相爺不能提,非但不能提,誰跟相爺提奪情,相爺還該重重申斥其一番,甚至把他貶謫出京,以示清白。”
“恩,那奪情的話誰說呢?”
“自然是陛下。陛下下旨奪情,這中間怎麼也要反覆推讓幾次,讓張相再勉爲其難接下這位置,就不至於引起過多非議。”
“這個辦法其實我也想過,你來之前,咱家正在和太嶽議這件事。讓慈聖跟萬歲說一聲……”
范進道:“小侄說的就是這事。慈聖發話,自是萬無一失,可是陛下會怎麼想?原本陛下自己可能也有這樣的想法,可是太后旨意一下,明明是自己願意的事,就成了被逼着幹。這個年齡的人,最討厭的就是有個人萬事強求自己按他的意志行事。這種現象叫青春期或者中二……我們廣東方言,馮世伯不必理會。小侄的意思是,萬歲雖然是人中龍鳳,但是終究未曾大婚,想事情偶爾還會犯些脾氣。如果讓陛下覺得,這件事是被人硬逼着做的,只怕心情不會歡喜,尤其是對相關之人,只怕存有不滿。如果萬歲對誰不滿,那誰的日子就難過了。”
馮保笑道:“退思,你多慮了。萬歲是咱家一手抱大的,在咱家眼裡,他就還是那個大孩子。脾氣是有一些,但是子遵母命,絕無二話。而且萬歲與太嶽有師生情分,奪情之事萬歲絕對不會有什麼不滿,反倒會樂不得的答應。”
“若是如此,那就更應該讓萬歲自己心甘情願下聖旨,畢竟這不是一道旨意就行的事,若是別人強迫着來做,一道聖旨發下去,相爺再上本請休,反覆幾次,心中煩躁更盛,只怕將來就不好辦了。”
馮保對范進的這種謹慎不以爲然,在他心裡,天子沒成婚,就依舊是個小孩子。一個小孩子的心裡舒服不舒服,有什麼必要在意?普通人家這個年齡段的孩子,也是該打就打,該罵就罵,皇帝自然不能打罵,但是讓他下幾道聖旨又算的了什麼。自己有李太后做靠山,在萬歲面前又是個長輩加忠心老家僕的形象,說一句話皇帝就會聽,又何必搞這麼麻煩。
可是范進的籌劃,都是爲了自己的盟友考量,而三方聯盟利益一致,張居正的利益也就是他馮保的利益,他也不好說什麼,只安靜地聽。
“小侄已經畫了最新一卷的說岳,名爲岳母之亡。把岳雲保莊那一段做了修改,岳母痛罵金兵,心痛病發而死。朝廷裡有奸臣趁機提出,要岳飛守孝百日,方可掛帥。結果被朝內一干忠義之臣給阻止住,這條奸計才未得售。”
馮保道:“你這話本里,果然夾槍帶棒,藏着許多埋伏呢。不過光靠這麼一本話本,似乎力量不夠。”
“正是,這麼大的事,哪是一兩本話本就能決斷的。要想讓萬歲從自己嘴裡說出來奪情二字,首先就得讓萬歲知道,當家的難處。”
馮保一愣,“當家難處,這可不容易。萬歲年紀還輕,不能親政,有什麼事都是內閣和司禮監在做,哪能體會的到什麼難處?”
“這便需要馮世伯出把力氣了。還有,就是內閣那邊也得配合,若是呂閣與我的老師把朝政處理得井井有條,萬歲只怕也想不到奪情。”
馮保道:“退思,你這話就是不瞭解太嶽了。若是豫所和鳳磐能把朝政處理得妥當,便是萬歲想奪情,太嶽也不會答應。他肯定自己上本丁憂,回家守孝去。爲人子者,誰不想在堂前行孝,何況太岳家中還有高堂老母,老父病故,高堂必然傷心,爲子者理應侍奉膝下,以保高堂無虞。他留下來,是爲朝廷分憂,爲天下留一分元氣。若是幾位閣臣得用,他便可以放心交卸一切,回去進人子的本分了。你也是明白人,應該知道,奪情的事太嶽付出的代價是有多大。即便有你的安排,仕林裡,只怕也未必放的過他。”
范進心中暗想着:張居正原本想丁憂多半是真的,否則不會連盟友馮保都騙,之所以後來演變成奪情,分水嶺應該就是這次紅衣賀喜一事。張居正歷經三朝,仕途堪稱一帆風順,與其恩師徐階不同,張居正在官場之路上沒受過什麼大挫折,一直四平八穩,順風順水。身邊從來不缺少讚美與阿諛之聲,固然其智謀過人,不是被人說幾句好話就不知道東南西北的蠢才,但終究也是肉體凡胎,心裡的得意與自滿情緒總是會有,也多半把自己看做天生奇才,一生都會春風得意。
這回張文明的死,算是個突然打擊,讓他提前體會了一把人走茶涼的滋味。往日車馬盈門的家,現在變得如此冷清,他心理上難免產生巨大落差。加上一干江陵黨人去給呂調陽道賀,而不來張府弔喪,更讓他有一種被親信出賣的感覺。
倒不是說他不允許手下人與呂調陽搞好關係,但是萬事有個先後。如果先弔唁後賀喜就沒問題,順序一顛倒,事情就比較麻煩。這邊人還沒走,那些手下就不想着怎麼保住相爺位置,而都去結好新相爺,不管心裡想的是何等大局,當事人的感受總是不舒服。在這種情緒刺激下,其難免產生某種逆反心理,既然你們都想要我滾蛋,我就偏要留下。
在這種心理驅動下,人的行動就難免有些失控,加之張居正權柄過大,他的情緒失控,就很有些權臣獨霸的味道。小皇帝雖然沒成親,但也算半個大人,這些行爲他看在眼裡,心裡能好受纔怪。師徒之間未必是就此反目,但是多半會種下一個不滿的種子。這種種子種的越多,將來的局面就越不利。
是以范進心知,此時張居正奪情已成定局,即便呂調陽做的再好,他也不會放手交權。自己所能做的,就是怎麼把奪情處理得自然,不管大臣怎麼想,至少得讓皇帝明白,他需要張先生,這樣不滿的情緒才能少一些。
其良苦用心馮保未必感覺的到,但是從大方向上,他支持范進的想法及手段。能讓皇帝自願說出奪情的話,也比讓李太后出手來的方便。他點頭道:“司禮監那邊,咱家可以說了算,就是萬歲身邊有幾個小人,就怕他們會趁機跳出來……”
范進笑了笑,“若是這個時候跳出幾個小人來,也未嘗不是件好事。他們跳出來,總比自己去找人來的方便,世伯以爲如何?”
馮保也笑了笑,“退思啊,老百姓有句俗話,二十年前看父敬子,二十年後看子敬父,以你的才學謀略,幾十年後,我家的小輩,就要仰仗着你來關照了。到那個時候,還望你記着咱家今日與你這點交情,對他們高看一眼,給那幫混帳東西留一口飯吃。”
“世伯客氣了,我在您面前,只是個後生小輩,還得仰仗着您多多關照呢。再說晚輩也少不了有事,請您幫忙。”
馮保道:“放心吧,你若是有事直管開口,咱拿你當成自家子侄看待,只要能辦的絕對不會說個不字。就是提前說好一條,顧實顧守拙是個真君子,一不貪財二不好澀三無惡疾四無怪癖,你要想讓我說他的壞話,這可萬萬辦不到,我得向着你,可也不能騙太嶽你說是不是?”
范進賠個笑臉,“世伯說的是,不過要是那樣,晚輩也沒什麼可求的了。”
“你啊。”馮保用手虛指了指,“好生坐着喝茶吃點心,我去跟太嶽聊會。咱家手裡正好有一劑猛藥,本來想找個合適的當口,看來也就只好用在現在了。你小子選了一條極難走的路,能不能走的成,咱家心裡其實也沒把握,只能說咱家站在你這一邊。可是你之前把事做的太差,一時管不住自己的下半身,就成了眼下這樣子。若是當日你和張家侄女素絲未染,眼下我就給你保了這個媒又有何妨?可是如今……難啊。不過你要是放手的話,滿朝貴胄文武大員乃至皇親國戚家的女眷,咱家都能爲你保媒。”
范進搖頭道:“小侄心意已決,萬無更易。”
“那就只能說一句,沒事多念念經,給自己積點福,看看能成不能成吧。你好生坐着,我先去找太嶽。”
范進自己坐在這偏僻的房間裡,閉上眼睛,聽着風沙吹過窗戶的聲音,心潮起伏不定。腦海裡反覆出現的,則是張舜卿那清瘦憔悴的面龐,以及顧實那堪稱玉樹臨風的相貌。其比之劉勘之雖有不及,但相差也不太多,這樣一個男子其實比自己更配的上舜卿。如果自己放手的話,或許兩人的生活都能過的很好,與張家的聯繫不會減弱反倒會更緊密。
他想了想,隨後又搖搖頭,自己喜歡的女人,哪有拱手讓給他人的道理,連牀都上了,自然就要娶回去做妻子。張居正的心也不是石頭做的,就不信他沒有一點軟化,自己和舜卿早晚必要做成夫妻才行。
外面傳來兩聲更梆聲,房門開啓,進來的卻不是馮保而是管家遊七,朝范進一禮道:“範公子,相爺要見幾位要緊客人,無暇接見公子。眼下天色太晚,您回府不便,相爺吩咐,由小的安排您去客房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