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進其實自己也有這個心理準備,在刑部鬧了這麼大的亂子,還想在那裡待下去的可能性不大。以嚴清的爲人,即使不能治自己的罪,也要把自己掃地出門,否則他的面子也沒地方擺。
六部觀政的進士,表現有好有劣,尤其到了此時,大家的心思都不在幹活上,全都想着到清流衙門養望,於庶務上都無興趣,觀政越發流於形式沒有實際意義。但不管怎麼說,表面功夫都是要做,每天畫卯應差都會去。在衙門裡或許會摸魚,或許會敷衍混日子,但不會惹事,也沒人會被趕出來。范進這也算是開了個觀政進士被本部驅逐出去的先河,甚至連接下來的接收都是個問題。
以他的才幹,想必是有不少人願意要的。但是以他的搞事能力,大家就得掂量一下,這樣一個人到自己部門裡是好還是壞。剛到刑部不久,就翻出積年舊案,又靠這案子打翻了一個江寧刑部尚書,一個致仕首輔順帶還帶走了個大理寺少卿。aoe技能如此強悍的人物,哪個部門怕是都不敢隨便將其請進來,免得請神容易送神難。
六部之中,哪個部門都有陋規以及見不得光的私密。把這麼一位搞事大能請來,如果把這些潛在的東西都踢爆,或是又翻出什麼積年舊案,沒人會願意。當然,以張居正的權力,給范進硬安排一個位置不難,但是到地方後,估計也是什麼實際工作都做不了,只能掛起來享福,就算想做事也沒人會允許他上手。
范進笑了笑,“趕就趕吧,反正也沒什麼可待的。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學生這次鬧了這麼大一場亂子出來,肯定有不少同僚看我不順眼,覺得學生是走張江陵的門路,巴結江陵以圖館選。不管我怎麼解釋都沒用,大家都不會喜歡我。既然如此,那刑部去不去,也就沒什麼意思。反正有江陵相公的面子,總不會讓學生無部可去,不管去哪一部都好,混到館選時再說了。”
侯守用搖頭道:“我倒不擔心你館選,我是擔心你這個性子進了翰林院怎麼得了?爲師沒有你的運氣和才學,從沒進過翰林院,但是聽人說過,玉堂是修身養性之地,要求的是和光同塵,最不喜的就是張揚之人。你如果進了翰林院,務必改改自己的脾性,千萬不能像是眼下這般……意氣用事。李文正前車之鑑,不可不查。入翰林院固然有清流貴選,他日入閣得預機務爲主分憂之榮,也有一世蹉跎,仕途坎坷之人。年少得志最忌自滿,次忌驕縱,否則你是要吃虧的。”
范進點點頭,“恩師所言,弟子心中有數。國朝用人首在年資,不管弟子如何自大,也不會認爲天下有三十歲的閣臣。若是入了翰林院,至少有十幾年的光景要扔在裡面讀書,什麼也做不了。”
侯守用道:“你能如此想,爲師就放心了。做官最忌諱急功近利,尤其少年得志者,尤忌如此。總想着要出人頭地,往往就會如此案一般,白白鬧個身敗名裂的下場,不可不查。”
“弟子謹記。恩師,這一遭您的位置也該要動一動了吧?向來在給事中前面加一個都字,已是必然之事,弟子倒是要給恩師賀一賀了。”
侯守用也知,自己在范進的誘導下,把寶押的極對,在議此案時,主動把責任往高拱身上推,將其列爲罪魁。當時看來,這是一步險棋,現在看來,自然是一步妙招。且有范進在裡面爲自己奔走,一個都給事中未必是難事。再者說來,江陵黨自己的核心成員不提,自己這種中立派系,這次能主動出來幫張居正的忙,他如果不給出酬庸也說不過去,正如范進所說,自己這次應該是可以升遷了。
都給事中和給事中雖然只差一個字,但是權柄上差了好大一塊。雖然從品級上,都給事中依舊是低品官,但是權柄地位上,足以和部堂大佬相抗衡。未來升轉時,在京官裡提三級使用是起步價,外放的話,升七級使用也要看自己願意不願意去才行,堪稱前程似錦。如果沒有這個弟子,自己自然沒可能到這個位置上來,飲水思源,於這個門生一些行爲的不滿,此時也只能壓下不提。
侯守用搖頭道:,“今天不行。花兄的病情很不妙,連今天的朝會都不能去,我得趕緊着回去看看他,等改日再說吧。你自己在家中不要亂走,這幾日間只怕你的去處就要定,免得吏部來人通知找不到人。”
侯守用告辭而出,范進送走了恩師,轉身又來到鄭嬋的房內,錢採茵不知幾時已經離開,房間裡沒有人。鄭嬋背向着門,臉對着牆,身體輕微抽動,似乎是在哭?
范進悄悄上前一步,輕聲問道:“鄭姑娘?你……你怎麼樣?”
女子並未應聲。
范進又問了一遍,才聽到鄭嬋哽咽道:“範老爺,對不住,妾身一時心情不好,哭花了臉,不能冒犯貴人,就不與你見面了。男女授受不親,房裡沒有人,還是請你且出去,請錢姑娘進來說話的好。”
“鄭姑娘你這樣說,就是生我的氣了。咱們之間,還用的着講什麼授受不親麼?我只是不明白,哪裡得罪了姑娘,讓鄭姑娘生這麼大的氣。你且說一說,也讓範某知道自己何處失禮。”
范進說着話,走到牀邊,鄭嬋此時也猛的轉過頭來。卻見她兩眼哭的又紅又腫,披頭散髮,樣子越發狼狽。見范進走到身前來,忽然道:“妾身……將來或許是範老爺的師母,長幼尊卑,輩分不能亂。你這麼走過來,不怕亂了禮法?”
“師母?”范進愣了愣,似乎不明所以,過了片刻,才恍然道:“哦,你說那事啊,我一下子沒想起來。採茵跟你說了?”
“是啊,若是不說,妾身豈不是要被矇在鼓裡?範老爺又是人蔘湯,又是補品,原來是孝敬師母之意?書生講禮儀倫常,今日妾身總算是見識了,範大老爺果然是個孝敬師長之人!給自己的師長打點的很是周到,就連爲他暖牀之人,都肯廢這麼多心思!”
她本來就出身市井性子潑辣,原本的一番心思又都落到空處,一時便沒了太多顧及。不管范進這人有多可怕,想說什麼說什麼,語氣很有些不善。范進倒也不惱,看她發怒的樣子,反倒笑起來。
“冷靜,一定要冷靜。你現在身子不好,這個時候鬧起來,對你自己不利。你先喘口氣再說。”
鄭嬋板着臉道:“範公子若是已經把妾身送與了你的老師,妾身便是你的長輩,你這樣嬉笑似乎不應該啊。”
“鄭姑娘說笑了,你是個大活人,不是什麼物件,哪能由得我送來送去。再說了,範某也從沒想過,把你送給誰。”范進笑道:“這個事確實採茵跟我提過,我恩師確實也是自己在京,身邊沒人照顧。如果給他找個女人侍奉他,是一件好事。但是前提一定是要兩相情願,不能勉強。以鄭姑娘的品貌,恩師自不會拒絕,但是我沒問過鄭姑娘你的意思,又怎麼會做出這種安排?其實我自己也想過,你多半未必有這方面的念頭,你們兩人也未必相得。我恩師那個人雖然不是迂腐的古板君子,但也不算個有趣之人,長年做地方官的,人有點威嚴。最好是個寒門書生之女,自己識得文墨,也懂得那些讀書人的規矩,與他過日子才能相得。鄭姑娘風風火火的性子,大家其實都很彆扭,不合適。現在看鄭姑娘如此態度,自知對我那師長沒什麼好感,這件事就更不必提了。”
“你是說,你拿人蔘給我補身,又對我這麼關心,不是因爲你恩師的緣故?”鄭嬋那雙哭紅的眼睛緊盯着范進不放,生怕錯過一絲細節。范進也直視着她的眼睛,與其對視道:
“你想到哪裡去了。我當初也曾拿了一根參出來救了鄭兄,難道也是有所圖麼?鄭姑娘受此慘禍,歸根到底,都是我們這些做官的人,沒有把差當好。地面上的壞人不能抓住,反倒與其狼狽爲奸,才害良民受害。再者,這件事裡那個最大的惡人,我非但不能把他揪出來以國法論罪,反倒還要保護他,不讓他的名字出現在案卷上,這也是我一件有負於姑娘之處。兩下合一,我做這事的目的,就只是爲了贖罪,而沒有其他的想法。這是我的心裡話,如果不是被逼急了,也不會說出來。”
他嘆口氣道:“鄭姑娘不管是衝我發脾氣也好,還是恨我怪我也好,範某都沒什麼話說。爲官者理應爲民做主,我百姓申冤。一個合格的官吏,應該不管涉及到誰都一查到底,按律治罪。百姓期待的是這樣的官,戲文裡也都是這麼個演法。可是範某……真的做不到。我不是戲臺上那些無所不能的青天大老爺,沒有能力按你們的想法,把壞人都抓出來殺掉。所能做的,就只是力之所及範圍內,儘量做一些補償,說起來,我與嚴清,翁大立他們其實也沒什麼區別。最多是他們沒做補償,而我做了一些,可是比起你們所受的痛苦,這所謂的補償,又實在太微不足道了。我現在想辦法彌補鄭姑娘都來不及,又怎麼會還想着違揹你的意願,替你做什麼安排,那不是越傷姑娘越深麼?我這麼說,鄭姑娘總該相信了吧?”
鄭嬋原本被錢採茵氣得心裡發堵,又想着自己不得不嫁一個半大老頭子做填房,心裡更覺委屈,不管不顧地鬧起了脾性。可此時聽范進如此說,內疚之餘,又有些愧疚。自己的身份和對方差了十萬八千里,即使對方真的做了什麼對不起自己的事,也沒有必要如此道歉。更何況,范進所做的事,也不算對不起自己。
她此時已知,給朱國臣做靠山的男子是馮邦寧,其叔父就是大名鼎鼎的馮保馮公公。那人在百姓心中,便是如同前朝劉瑾般立皇帝一樣的角色,哪是升斗小民能招惹得起的。被馮邦寧佔了便宜除了認倒黴,又能怎麼樣呢?可着京師被他禍害的女子不在少數,又有誰能討回個公道來?因此范進這番道歉加上坦白心跡,反倒讓鄭嬋很不好意思,支撐着坐起來,拉住范進的手道:
“大老爺,妾身是個小老百姓,字認的不多,沒有什麼學問。說話辦事都很粗魯,你不要跟妾身一般見識就好。方纔是聽了錢姑娘的話,以爲……以爲範老爺要把妾身送給你老師做填房,心裡憋的慌,鬧了一通。你不要怪我,更不必說什麼對不住的話。沒有範大老爺,妾身這條性命早晚送掉,不管從哪裡說,你都是我的恩人,就算要我用性命報答你也是應該之事。哪裡還用的着說什麼對不住。戲臺上的青天是假的,在這世上,哪有那等人,即便是當年那位海青天,也不可能治的了那等惡人。妾身是自己命不好,不能怪別人,您可千萬別再想什麼對不住的事。等妾身身子好了,還要當牛做馬,報答大老爺對妾身的救命之恩,要是您也覺得對不住我,我又覺得對不住您,這日子可就沒法過了。”
范進笑道:“鄭姑娘能如此想,我就放心了。是啊,要是大家都這麼客氣,那日子就沒法過了。所以你別生採茵的氣,她也是一番好心,只是沒問你而已。今後你有什麼不高興的,就直接找我來問,大家有話說個清楚,比自己窩在牀上生悶氣好。如果再不開心,就鬧出來,鬧過了也就無事。”
鄭嬋點着頭,絲毫不覺得被男子握着手有何不妥,又問道:“那範公子的老師來,可是說朝廷的事?範老爺這次可是贏了?”
“算是吧。基本想做的事,都已經做成。不過從我個人來說,倒是難說輸贏二字。刑部估計不會讓我再去,接下來,還不知道要去哪個衙門。”
“不去刑部就不去了。範老爺這麼大本事,連東廠和錦衣衛都給您面子,刑部有什麼了不起的?說不定回頭就讓大老爺去錦衣衛辦差,到時候比刑部威風多了,油水也大,不是更好?”
她搞不清楚這些衙門之間文武區別,也搞不明白人事流轉的規矩,只覺得錦衣衛權重,就隨口說出來。范進看她這幅爽利中又帶着天真的勁頭也覺得可愛,微笑道:“那就借你吉言了,若是真到那時候,我好生請你一桌酒席謝你好話。你躺一會,我去給你端碗湯來,先把身子補好。”
鄭嬋聽話的躺回牀上,心裡則想着:必須快把身子養好,再把那孽種拿掉。否則的話,就什麼都做不成了。錢採茵這個女人敢陰我,早晚讓你知道我的厲害,你個清樓出來的表子還想騎到我頭上?做夢!看將來,咱們誰贏誰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