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章 鬥智

窗外,張舜卿的身體劇烈地顫抖着,阿古麗從後緊緊抱住她,不至於讓張舜卿情緒失控衝進房間裡。事實上,即使她不這麼幹,這位相府千金也有自己的矜持,不會做出這麼冒失的事。只是她的手緊緊堵在嘴上不敢放開,生怕一旦移開就要放聲大哭,暴露自己的行藏。

父親,你明明答應過一年時間,爲何出爾反爾!

張舜卿在心底吶喊着,原本平穩的氣血,在這一刻又再度沸騰起來。她自然知道父親的權勢與威風是何等可怕,即便是部堂大員在父親面前一如小吏一樣唯唯諾諾,不敢有絲毫違拗,何況區區一箇中試舉人。新科會元這種身份在民間固然高不可攀,可是在帝國宰輔面前,也算不得什麼。

范進如果得罪父親,甚至不用首輔說話,下面自然有人會讓范進身敗名裂,失去所有的一切。在這個時候屈服或退縮並不丟人,最多算是人之常情而已。畢竟婚姻不是兩個人的事,而是兩個家庭的結合,海誓山盟情深似海,也敵不過現實的壓力,何況是這足以頡頏君王的人物,他的意志誰又能真的違抗。

范進的聲音響起,語氣與方纔一樣,不卑不亢。

“學生多謝相爺誇獎,只是您老人家是在是謬讚了。學生不是聰明人,也從不認爲天下人都不及我。每每想來,其實學生總覺得自己是個愚人。從讀書到做事,學生都有一個愚人才有的毛病,認死理,喜歡一條路跑到黑。當年塾師不只一次說過,學生這樣早晚會碰個頭破血流,可是學生卻認爲即使南牆撞破,也不能更易初心。”

“以卵擊石,碎的不會是石頭。人去撞牆,吃虧的也一定是人。”

“從結果上看是這樣,但若是因爲怕撞牆就退讓,便失去了本心。反不如朝着牆撞過去,求個問心無愧。我們廣東人這種脾性的很多,有一句土話,頂硬上,就是說的我們這種性子了。”

張居正未置可否,而是略停頓了片刻,“范進,你應該知道,會試名次並不能決定前程,真正決定前途的,還是在殿試。而殿試之中,又以一甲最爲尊貴。倫迂岡是你的同鄉,他便是連中三元,人稱爲佳話。每一個舉子,最終的想法都是中狀元入翰林院,你也不該例外吧。”

范進一笑,“當日李文正十八歲入翰林院,結果在翰林院裡一待十八年,人送綽號李十八。學生現在的年紀比文正公還大一些,若是也在翰林院蹉跎二十年,亦未見得是何幸事。不管爲京官還是做親民,總歸是爲國出力,爲天家分憂,範某於名次之事,並不放在心上。”

張居正哼了一聲,“哦?你果真如此想麼?當今天下人皆願做京官恥於外放,以你的才學,若是放你到個地方州縣做親民官,十數年後,今日一干名次不如你的同窗位分反在你之上。見面之後,你要對他們行下官禮,磕頭跪拜,你也無所怨?”

“不管官位高低,都是聖人門下。學生不管他人,自己的心裡,委實是沒什麼怨字可言的。”

張居正面無表情道:“好,你這話我記下了,希望你這是肺腑之言,他日不要後悔。你回去之後不要隨便亂跑,把你所說商道一事,寫一個說貼上來,老夫會派人去拿。至於你自己……好自爲之。”

兩人的談話結束,阿古麗拉着張舜卿悄悄轉向內宅,張舜卿渾渾噩噩地隨着阿古麗走着,腦海裡卻是一片混沌。

自己沒有看錯人,退思對我的情意堪比金石,即便是狀元位分也難動分毫。可是父親的話,卻也表明了他的態度,他根本不會同意這門婚事。退思這種堅持的意義到底有多少,最後的結果又會是什麼?一則喜一則憂,諸般心思攪在一處,這位素來有謀的大小姐,這時也已經亂了方寸。

等上了樓,她揮手道:“阿古麗你下去吧,讓我一個人待會。”

“大小姐,你先冷靜一下,聽我把話說完。你一定是在難過對不對?可是我覺得你應該高興,畢竟範公子並沒有背叛你們的愛情,在老爺的考驗面前,他堅持住了。你應該知道,這有多難。”

“我當然知道這有多難,可是有意義麼?”張舜卿搖頭道:“老爺那裡不肯點頭,即便我二人情比金堅,老爺那裡存心作梗,又有何用?你看看他們兩人在一起的樣子,簡直就像上輩子有仇,我真不明白,爲什麼老爺對退思成見如此之深。他的才學謀略,放眼府中,哪個幕僚能及他?可是老爺偏就看他不順心意,這讓我怎麼是好?”

阿古麗道:“大小姐,只要你不放棄,就肯定有希望。老爺不是說要讓人去拿退思公子寫的說貼麼?小姐不如也寫個東西讓人帶過去,雖然你們見不到面,但至少可以有文書往來,至少可以緩解相思之苦。”

張舜卿道:“我也想啊,可是這事……不好辦。老爺派去的不是遊七就是姚八,我沒法保證他們會不會出紕漏,萬一信落到老爺手裡……”

阿古麗一笑,“小姐,這封信就是要落到老爺手裡纔好。”

張舜卿愣了愣,隨即赧然一笑,拉着阿古麗的手道:“我被氣糊塗了,多虧你提醒我。阿古麗,如果我和退思的鴛夢得諧,你便是我們第一個大恩人。”

“不不,我纔不是什麼恩人,我是大小姐的親人。”舌根發硬的阿古麗,把親人兩字咬的極重。以奴隸身份被賣給戚繼光,又被其送給張居正的波斯美人,固然相貌極美體態妖嬈,但是在張家的地位也就是個寵姬,並不受重視。身在異國舉目無親的女子,最需要的不是金錢或是感謝,她只想要一份親情,幾個真正敬她愛她的家人就足夠了。

一直以來,這位大小姐對她態度最是冷淡,視之如奴婢。可是現在,終於肯拉着她的手說幾句貼心話,這對阿古麗來說,喜悅程度遠遠超過得到一筆賞金或是什麼名貴首飾。

親人……爲了這兩個字,也爲了這對彼此相愛的男女,她決定賭上性命,也要幫他們做成夫妻。

兩日之後,鄭家小院內。

鄭家的小女孩坐在書桌前,提着毛筆,認真地在描紅冊子上,一筆一畫描着上面的文字。

當初家境好的時候,鄭國泰是念過書的,本着女子無才就是德的原則,小女孩沒機會念書,只有在兄長心情好時教自己幾個字,再即使從堂姐那裡學。等到家裡遭逢變故之後,於文字上就更談不到,徹底荒廢下來。

因爲薛素芳與其投緣,范進看這小丫頭也乖巧可愛,於閒暇時便重新教其認字寫字。包括筆墨紙張,也都是范進出錢的。這年頭這些文具消耗並不是一筆小挑費,尤其對於鄭家這種還沒擺脫赤貧身份的人來說,能讀書認字,簡直就是不敢想象的事。

女孩深知,這描紅冊子的價值分量,自己家裡歲月好的時候,也捨不得買來給女娃糟踐。是以每一筆都格外用心謹慎,輕易不敢落下去,生怕一筆寫歪,就禍害了一張紙。

另一邊也在低頭寫字的范進聽這邊沒動靜,擡頭看過去,隨後道:“臭丫頭別偷懶,寫不夠三十個字,今天不給你講故事,也不教你認字了。”

女孩並不怕他,朝范進道:“大老爺,您還是留神您自己吧,別回頭寫錯了字啊,交不了差。這麼好的描紅冊子我捨不得用,其實我認字就行了,會不會寫沒什麼大不了。”

范進道:“誰說沒大不了的?你怎麼就知道,自己一輩子就沒機會寫字呢?我認識一些女子,是能在家裡獨當一面的,甚至能做男人的主。她們要是一個字不認識,其實是很吃虧的。你想想,將來你家生意越做越大,帳本你看不懂,是賠是賺全聽掌櫃的擺佈,那這生意不是都給別人做了?你自己不會寫字或是寫出字來不好看,身份檔次也就上不去,嫁到夫家也被人看成小戶之女,不會得到重視的。”

“本來就是小戶之女。”小丫頭哼了一聲,又道:“我叫小婉,不叫臭丫頭。你總叫我臭丫頭,回頭等薛姐姐回來,我就向她告狀。說她不在京的時候,你天天領壞女人回來。”

“行啊,小碗小碟子都沒關係,總之快點把字寫好,我就教你認識字。你很聰明,甚至是我見過的人裡少有的聰明角色。一本三字經加百家姓,這麼快就認全了,今天教你認千字文。等你認全這三本,我就教你幼學瓊林,那是我寫的。學會那個,你就可以跟人說話社交,不鬧笑話了。”

小婉道:“我大哥呢?範大老爺幾時教他?”

“你哥?算了吧。他不是那塊料,當初讀書時就不肯認真,現在他的學識也就是那麼回事,如果說做個小老闆已經夠用了,再往上,他也讀不出什麼來,我懶得跟笨人身上費力氣,還是教你吧。等我考完了殿試,若是授官外地,就沒什麼機會教你,趁着在京,多教你一些。”

“大老爺,你們讀書人架子都很大的,你這人沒架子,還有耐心教我,就連我家現在賺錢這生意,都是您教的。我們卻又報答不了什麼,您說您圖什麼。”

“小碟子啊,你知道麼,人和人是講緣分的。比如那位你沒見過的周大老爺,他與我有緣分,所以我幫他捐個監生,這是一種緣。咱們兩家,是另一種緣分。你說可着京師這麼多人家,我怎麼就租了你家的房子?而你和五兒又投緣,所以我幫幫你,也是爲了素芳。再說別提什麼報答或是不報答的,施恩望報非君子,我幫你也不是爲了你報答我什麼,所以你們心思別那麼重。一共就是點紙張,幾個小吃的方子,再加幾兩銀子本錢,算不得什麼。或許他日我落到難處,還得指望你們幫忙呢,到時候你們別不管就好。”

婉兒道:“範大老爺放心,我爹說了,要在家裡供您的長生祿位,每天給您磕頭上香火,保佑您功侯萬代。我以前跟堂姐學過編絛子,我這兩天剛買來的線,給大老爺編個富貴不到頭,您繫着這絛子,保證永遠不會落難。”

“好啊,那我就借你這小碗的吉言了。”

婉兒這時離開寫字的地方躡手躡腳來到范進身邊,歪過頭去看,范進翻眼看她一眼,“幹什麼?這玩意你看的懂麼?就你認識那三個半字,能看懂這個?”

“我又不看字,我要猜是誰給你的。這裡面一定有個女孩子給你的東西對不對?前天來咱家那個什麼姚八爺,給你帶的東西里,有一封信,聞着有香味,那香味特別好聞,一定是女人的對不對?大老爺這兩天跟魔怔似的,沒事就拿那信出來看,是不是就是想那女人了?我覺得大老爺你哪都好,就這點不好,薛姐姐剛走,你就想別的女人了。我以前見過大戶人家妻妾打架,小妾被大老婆趕到大街上,頭都被打破了,可慘了。你將來是不是也要讓那個女人這麼欺負薛姐姐?”

范進道:“小孩少管大人事,一邊描紅去,還想不想聽故事了?昨天那小紅帽和狼的故事,你還想不想聽到結尾了?”

婉兒沮喪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繼續描紅,心裡小聲嘀咕道:“我又不是小孩,非把我當孩子哄。再大兩歲的都可以嫁人了,爲什麼非要聽那些哄孩子的故事。我將來嫁了人,一定要管住相公,不許他想範大老爺這樣壞,除了我之外,什麼女人都不許想。”隨即又想起范進方纔所說,殿試之後就有可能選官外放,自此分別自然就再無相見之期。

緣聚緣散本是極尋常事,尤其范進於自己一家只是個過客而已,更非親人,來往聚散更屬尋常。可不知怎的,一想起即將與這廣東來的一家人分開,小女孩心中就起了一陣莫名惆悵,就連讀書認字的喜悅,都淡了幾分。

范進並不在意這小孩子的想法,而是在紙上認真地寫道:“卿卿,見字如面。數日未見,不知是否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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