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
京師裡梨花雖然未開,但是氣候卻較之之前大爲改善,已經頗有幾分暖意。春姑娘的一隻腳已經進了門,距離把冬婆子掃地出門的日子終究不遠。
不管暗流如何涌動,又有着多少算計於謀劃,會試終究是文壇盛事,掄才大典,於大多數學子而言,於陰謀詭計是感受不到的。他們所知的是,自己終於來了一次京師,見識了首善之地的繁華熱鬧,這一趟就沒白來。行囊豐厚的舉子抓緊時間,遊歷於京師各處風景名勝,或邀三五知己,或攜如花紅顏。在着兒歌時間段,京裡各處熱鬧景點,總能看到一羣又一羣衣冠中人。
位於石景山的保明寺,在此時也算是個極有名的去處。其始建於天順年間,因呂尼有阻駕親征之功,在英宗復辟後,加封呂尼爲皇姑,其出家之地由黃村寺改名爲天順保明寺,民間則稱其爲皇姑寺。
廟宇裡兩口大鐘一爲嘉靖生母及張太后共同出資鑄造,另一口則是萬曆元年慈聖李太后帶頭,馮保、定國公、成國公等勳貴聯名施捨,耗銅十數萬斤鑄造而成。這兩口鐘以及英宗御筆親題的匾額,奠定了保明寺香火鼎盛,聲威不墜。
整個廟宇佔地數萬畝,如果加上其附屬的廟產,足有十五萬畝以上的收入,算是這年月的大地主階層。廟裡有錢整個寺廟自然就氣派,雕樑畫棟,殿宇雄奇,於遊賞角度而言,便是個上佳去處。
不過保明寺雖以寺爲名,卻是女尼修行之地,又有大批豪門貴女在此帶髮修行,防衛森嚴,普通人難以接近。負責廟宇門禁的並非尼姑而是宮中太監,沒有司禮監開的小票,非節日禁止外人進入,即使是趕考舉子餓不例外。大家只能在外面看看那硃紅牆壁,指點着發一些感慨,間獲有人提起洪武禁令,說起這裡女子大多在妙齡,不符合不到四十不許出家這條規定,隨即就惹起同伴一陣大笑,落了好大沒趣。
如果這些書生的視線可以透過牆壁與殿宇的阻隔,進入廟宇深處,那發出的只怕不是感慨,而是怒罵了。因爲此時在保明寺二層觀音殿的禪房裡,一個年輕英俊的書生脫了靴盤膝坐在炕上,隔着一張方桌,對面則是個美貌的女冠與他隨意談笑,兩名青衣俏婢左右侍奉。這情景與外面那些欲進而不能的書生比,簡直判若雲泥,不管是基於皇封道場還是女尼居停都有些不倫不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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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知道這女冠身份,書生們在憤怒之餘,肯定還會生出針對這書生的猜忌。這個三十上下美貌動人的女冠,正是當今慈聖李太后堂姐,代替李太后出家的一品夫人李氏,能得她青睞的舉子,這科場上如何不受照顧?
李氏身邊的兩名青衣侍女與其是本家,本人是不出家的,早晚還要嫁人。由於在廟裡,就不用本名,由李氏給她們起了名字:一爲清風,一爲朗月。李家出身泥瓦匠,發跡時間也短,沒什麼家族底蘊可言。所謂家規一類的東西其實比不了那些世家豪門,短時間裝裝樣子可以,時間一長就看出和真正世家名門豪紳的差距。
與范進這個男子在一起,兩個女子做不到如木雕泥宿不苟言笑,反倒是與范進說笑,頗有些沒規矩。李氏並不約束,任她們說笑着。清風道:“範公子,這茶可能入口?按您說的,改了改烹茶手法,不知對不對口味。”
范進點頭道:“味道不錯,比上次的強多了,二位果然冰雪聰明,說一次就記住了,佩服佩服。”
李氏微笑道:“那也是要範公子指教的好才行,否則再聰明也是不得其法。說到底還是讀書人知道的事情多,就連這烹茶,也能說出這許多道理。還有公子給廟裡寫的那幾副對聯,都是極好的詞句,文字妾身都還記得:片石孤雲窺色相,清池皓月照禪心。月在上方諸品淨,心持半偈萬緣空。碧鬆蔭裡池長潤,白藕花中水亦香。這幾副對聯詞句優美,亦有意境。詞好,字更好,妾身已經請匠人把範公子提的對聯裝裱起來,日後就放在各殿裡。這些字和詞句都是世上難覓珍品,妾身是揀了便宜的。”
范進笑道:“夫人太客氣了,學生這幾筆塗鴉實在當不上一個好字。要說幫忙,也是您幫我的忙多些。”
“順手而爲,不敢言功。只是幫公子向幾位施主介紹一道點心,算不上什麼。再說鄭家的炒肝賣的再好也跟公子也沒什麼關係,你租他們的房子,兩下沒有交情。這麼幫忙,也是看他一家困苦,這是在濟困扶危做好事。咱們大乘教本來就要濟人危難,賑濟貧苦,出家人慈悲爲懷,做這些事本就是分內之舉,怎敢言謝”
“夫人不動酒葷,卻要向其他人介紹葷菜,這實在是讓範某汗顏。”
李氏一笑,“我說過了,大乘教其實不禁酒葷。咱們的信衆大多吃酒開葷,就像不禁婚嫁一樣。只是在這保明寺裡的人,不許隨便動葷腥而已。外面的施主吃什麼,難道我們還能干涉?我只是說範公子搞了一道葷點心,他們買不買就是自己的事,又不是讓我來吃。其實咱們大乘教與施主們講法,並不是空談佛法,那樣沒誰愛聽。家長裡短說一說,和施主拉近關係,才能讓他們真的信服。談談吃喝,談談穿戴、首飾,說這些點心的事本就是尋常話題不會尷尬。”
范進聽了她的解釋,心道:這不就是一羣闊太太閒極無聊打發時間?大家打打牌喝喝下午茶,再聞點龍涎香,確實很放鬆。就是你們這香料選的有問題,後患無窮啊……
當然這種話不能明說,至於桌遊的項目倒是很適合在這幫無聊人士裡推廣,可是大乘教畢竟是教門,教授桌遊是否妥當他現在也吃不準,只悶在心裡沒提。
清風道:“夫人爲範公子做的可不光是炒肝這事,還有放債的事。自從聽公子說了鄭家的事以後,夫人可是好好查了一番帳目,凡是有違一本一利的,都勒令停收利息,這可是好大一筆銀子。”
李氏搖搖頭,“胡鬧,越來越沒規矩了。一本一利乃是國法,何況我教乃是佛門淨土,放貸本意還是濟人困厄,一解燃眉之急,怎能將之當成斂財的法子?下面的人胡鬧,我過去不知道,現在知道了,自然要管一管。別處的先不提,至少京師之內,我大乘教的債利不能過本。”
范進連忙道着謝,“夫人幫了我很多忙。不管是鄭家的事,還是幫周進捐監的事,夫人出力都很多,範某真不知道怎麼還情纔好。”
李氏笑道:“範公子太見外了。我大乘教向以扶危濟困爲己任,凡是好事,都是要做的。就算路人發生此事,我也沒有坐視之理,否則何言慈悲?友人開口,自無不應之理。周進的才學既爲範公子推崇,必是國家棟梁,能幫他得個前程,將來爲國出力,亦是有利於國家社稷的好事,我教義不容辭。”
朗月鄙夷地說道:“那周進長的黑不溜秋的,能有什麼才華,要不是看範公子你的面子,我們才懶得爲他說話呢。”
“紅粉骷髏,都是皮相。你這丫頭與佛無緣,到現在還堪不破皮囊,只怕動了凡心,該嫁人了。”
李氏說着一笑,三個女人隨即都笑起來。范進心道:這樣的修行者怎麼也不像有道之士,但話說回來,真如果板起臉來修行,也很難在李太后面前買好。這也是無奈之事。再者眼下還要用她幫忙,自不好多說什麼,就只好陪着笑。
過了一陣,李氏道:“最近京師裡,似乎有些風言風語,對範公子不利?其實每到這個時候,都會有類似的謠言出現,這已經是常態,範公子與張小姐光風霽月,自不必擔心些許流言。當然,也不能讓人隨意詆譭公子名譽,我去找人查了下,大抵是京師附近一些耕讀人家傳出來的話。項莊舞劍意在沛公,他們這些話也不是奔着公子來的,而是另有所圖。以公子聰慧,自知根苗。”
范進道:“多謝夫人厚愛,範某一介寒生,自不入這些名門大紳法眼,他們所圖者何,範某心知。只是被牽扯到裡面,頗覺得是無妄之災。”
他心裡有數,表面上出現的是這幾個京師的豪門大族,其背後肯定還有人在。幾代朝代更替,北方的豪強義門,早已經被打擊的元氣大傷,不復昔日強悍實力。是以這些豪門雖然有田地有族人,但是在京師大佬眼裡其實不算特別要緊的勢力。每一家豪門背後都有着皇親國戚又或是勳貴武臣撐腰,否則也不敢這個時候跳出來作死。而這些後臺裡,很可能就包括眼前李夫人的孃家。
這其實也不奇怪。一個大家族想法各異,本來就是很正常的事。比如李太后,她其實並不支持父親的一些做法,其在政治上也更支持張居正。但是父女走的是兩條路,各自的利益不同,追求的方向也不同。而眼前這位李夫人,她的利益跟李太后大體一致,細微處又有差距,只要張居正不動廟產,她就不會與其對着幹。至於能減免利息,就更是給面子。
她不肯說出自己孃家,一來當然是親親相隱,二來說出來也沒用,范進也不敢把國丈怎麼樣。只說眼前這幾個豪族,其實也不是范進當下所能頡頏的。
李氏道:“在放榜以前,範公子不妨就住在廟裡。廟裡帶髮修行的貴女不少,她們見過範公子的畫技之後,都驚爲天人,希望能請公子爲她們畫幾張畫。你也知道的,男女有別,如果到了外面,你也不容易看到她們的臉。只有在這佛門之中,大家無男女之別,你纔好當面做畫。”
范進道:“夫人有令,小生不敢推辭。”
“這便是最好了。”李夫人一笑,“範公子是聰明人,應該知道上次你究竟是爲誰畫像,多餘的話妾身就不說了。你放心,有那位爲你做主,你的功名就不至於壞了。區區幾個土豪劣紳,還不至於動搖範公子的根本。”
“一切仰仗夫人護持。還有,這次那幾個畫本……”
“恩,我最近正好要進宮一趟,先請慈聖過目吧。萬歲還小,雖說開卷有益,但也要有所取捨,總要慈聖看過,確定這些畫本有益無害,才能給萬歲看。”
“自然,範某明白。”
范進嘴上說着,心裡暗道:我恨大京師保護法案!爲什麼給皇帝看的話本,也要先過審覈啊!幸虧自己早有防範,這次沒開車,否則非翻了不可。
固然有着李氏夫人的交情,功名上應該有個保障。而且這女人對自己的交情有點不尋常,名義上是出家人,但和自己交往中,總讓范進覺得她有些別的意思在裡面。總指望她還是不夠放心,畢竟在科舉這事上,就算李太后親自說話,也未必有張居正這個現管好用,范進也不想坐以待斃,他的反擊手段就是繞過張居正,直接到皇帝那留個名。
這種事其實說繞開張居正也不恰當,在遞話本之前,他已經把話本拿給馮保看過,這位內廷大鐺同意之後,才繼續下一步行動,委託李氏帶進宮裡,給皇帝看。給馮保看跟給張居正看本來就沒多大區別,兩下就是一回事。
爲了教育皇帝,張居正也搞過名爲帝鑑圖說的連環畫冊,通過插畫方式給皇帝講解做君王的道理。又在宮裡屏風上畫了許多明君故事,藉以教育萬曆。
可問題是這些教材的編撰都有一個問題,強調思想性,忽視娛樂性,是把萬曆當個道德君子塑造的。可范進看來,這萬曆除去皇帝身份,就是一胖宅,弄那麼多高大上的東西,其未必看的懂,更未必有興趣,還不如先從趣味性出發。
范進這次獻的,不是文字話本,而是連環畫,其性質有點像是後世的小人書。之所以沒搞成連載漫畫,還是考慮一個接受度的問題,如果沒有鋪墊直接給漫畫,很可能遭遇大話西遊似的失敗。而在題材上,海盜王或是血統忍者這一類的東西雖然在後世很紅,這年頭未必效果好,更關鍵是張居正未必喜歡,是以還是謹慎的選擇了一個萬金油選題:岳飛傳。
說岳的故事早已有之,真正形成完整體系則於清朝,眼下明朝還沒形成系統的說岳故事體系,范進出過話本,但是否賣到京裡來難說。他這次直接用的小人書版岳飛傳,頭兩卷是講岳母教子,岳飛學藝,母慈子孝,師恩重如山,不管是故事整體,還是單獨這兩卷,都算政治正確。而且是傳奇故事,又有周侗收服王貴等人的趣味情節,完全可以吸引一箇中二胖宅的注意力。所欠缺的,就是一個渠道,既然李氏願意送書入宮,范進心裡就有了把握。
這些小人書上,是有着自己署名的。不需要皇帝看過小人書後拿自己當什麼大才子,只要他知道有自己這麼一個人,再記得喜歡看自己的書,這就足夠了。那些士紳豪族要借他爲棋子,他自然不能甘心受其擺佈,以小人書直達君前,再拉上李夫人的關係,至少足以與之頡頏三合。
有此考慮,這位手眼通天的夫人,范進不好得罪。再者對方眼下雖然不是很莊重,但也不至於真的做出什麼過分的事來,他也就虛與委蛇與之周旋,笑道:“夫人幫了我這麼多,範某真不知該如何報答了。”
李氏很是和善地說道:“公子太客氣了,我與公子一見如故,最是投緣,再者公子確有才華,幫你也是應該的,還談什麼報答,太見外了。若真想報答我,就在這裡多住幾天,多爲那些貴女畫幾張像就夠了。這些女人大多有一肚子苦水,能讓她們笑一笑,也是大功德,範公子幫幫她們,就算幫我的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