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的廣州,氣候已經很溫暖了。去年這一帶氣候不錯,莊稼收成喜人,剛剛得到了大筆土地的範家,也在這次豐收中得到了甜頭。大批的糧食被當作地租繳納上來,家中幾個倉庫都已經堆得滿滿的,又在城裡租了幾個倉庫專門用來存糧食。
興奮的範母從一個倉庫走向另一個倉庫,固然她現在的財富已經不大需要在意這些糧食的數字,但是作爲一個剛剛發跡的鄉間婦女,她骨子裡對於土地與糧食的熱愛,實際遠遠多於對金銀珠寶的喜好。在她的世界觀裡,土地和糧食纔是真正可靠的東西,餘者都是沒用的廢物。
其身體很是硬朗,自從范進發跡,便開始養尊處優的範母,不像原本儒林世界裡那個可憐的婦人一樣營養匱乏。反倒是有充足的食物,心情亦舒暢,人的身體自然就好了起來。作爲從事過體力勞動的婦人,她的腳步沉穩有力說話中氣也足,但是身份已經從範大嬸變成了範老夫人,自然就要有相應的體統,比如走路方面就不能健步如飛,必須做個弱不禁風的模樣。胡大姐與樑盼弟一左一右攙扶着她,胡屠戶夫妻則在前引路,儼然已經有了幾分地方上士紳豪強的端倪。
“老夫人您看,這許多糧食,足夠全村人吃上幾年了。當初有人還想不交糧,小人直接把兒子叫來,他穿着官服提着水火棍,帶了十幾個伴當,將那人一頓棍子打的鬼哭狼嚎,哪裡還敢不交糧。”
胡屠戶邊走邊買着好,其妻劉氏則在旁幫腔道:“是啊,還有一家說交不出糧食,要讓他的丫頭到府上做丫鬟,來抵欠的租。也不撒泡尿照照,他那女兒什麼德行,怎麼配到府上做事。若是應了他這條,怕不是收租而是放賑,到時候就別想收上來糧了。”
範母看看劉氏,“那接着怎麼辦的?”
“拿銀子交的,聽說是樑大管家借了他錢,就是不知道用的什麼抵,又出的是哪裡的銀兩了。我們夫妻只是跑跑腿,銀錢糧食的事都過不了手,也不許我們看帳可是說不清。”
樑盼弟一笑,“大嬸,那銀子是奴家從一品香櫃上拿的,都有帳呢。至於抵押,沒要什麼。進仔臨走時交代過,要多積德行善,不要把佃戶催逼的太急了。畢竟我們是頭一年當田主,若是催逼過甚,名聲上不好聽。”
範母點點頭,“你做的對,進仔這次去考狀元,咱們得給他積福。比起我兒的功名來,區區幾粒糧食幾文錢算什麼。我說他胡大叔,今後遇到交不上糧的,讓他跟我來說,不許你隨便派人去打。你用心雖是好的,手段卻不妥當,不知道的以爲我範家是強梁,那便大爲不妥了。糧食是好東西,可是比起我兒的前程功名來,不值一文,今後不許你們兩夫妻藉着我家旗號亂打人。還有盼弟,別總進仔進仔的,他是你男人,這名字也是你能叫的?不知道還以爲你是他長輩呢。今後記得要叫老爺,那大戶人家好象都是這麼叫的,你學着點。喊我要喊老夫人,大姐你也是,總喊我大嬸,當心喊順了嘴,改不過來。”
兩個女人連忙點頭稱是。等轉過這一圈,範母也有些疲乏,回了家中,便先去睡了。胡大姐道:“三姐,你且坐着吧,我去佛堂。”
“又燒香?”
“是啊,你算算,今個都二月初八了,不是說進哥兒初九就要考試麼,我這幾天天天都要去拜媽祖娘娘文昌大帝,求他們保佑着進哥兒中進士。只要進哥能中,我一輩子吃齋還願,或是扣去我的陽壽都可以。”
兩個女人原本互相併不順眼,可范進走後,這個家裡便只有她們伺候範母,彼此間便多少有了些相依爲命的味道。胡大姐畢竟是個善良而單純的女子,像是范進給了樑盼弟一座酒樓卻沒給她什麼東西這類利益上的事,胡屠戶會很在意,她自己並不往心裡去。是以跟樑盼弟沒什麼衝突,關係反倒比過去親近了一些。
樑盼弟吐着唾沫道:“呸呸呸!趕快呸一口,沒事不要亂說話,神仙很厲害的,萬一真聽到你的話怎麼辦?剛剛享幾天福,你就要折陽壽啊。”
胡大姐卻有些落寞道:“享福?吃的好穿的好倒是有的,大家見了我也都在笑,可是我總覺得這不是什麼享福。以前雖然吃不飽,沒有好衣服穿,但我天天都能見到進哥兒,跟在他後面跑來跑去,他高興的時候還會和我說說話,給我講故事。他衝我笑笑,要我去治眼睛,我的心裡比什麼都歡喜。那時候什麼都沒有,可是有進哥兒,現在什麼都有,人不見了,我一點也不覺得現在是享福。萬一他這次帶一個很厲害的京師孃子回來,我們是不是就要被趕出家門,或是被趕到黑房子裡,每天不許見進哥兒了?要是那樣,還不如死掉的好。我昨天晚上做了個夢,就是夢見自己被一個很兇的女人趕出家門,不許我再見進哥兒……”
樑盼弟拉着胡大姐兒的手,嘆口氣道:“要真是那樣,我被趕的更早。傻丫頭,你想這些是沒用的。進仔這次註定是要發達的,怎麼可能不討個老婆回來?你好歹有大嬸關照着,新媳婦應該不敢動你,我就很難說了。畢竟我年紀大,又是嫁過人的,人家一句話,我就只好走路。進士老爺跟舉人老爺是不一樣的,我這樣的女人留在他身邊,或許就不合適了。”
胡大姐說道:“那要不我們一起來禱告,讓進哥兒娶不到老婆怎麼樣?”
樑盼弟在她頭上輕輕一敲,“胡說什麼?讓大嬸聽見信不信打你?你敢咒進仔,現在就會被趕走啊。我們還是得求神拜佛,保佑進仔中個狀元。你想想我們的男人如果是狀元,多威風啊。”
“可是……可是進哥兒寫的戲文裡說,中了狀元就要招駙馬,然後就會不認我們,還派人來把我們殺掉。是不是這樣啊?”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這樣,不過想想也差不多了,娶了公主,當然就不會認我們了。不過如果進仔真能招駙馬,就算被他殺了,我也心甘情願。我的男人是駙馬,想想就覺得過癮,被他殺掉我也認了。”
“我也是我也是。”胡大姐點着頭道:“那我們一起去求神仙幫忙,讓進哥兒中狀元,當駙馬。進哥兒要殺我的話,我絕對不會像戲文裡那樣跑掉之後去告狀的,我是他的,他要我怎樣就怎樣。”
大員島上,原本無人居住的平原上,一座座建築拔地而起。大批自海上而來的男女,將這裡當成自己新的家園,熱火朝天地投入建設之中。
曾經隨處可見的鹿,成了這些外來者的主要食物來源。他們獵鹿,也獵人。島上原有的土人與這些外來者展開了一場又一場英勇而悲壯的戰鬥,但是每一次都以失敗告終。現在這些土人不得不躲到山裡,離這些可怕的魔鬼遠一些,尋找機會復仇。在戰鬥中,美如水的土著女子,成了移民中青壯年的獵取對象。而男性戰俘,則成了最廉價的消耗品。
在一座已經頗有些規模的堡壘內,一個高大的女子赤着身,躺在牀上,享受着幾個年輕女子的按摩。林海珊妊娠反應頗爲明顯,時不時就要嘔吐一陣,心情也因此變得糟糕。幾個女子誰若是按摩的不順意,便會捱上一腳,或是幾一記耳光,隨後就是一堆閩南土話。
罵過了手下人,林海珊又指着北方道:“你這個衰仔害人精給你祖嫫聽好,若是考不中功名,你祖嫫就把你抓到島上來養鹿,再替你祖嫫照顧仔。做不好就一天打三次。挺起腰樑,中個進士回來,你祖嫫就讓你多戳幾次,給你家生大一大堆仔!”
說着話又摸了摸肚皮,“衰仔,你老爸要當進士了,你生下來便不是小強盜,而是小公子,到時候有一大堆漂亮丫鬟伺候你,你可以親她們嘴巴,抓她們乃子,歡喜不歡喜?跟娘一起罵你老爸,讓他趕快高中啊。”
相府繡樓上,張舜卿望着貢院,看着身邊沙漏估算着時間,“退思現在大概到了貢院大街……恩,現在便開始放炮請神……現在應該是進場搜檢……”今夜,註定無眠。
會試的地點在京師東城的貢院大街。與鄉試一樣,這裡平時沒什麼人來,但是一到考期,便最是熱鬧。
二月初九正式開考,二月初八晚上,貢院之外便已是人頭攢動。舉子自身的人數就超過千人,再加上他們帶來的隨從人員,總數就得有五六千人之多。你擠我推,互不相讓。
會館的優勢就在這個時候顯示出來,以會館爲單位,本省舉子組成一個集羣,將零散行動的舉子無情擠開,優先搶佔進場位置。而各會館舉子兵團規模,也體現出該省份的文教水平。
明朝科舉實際分爲南北中三卷,應天蘇鬆爲代表的南直隸、浙江、江西、福建、湖廣、廣東爲南卷,北直隸、山東、山西、河南、陝西爲北卷、四川、廣西、雲南、貴州以及大明祖陵之地鳳陽包括廬州、滁州、徐州、和州爲中卷。
這種分配方法也看的出,各省文教水平的高低。像是陝西這種文教弱省,讀書人連性理大全都沒讀過,如果和南方公平較量,很可能一個也錄不上,只能用這種方式來調劑,同時維持朝廷平衡。
即使如此,三卷的錄取人數並不平均,大體而言,南卷的錄取人數最多,北卷次之,中卷最少。單獨一卷的省分之內,依文教強弱,也分爲若干檔。在南卷諸省中,福建的科舉力量最弱,學子講官話都費勁,在官場上發言力也差。廣東的情況略好一些,屬於倒數第二。
像林夢楚這個廣東解元,在會館裡是衆星捧月的目標,前往貢院時亦是當之無愧的帶隊頭馬。可是比起浙江、南直隸這些地方的普通舉子,其實也不佔多少優勢,如果解元比解元,就更算不上什麼。
這種地位直接影響了團隊的士氣,是以廣東會館的學子,在行動時就顯得很消息,浙江、南直這些文教大省的舉子隊伍過來,廣東舉子只能讓道。躲避不及被撞得燈籠亂晃,大多數時間,也只能忍着。
才子雖然受人尊敬,但是當一羣才子湊在一起時,高低上下還是自然而然就分了出來。這些在家鄉眼高於頂的文曲星,直到了京師才知道,自己並不像自己想象的那麼出色。
范進來的晚,很多事情沒有趕上。在之前,京師的坊司衚衕裡,已經舉辦了幾場文會。雖然名義上是由某位名伎花魁號召,背後往往就是某位才子或是官員發動,在會試開始之前的考驗與比拼。
這種文會不像江湖比武,不能直接評定兩人間文才上的差異,但是大體的強弱還是分的出來。林夢楚的才學本身是不差的,可是也只是不差而已。在廣東以通經舉人一舉聞名,可是在江浙這種文教大省裡,通經舉人便不是什麼稀缺產物,能做到這一步的文士不知多少。
這些人未必都對花魁有興趣,但文會總是會參加,林夢楚的才學在這種羣星璀璨的場合,便算不上優秀。幾次文會表現的不過不失,固然沒給廣東丟臉,但也沒掙回什麼名聲來。一如廣東眼下的文教地位,平庸不出色。
這段時間比較出名的,像是宣城沈君典,秀水馮開之、蘭溪陸敬承以及臨川湯義仍這些人,纔是爲京師文士名伎津津樂道的才子,也代表了這一科奪魁的希望。其他如張家二公子張嗣修,雖然人在家中閉門苦讀,但是偶爾有幾篇窗稿通過某種途徑流傳到外界,也堪稱字字珠璣,同爲書生也得寫個服字出來。
自身的才學不硬氣,進龍門時便怎麼也硬氣不起來。隊伍距離貢院街越近,就越發有些散亂。江浙學子即使人數少些,也敢從廣東學子的隊伍裡衝過去,這便是文教大省的底氣所在。
望着七零八落的燈籠,林夢楚的心裡,也自無奈。終究是底氣不如人啊,唯一可堪安慰的,就是福建那邊的隊伍更慘一些。人在自己倒黴時,看到更倒黴的人,心理總是會有點安慰。
有人小聲問道:“誰看到範退思了?”
“是啊,退思兄呢?從考前我便想去拜訪他,一直未曾見面。只知道他和東廠鬧了一場,後面也沒了下文。該不會真被東廠拿了吧?”
“怎麼可能!現在是會試啊,隨便抓個舉子在監獄裡,他們還想不想活了?範兄人現在一定安全,就是不知道在哪裡,不要被這些撲街擠到後面,耽誤了進場啊。”
林夢楚的性子比較謙和,爲人處事是沒什麼問題的,自身學問也有,但是鬧事的能力不強。在現在這種爭鬥的場合,這種頭馬的衝擊力不夠,就有些人開始懷念起能搞事的范進。
如果他拿出衝撞馮邦寧的勁頭帶大家往前擠,或許就能衝過去。再者只要喊出范進的名字,一般的舉子就得對自己這邊客氣點,畢竟上千舉子裡,真正有膽量惹馮家的就這一個。
廣東的舉子舉着燈籠四下照着,但是現在人太多,想找特定一個人,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除了他們,江西舉子裡的湯顯祖,湖廣舉子裡的張嗣修,以及其他幾個湖廣舉子,都在四下找着,懷有不同目的,尋找范進蹤跡。
在離貢院大門不遠的位置,停了一輛馬車。這個地方此時按說是不能有車馬停留的,反過來說,能在這種時刻把車停在這,也足以說明車主人身份非比尋常。
范進早早下了車,在貢院門外等着進場,薛五在旁陪着他,說着悄悄話。這馬車卻不是他們的,而是李夫人平日慣乘的車駕,京師要員大多認識,這車想停在哪裡便能停在哪裡,沒什麼忌諱。李氏本人沒露面,而是身邊兩名青衣俏婢前來送考,兩人一個舉着燈籠,一個捧着考藍伺候在旁。眼看時辰將至,兩個女子齊聲道:“恭祝範大老爺金榜題名,早捷南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