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淳次日天一亮即起程離開羅山之奔廣州,船艙內,一卷白色亞麻布在艙板上鋪開,一幅長長的畫卷就在他面前舒展開來。這畫用的油彩來自泰西,大明很少見。上面繪製的圖畫,正是官兵舉盾持矛,與蠻人撕殺對壘的模樣。
畫中官兵衣甲鮮明,相貌栩栩如生,陳璘持槍衝鋒在前的樣子,更是與他本人無二。而在山坡上,凌雲翼、梅淳等大員立於高處指揮,亦是氣定神閒從容不迫,一派大將風範。
通過顏料的運用,讓士兵身上的鮮血,戰場的硝煙都變得格外真實。望着這畫,人便彷彿置身於戰場之內,聽着鼓角爭鳴,看着將兵浴血,主將運籌。
固然明知道這畫裡內容十分中連一分真的也沒有,梅淳依舊看的熱血沸騰,彷彿自己在戰時真的曾在現場指揮一般。連連讚道:“好!畫的好!退思這手畫技簡直可稱的上神仙手段了,趕快捲起來,不要弄髒了它。等回了廣州,本官就要修本,爲前線將士請餉賁賞!三軍將士們辛苦了,退思也辛苦了,這麼長的畫卷,不知要花他多少時光。”
“是啊,退思廢寢忘食只爲畫這麼一幅畫用心確實良苦,他還說要單獨做幾幅平蠻圖送於柱史。”陳璘在旁適時補充。梅淳手捻墨髯連連搖頭道:“使不得……這如何使得?可不能讓退思做這等事,我實在受之有愧……”話雖如此,得意之情依舊溢於言表。
而在官兵乘坐的哨船上,一幅幅長卷被展開,上面畫的也是官兵與蠻人撕殺交戰的樣子,不過對官兵而言,他們在意的不是那些大人物,而是畫中的自己。有人激動地指着畫卷道:“是我……那是我!”
“廢話,你這麼醜誰看不出啊!你看,那是宋都司,那是王把總……”
“爲什麼還有那些大老爺啊?”
“廢話,沒他們誰去給咱們請賞金?”
不少軍健都從裡面找到自己的模樣,激動得不知說什麼好。這畫總數有限,不可能一人一幅,也就是放在軍營裡大家看看,對於當兵的來說,沒有什麼直接好處。
可是這些兵卒早已經習慣了流血賣命隨後被人忘掉的生活,不管付出多少,都被視爲理所當然。即使是一場戰爭殺敵無數的勇士,在軍營裡也不會受到多少重視,該怎麼樣還是怎麼樣,軍中永遠是長官最大。乃至舉人一層,就可以役使兵卒。即使標營士兵待遇略好一些,不用給人去當奴僕工人,但是也別指望真被誰看重。范進這位制軍老爺心腹紅人,居然記得自己這些丘八的樣子?
夏末秋初時節,不少官兵心裡都像裝了個火盆,分外溫暖。有人小聲詢問着:“範公子現在在哪?我去給他磕個頭,謝謝他看的起咱們。”
“他要下場,不能和咱們一起走,得晚一天。”
“下場啊……那可好,總有報答的機會了……”
范進是在梅淳出發一天之後,離開羅山直奔廣州。他乘坐的船外觀上與內河糧船沒什麼區別,因爲羅山用兵,各色物資都指望水運,於羅山而言,這樣的船隻川流不息,每天不知有多少,並不會引起人注意。但是船頭所立一面寫有“欽差總督兩廣軍務”字樣的高腳官銜牌,卻又提醒着各色人等,這條船不簡單。
也正因爲那面官銜牌的效力,船上十幾個女子公開出入,隨意擺弄刀劍,沿途水師或是哨卡,並沒有人阻攔或是盤查半句。
船艙內,林海珊與范進相對而坐,聚精會神地聽着他的講解。鄉試之後就要籌備進京趕考,及至中試,又不知分發到什麼地方做官,再想見面就不是容易的事。而林海珊的事業,只能算剛剛起步,按照范進的比方,她的新船隻能算初具雛形,至於細節上的東西,還欠缺不少,只能抓緊一切時間聽范進授課。
她自己也知,眼下科舉在即,對范進來說,第一大事顯然是溫習考試,肯分出時間來講這些,算是給足了面子,言辭態度上倒也很是客氣,於學費支付上也極大方。范進講了課,又把一個小冊子遞給她
“這是這一年多時間我自己總結的東西,既包括跟你講的,也包括一些更基礎的東西,還有些是跟凌雲翼學的。於從無到有建一片家業來看,很有用,希望可以幫到你。”
林海珊這一年運輸物資,也沒少隨着范進讀書識字,認字不成問題。她接過來看了幾眼,“這是……好多是錢糧覈算,還有處理案件,解決糾紛?我們要這個幹什麼,誰有糾紛就打一架了,站着的有理,躺下的撲街。”
“那是人少,人多了之後就必須用規矩來約束,而不是用拳頭。弱肉強食這種模式只適合土匪,你們要想做出個格局來,首先就是得學會保護弱者。”
范進囑咐着林海珊,將頭又看向船艙頂部。“我在羅山很多人只看到了我的付出,卻很少有人知道,我學到的東西也很多,這些東西於你於我,都算有用。其實制軍身邊能人無數,他本人也深諳兵要,哪裡就要我個書生贊畫軍機。除了出點主意,四處奔走聯絡商人,大多數時間,制軍是在教我怎麼做官,怎麼處理庶務,這小本子上的東西,在外面可以算是秘傳,就是萬金也換不來。”
羅定設州雖然只是構想,但是在駐紮羅山期間,凌雲翼已經開始在紙上模擬直隸州建立之後的行政運作,以及可能遇到的問題。他會提出一些具體的行政難題讓范進處理,然後他再進行批示,這實際上就是一種教學。
聖賢書並不能真的教人怎麼做事,高中進士的書生,到地方上一頭霧水,乃至正印官受胥吏所制的事也不奇怪。歸根到底,就是缺乏工作經驗,離開胥吏沒法幹活。
凌雲翼的教授,等於是讓范進以白身先模擬當個地方官,同時用自己多年的工作經驗來給予指導。這種待遇即便是子侄輩亦未必享有,這種私淑教授於范進而言既是感恩,也是這次羅山戰役中,所得最大收穫。
他一邊吃着荔枝一邊道:
“大員島那個地方,現在還沒人注意到,各方勢力都是個空窗期。你們早佔,就是個先機,我聽說在那有個什麼大肚王國,但是一幫土人麼,總比佛郎機人或是紅毛鬼好對付。等你們在那裡站住腳,修城堡啊,移民啊,就需要用到這些東西,從無到有建立個城市,跟設立直隸州比其實更難。但是好在一張白紙好做畫,你們一邊用刀子教訓人,一邊用規矩管人,即使這個規矩其實很不成話,別人也沒法說什麼。只要能讓秩序建立起來,即使不好也總比沒秩序好。讓拳頭大的不能欺負拳頭小的,有本事的不能欺負沒本事的,這個地方就算是像點樣子了。”
林海珊一一記着,又道:“大員我們已經去過了,那裡確實不錯,滿山遍野看過去全是鹿。那麼多鹿啊,夠多少人吃啊……”
“是啊,有鹿就有食物,有了食物就可以生存,所以我說那是寶地了。鹿除了可以吃,還可以賣,鹿皮鹿茸鹿胎。所以別光殺,也要記得養,否則吃光了沒的做。那裡的物產不止鹿那麼簡單,據我所知,可能還有樟腦,木材。你們這次封鎖西江,又輸送軍資,尤其是那些金雞納幫了制軍大忙。制軍心裡有數,只要你們不要太出格,官兵不會盯着你們打。在大員做幾年,只要我中了進士,將來你們的招安就有希望了。”
林海珊點着頭,“朝裡沒人別招安麼,你教過我,我記下了。金雞納其實不但對你們有用,對我們也有用。靠你說的那個方子,金雞納二錢和酒,好多打了擺子的人,都已經好了。這些東西你是怎麼知道的?”
“我是書生啊,唸書的,怎麼會不知道?”
“制軍難道不是讀書的,他就不知道啊。”
“做頭領的那麼多問題,讓我很爲難啊。”范進打個哈哈,“你信不信人有生而知之者?”
林海珊歪頭想了想,“如果別人跟我說這句話,我就一耳光丟過去,問他知他麼個頭。什麼知之,老孃不懂。不過你說呢,我就是信的。畢竟那些東西確實有用,而且除你之外,從來沒見其他讀書人知道。”
她說到這裡,嘆了口氣,“其實我們不管嘴上承認不承認,都知道自己不如羅山蠻厲害。南澳的地勢比不得羅山險要,我們的人也不如羅山人多。如果當日你給殷正茂做幕僚,我們死的會比羅山蠻更慘,連這點人馬都剩不下。過去我們這些人對官府其實是不大看得起的,等看到羅山蠻的樣子,於招安這件事,大家嘴上不說,心裡已經服了。”
范進一笑,“本來就該是服的,你們的新船不管再怎麼好,也是小船,跟大明這麼一艘大船較量註定要吃虧。早點認輸,對誰都好。”
“這不是新船舊船的問題,而是人的問題,官府厲害是因爲有你出謀劃策。我們這些人服的是能人,誰有本事我們就服誰。這次滅羅山,官兵衝鋒陷陣,武將撕殺,我們都不大放在心上,只有你這書生,我們佩服。”
林海珊說到這裡,又一笑,“我的人不久之前,在福建做了筆生意,燒掉了三家書坊。”
“我怎麼覺得你們這是越來越差勁,做強盜也是搶船麼,怎麼還搶開書坊了,賣書的,有多少錢啊。還在城裡放火,不要命了。”
“沒什麼,燒了就跑了,官府當潑皮尋釁,沒出大力量查訪。那三家書坊都私自刻了你的書來賣,我氣不過就動手了,不過我不明白,他們偷印你的書,你爲什麼不告他們?像是十八鋪那幾家偷學你範魚的廚師,我手下的人就把他套麻袋打,這樣不是很好?”
“告也沒用,搞不好引發兩省的矛盾就不好了。我印書也不是準備發財,出的書多,我名氣就大,於我而言就算是達到目的。下次不用燒了,燒不過來。”
林海珊看看范進道:“你這人蠻怪的,別人都想着發財立功,你卻是把一些東西往外推。像是這次,你如果留在凌雲翼身邊再做幾年,不是很好?何必非要急着這科下場?”
“你不懂,現在我下場,對兩面都好。我中了進士,也離不開凌雲翼栽培,將來肯定要報答他的,於他而言損失不大。就算是凌制軍手下那些幕僚,也恨不得我趕快考功名,好滾的越遠越好。如果我再待下去,功勞是能立一些,經驗也能積累不少,可萬一誰保我個官職,功名之路就斷了。這種保舉官實際就是個佐雜,等到凌雲翼告老,我也就該靠邊站,等於自毀前程。還是趁着現在機會好,他也在位子上可以幫我的時候考試,對誰都好。”
林海珊道:“你們讀書人的事真麻煩,聽不懂。不過我聽說,科舉是很公平的,他就算是總督,又能幫你什麼?”
“華表石了。那上面要我提名勒石記功,既是他的光彩,也是我的名聲。大家都知道,那是我寫的字,自然就明白我們兩的關係。我在羅山立的功勞,他們未必知道,但是知道我和總督關係,而總督現在正紅,這一樣是他們要考慮的場外因素,也就是勢。我這次挾大勢而去,誰如果想不錄我,就得想想,能不能對抗住這麼大的勢。”
范進說着起興,又道:“朝廷派了兩個翰林下來做主考,龐、伍兩人科分輩份都比凌雲翼來的晚,按說是後生晚輩,到了廣東應該先來拜碼頭的。他們卻沒來拜望前輩,自己去貢院鎖闈,這樣確實很公道,但是凌雲翼不開心。既然講公道,那他就要講個公道給京官看看,你看吧,這科想要作弊的人,都要廢番氣力。而我雖然不會懷挾夾帶,可是挾大勢而至,一如兩軍交戰,以大軍堂兵正陣攻城,誰又接的住了?”
林海珊想了想,“那這麼說,這舉人你多半是能中了?中了舉人就會考進士,那我們所求的事就有指望了?”
“當然,我做了進士,你們所求才有指望麼,所以沒事多拜拜神,希望我早日高中,這樣對誰都有好處。”
林海珊點點頭,自己一個人發呆,范進則吃着荔枝不理她。過了好久,她猛地一咬牙,乾咳一聲,聲音不自覺地有些變調。
“大鳳哥……他上次對我說,希望我真的嫁給人,生個仔。說做女人的,這樣纔像話。再說下面的人多了,未必真的肯服一個女人在頭上。但是如果我有一個男孩,那情形就不同了。我可以說這個孩子是我大哥和大嫂的遺腹子……”
范進打斷她的話道:“你大嫂死在島上的,點了火藥啊,轟!屍骨無存,哪來的遺腹子。如果這種話都有信,那手下的智力就很可疑了。”
“那就說是其他女人了,我大哥又沒死,在廣州找女人生兒子不行啊!”林海珊沒好氣道:“別打岔,總之我需要一個兒子!”
“哦……廣州城裡賣孩子的很多,我會幫你找一個。”
林海珊搖頭道:“可我想要個自己的啊!從外面買來的總歸是不夠親,再說將來萬一漏了底,可怎麼辦?”
“你自己想生……”范進打量她幾眼,“兩個女人生兒子,這事難度太大,我幫不了你,只要找個神仙才行。”
林海珊的臉微微一紅,啐了一口道:“誰說兩個女人生兒子,你別忘了,你是我相公,大家在南澳成過親的。這種事,當然要你幫我了。梁氏上次來羅山是一個月前,也就是說,這一個月你沒碰過女人,對吧?”她的大眼睛緊盯着范進,彷彿是雌豹打量着自己即將伏擊的獵物。
“我們的船可以開慢一點,這幾天……讓我懷個仔吧。我知道,你始終控制自己,不讓梁氏和胡氏懷孕,怕是未有嫡子,先有長子麻煩。可是我沒關係啊,咱們兩個是你嫁我,不是我嫁你,生的兒子需要姓林,長子也沒關係,對不對?”
范進愣了愣,“你說……你要我幫你生兒子?別開玩笑啊,大家雖然契兄弟,這種玩笑不好多開的。你手下這麼多人……”
林海珊卻一拍桌子道:“誰跟你開玩笑!我手下那麼多人,除了人渣就是飯桶,老孃不喜歡和他們生孩子不行啊!你這個書生雖然也不怎麼樣,馬馬虎虎算是過關了。至少你懂很多我們不懂的東西,還給我們畫了張很大的餅,未來能不能吃到不好說,但是至少看上去,這餅味道很香。再說我也需要個兒子,就當便宜你好了,那個馬馬虎虎,今天我們兩個就做……再說,你剛纔不是摸的很過癮?”
“那是兩回事,我教你東西,然後你付帳,大家是公平交易。可是這個生兒子,代價有點大。你先要想清楚你喜歡的女人啊,我是男人啊。你所求如果過分,我付不出的,然後你又要綁架個人質在肚子裡,萬一你要的東西我給不出……”
話音未落,林海珊卻猛地一拍桌子,“後悔個卵!我現在想要個孩子,你就得給我個孩子。你剛纔不是如果你不答應,我就把你變成女人!趕快吃東西,我這裡還準備了三鞭酒,生蠔,船上還養了頭小鹿準備採鹿血,總之足夠補。趁着沒到廣州,必須要有個孩子才行。”
艙外,幾個女人偷聽着壁腳,忍不住已經笑的前仰後合,有人小聲道:“這兩夫妻倒是真怪。”
“林獠這樣的女人,若是真的郎情妾意才奇怪吧?我覺得這樣,倒是很恩愛。”
“沒啊,我倒是覺得咱們的林獠……害羞了。趕快準備了,把那酒拿來,聽說喝一杯綿羊變老虎,今天讓他們兩個喝一壺,包準明年咱們船上有小阿獠。”
廣州城,一品香內。
報信的士兵,送來了范進即將回來的喜訊,已經有半年沒見到范進的胡大姐兒興高采烈地換了新衣,頭上插滿了范進送給她的所有首飾,精光耀眼,遠遠看去,就像個插滿收拾的糖葫蘆草把。因此她被剝奪了給客人上菜的權力,生怕一不留神,就把某件首飾掉進菜裡去。
樑盼弟雖然嘴上數落着她,可是自己接連算錯了幾次帳,還破天荒地忘記了收錢,足以證明她的內心,實際也不平靜。胡大姐兒趴在櫃檯上,彷彿一隻無精打采地貓,時不時擡眼看向門口,自己想見的人沒有出現,就又對樑盼弟道:“那幾家的小姐聽說進哥兒要回來,又要來定位子聽曲子,可怎麼辦?”
“告訴她們沒位子了,所有位子都被考生們佔了,讓她們等考完試再說。不知廉恥的東西,進仔都說了,不會娶她們做大的,她們還來,分明就是想要生米做熟飯,不許讓她們靠近進仔。”
“恩,我會的,不會讓她們靠近進哥兒!”胡大姐兒極有自信地點着頭,又道:“可是……我是說可是,如果進哥兒在羅山那裡和其他女孩子在一起,可又該怎麼辦?”
樑盼弟想起每次去探望時,范進夜間需索整晚,幾乎連覺都不讓睡,饒是如此亦看的出其不能盡興。知道他年輕力壯,索求也旺,自己兩人不在身邊,也着實難爲着他,咬咬牙道:“男人麼……出門在外,應酬難免,當然是選擇原諒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