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軍進入內城的時候,受到了熱烈的歡迎。只是,這歡迎有些虛弱,因爲留在平壤中的朝鮮人,已經餓得幾乎站不起來了。
六個月前,這個城市還有六十萬人,但現在,卻只剩下不到十萬。整整五十萬人,死在這場可怕的戰爭中。
李如鬆策馬走進這座城市時,不知道自己該喜悅還是傷心。
能夠攻下這座都市,自然是值得欣喜的,但若攻下的是這樣一座城市,欣喜又有什麼價值呢?
外城幾乎全是廢墟,內城經過戰爭之後,也幾乎沒有任何留存。剩餘的這十萬人,只剩下生命而已。他們眼巴巴地看着大明的軍隊,但李如鬆卻沒有把握能夠維持這樣的和平多久。
平壤陷落,漢城遲早會得到消息的。三十萬倭軍,必將全部北上,持續地對這座城進行衝擊。他們能堅持多久?
李如鬆嘆了口氣。
內城,有一座小小的行宮,據說是從檀君時代就遺留下來的。古樸,狹小。倭軍佔領後,將這裡當作是議事廳。戰火幾乎將內城夷爲平地,只有這裡還殘留完整。士兵們將全部凳椅都集中起來,仍不足夠大家所用。只能讓幾位長老坐了,大家站着議事。
卓王孫沒有說話時,這座議事廳裡是絕對的肅穆。平壤之戰,每個人都發揮了作用,但,若是沒有卓王孫,這一戰不可能勝利。
就連正道羣豪們,看着卓王孫的眼神也都充滿了佩服。
卓王孫道:“李總兵,這場勝利中,你功勞甚大。說說你的看法。”
李如鬆面有得色:“倭賊雖然單兵作戰能力甚強,但的確沒有什麼智謀。竟然連自己的馬標的真僞都分不清楚。那些馬標,只有第一天的是真的,乃是楊盟主率領一千騎兵,夤夜突襲取回的。其餘都是我偷偷請人繪製的。可笑倭寇分都分不清楚,果然上了當!”
說着,哈哈大笑了起來。
卓王孫凝視着他,慢慢道:“你真以爲那些馬標是假的?”
李如鬆道:“當然了!”
卓王孫笑了笑:“那麼,爲什麼倭賊的援軍始終沒有來?”
李如鬆一窒。
卓王孫道:“楊盟主率領着的軍隊,一直到今天才回來,他們這些天干什麼去了?漢城的軍隊,爲什麼一直沒有行動?”
李如鬆呆住了。他太過專注於平壤戰事,根本沒有注意到楊逸之這幾天都不在。
卓王孫淡淡道:“若是用你做的那些贗品,這一戰早就敗了。”
“用兵之道,雖然計謀很重要,但計謀絕不僅僅只是欺騙。你要牢記纔是。”
李如鬆滿臉冷汗,說不出話來。
一名士兵走了進來,秉道:“啓稟大人,大同江上出現了無數戰艦,楊盟主急請大人前往。”
卓王孫皺了皺眉,率領着衆人出了議事廳。
大同江面上,果然出現了無數的船隻,幾乎將江面全部佔滿。李如鬆叫道:“大人!一定是倭兵的援軍到了!趕緊用炮轟他們!”
卓王孫還未說話,申泣叫了起來:“什麼倭國援軍?你沒見到他們掛的旗子都是朝鮮旗嗎?他們是全羅左水師李舜臣的部隊!他們一定是聽到大人得勝的消息,前來投奔的!”
卓王孫問道:“李舜臣是誰?”
申泣一聽,立即搖頭晃腦起來:“李舜臣這人,可厲害了!倭賊犯我,可以說是百戰百勝,只有在海上,卻是每戰皆敗。就是因爲李舜臣這個人。此人當真是熟讀兵書,有勇有謀。憑藉一隻也不算很大的水軍,打得倭賊是聞風喪膽。連倭國水軍頭目九鬼嘉隆,都對他又恨又怕。可以說是朝鮮的民族英雄啊!”
卓王孫點了點頭。就見那些戰船沿着江岸一字排開,一員大將率領着部下走下來,來到卓王孫面前,倒頭跪拜:“全羅左水使李舜臣,率部參見大人!”
卓王孫道:“起來吧。”
李舜臣又磕了個頭,站起來,揮手道:“將送與大人的禮品獻上來!”
船上士兵轟然答應,一隻巨大的戰船被拖曳着,緩緩向岸邊行了過來。申泣纔看了一眼,忍不住失聲道:“日本丸!”
李如鬆哈哈大笑:“你們真是被倭軍嚇破了膽,造艘船也叫個倭賊的名字!”
申泣怒道:“你知道什麼!日本丸是倭國水軍頭目大海寇九鬼嘉隆造的船,傳說是日出之國最大的戰船,被李水師擊敗俘獲來的!我熟讀兵書,你有什麼資格嘲笑我們!”
李如鬆一驚。這艘戰船有幾十丈長,驚人之極。上面光鐵炮就有三十多尊。當真有橫行四海之氣概。相比之下,李舜臣的戰艦顯得小得多。這人能夠戰勝倭賊,俘獲這麼大的戰艦,看來的確是有些本領,不可小視。
李如鬆現已知道單憑自己,絕對贏不了倭賊,所有有才能之士他都想傾心接納。因此,對於申泣的指責倒也並不反感。
李舜臣道:“末將以及全部水軍,願聽從大人指揮,共抗倭賊!”
卓王孫點了點頭,道:“來得正好。李舜臣,我的軍紀嚴明,向來容不得半點違抗。”
李舜臣道:“大人何出此言?大人才至朝鮮不到半月,便攻下了平壤,全殲敵軍。大人乃是朝鮮的救命恩人,末將追隨大人,自然唯命是從,絕不敢有半點違背。”
卓王孫:“很好。那我便免了你全羅左水使之職,所有戰船,全部收繳。”
此言一出,所有的人都大吃一驚。
李舜臣更是驚得幾乎呆住了,良久都沒有緩過神來。他想要說什麼,終於還是頓住了,躬身道:“聽從大人安排。”
卓王孫揮了揮手,道:“擡上來。”
韓青主率領着一羣華音閣弟子,擡着一堆大箱子來到了江邊。他們將箱子打開,一陣馥郁的香氣傳了出來——那些箱子裡面竟然全都是鮮花。
海棠花。
這個時節,海棠本已結束了花期,但這些海棠顯然是珍異之種,不但逆時盛開,而且格外嬌豔,重重疊疊,就像天上的雲霞一般。海棠都是整株植在箱子裡,大部分都極爲高大,粗壯茂密,顯然是生長了極長的年頭。
箱子一個又一個打開,大同江畔,頓時像是聚滿了絳紅的香雲。五百多株海棠,令這座破敗的都市立即變成了衆香國。
衆人這纔想起,華音閣此來朝鮮,運來無數極大的木箱。從江浙到朝鮮,何止千里萬里,這些沉重的木箱一路被華音閣弟子精心維護,沒有半點損傷。
所有人不禁有些迷惑。他們本以爲,箱子裡裝的就算不是華音閣克敵制勝的法寶,至少也是珍貴的戰略物資,但如今……
難道,這些木箱之中,裝的就是這些花木嗎?卓王孫耗費無數人力物力,將花木完好無損地運到朝鮮來,究竟是爲了什麼?
卓王孫親自從箱中捧出一株海棠,輕輕放在戰船上。
“楊盟主,我命你爲水軍統帥……”
衆人都“哦”了一聲,明白了爲何卓王孫要免除李舜臣的職務了。原來是要楊逸之取代李舜臣啊。就連沒有經歷平壤之戰的李舜臣也聞聽了楊逸之在此一戰中的卓絕表現,如果取代自己的是這個人,就連李舜臣都感到服氣。他甚至感到興奮起來,在楊逸之的領導下,全羅水軍必定能夠打贏更多的戰役!
但卓王孫接下的話,將他們的欣喜打入了冰窟中。
“將這些花,送往給幽冥島主◆◆◆[1]。”
剎那間,所有的人的微笑全都梗住。
卓王孫淡淡道:“所有水師,不準下船,立即出海。”
微笑變爲驚愕。
身經百戰的雄師,朝鮮唯一同倭賊作戰能勝的部隊,竟然要去海上送花?而且,送花的人是剛立下汗馬功勞的楊逸之?朝鮮戰場缺了楊逸之,會如何?沒有人能想像。但他們知道,如果沒有楊逸之,平壤城絕對不會這麼快攻下來。
卓王孫目光悠遠地望着海上。
青色的雨絲將天地連成一片,在海上形成薄薄的霧氣,什麼都看不見。大海彷彿成爲長天的一部分,浸染所有的憂愁與思念。
三星自轉三山遠,紫府程遙碧落寬。
海的盡頭,是海市?是蜃樓?還是一樁心事,一段不可追回的少年情懷?
劉郎已恨蓬山遠,更隔蓬山一萬重。
遙遠的海上,可真有所謂的仙子?
她在那沒有人至的海島上,獨坐風中,細數歲月,她可寂寞嗎?
海上送花,是她最喜歡的海棠,一開就是十里豔紅,就像是她的裙裾。或者,可以陪伴她,映紅她的笑靨。
一株株花被搬上了戰船,小心翼翼地捆綁着,抵禦海上的風Lang。這些花木將戰船上的鐵炮覆蓋了,從此,這些船不再是殺敵的利器,而只能做青鳥的使者。
李舜臣劍眉不停地抖動着。沒有人知道,他究竟費了多少心血,才組建起這麼一支船隊。也沒有人知道,他究竟付出多少努力,才能讓這支船隊在倭賊的圍剿下存活,贏得一場又一場戰鬥。
這支船隊對於他,意味着什麼?沒有人知道。
沒有了這支船隊,他還有什麼意義?他還是不是李舜臣?他多年來立下的報國志向,又用什麼來完成?
每一隻船被鮮花裝滿,他的心就宛如被狠狠刺了一刀。
當所有的船都被絳紅點綴之後,慢慢駛出了港口,他終於忍不住,衝了出去:“不!”
他站在戰船之前,站在卓王孫之前,他的胸膛幾乎被憤怒填滿:“萬萬不可!”
所有的人都驚呆了。他們從未見過有人敢當面反對卓王孫。就算是武林正道羣豪,心底裡跟卓王孫勢不兩立,但懾於他的威嚴,從來不敢直攖其鋒。
李舜臣跪倒在卓王孫面前:“大人!朝鮮戰場上離不開這支水師啊!它是唯一能擊敗倭賊的朝鮮隊伍,是戰勝敵人的利器!大人從率隊從陸上攻擊,末將從海上攻擊,兵分兩路,互爲奧援,勝利唾手可得。大人若是覺得海上力量不重要,那就錯了。倭賊極度依賴海上補給,只要卡住了海上航線,倭賊必然人心惶惶。大人,這支艦隊太重要了,絕不可以用來做這樣沒有意義的事情!”
所有的人都臉上失色。從沒有人敢如此指責卓王孫!
卓王孫冷冷盯着李舜臣。
李舜臣直直地與他對視,臉上大義凜然。就算卓王孫將他殺了,他也沒有任何怨言。他只希望卓王孫能夠收回成命,不要辜負了這樣一支優秀的水師。
“沒有意義的事?”
卓王孫的眼神裡有一絲譏嘲。他擡頭,望着天空。雨絲落進他的眼睛裡,清涼到有一絲刺痛感。
“那只是你們不曾看透而已。”
緩緩地,他從腰間掣出了一柄劍。
“認識它麼?”
李舜臣的目光一接觸到這柄劍,立即變得肅然起來。這柄劍吞金鑲珠,富麗堂皇。
“此乃大明天子所賜尚方寶劍。”
卓王孫頷首:“你遵其號令麼?”
李舜臣頓首:“末將乃朝鮮之臣,朝鮮乃大明屬國。宗主之命,末將自然當遵從。”
卓王孫道:“革你之職,押往大牢。命你在牢中思過。”
李舜臣滿臉驚怒:“末將犯了什麼罪?”
卓王孫淡淡道:“給他些書,讓他好好讀讀。去些身上的匪氣。”
韓青主朗聲答應了,將李舜臣綁起帶了下去。李舜臣大喝着,想要反抗,但韓青主的武功如此之高,他一介武夫,怎能抵擋?立即就被打翻了,拖了下去。
楊柳青青,戰艦盡變花船。楊逸之白衣飄飄,站在船頭,望着卓王孫。
他心中也充滿了困惑,因爲,他也覺得卓王孫此舉實在不妥當。
但他並沒有問。卓王孫不說,他就不問。
他知道,卓王孫如此做,一定有他的道理。
幽冥島上,他與秋璇最後的離別時,楊逸之亦在場。卓王孫要再去幽冥島,其實並不出他的意外。那座海島,恐怕會永遠成爲卓王孫心中的傷痛。
如果可能,他願意爲卓王孫再去島上,帶回一點消息。
煙雨茫茫中,戰艦編隊緩緩駛出了平壤城。
一片破敗的平壤城中,唯一的春意也被帶走。
江岸上,一片寂靜。沒有人再說話。
卓王孫的目光一直望着艦隊,直到它們全都沒入了薄霧中。而後,他淡淡道:“申泣。”
申泣吃了一驚,急忙跪倒:“小人在。”
卓王孫:“國中不可一日無君。聽聞朝鮮王宣祖正在寧邊避難,應當迎來平壤,共襄大舉。你通報敵軍軍情有功,現封你爲禮部尚書,帶領一千人馬,去迎接宣祖。”
申泣聽了,高興得屁滾尿流。禮部尚書比他原來的官還大,而且迎接宣祖此乃天大的肥差,必然會令宣祖感激,日後飛黃騰達,不可限量。他驚喜交集,跪倒磕頭謝恩,奔走如飛地去了。
衆人面面相覷。李舜臣功勞如此大,被打入牢獄。申泣一看就是不學無術之輩,卻得重封。這……這……每個人都覺得心裡很亂,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卓王孫:“李如鬆。”
李如鬆急忙向前行禮。
卓王孫:“平壤之戰中,你立下了大功。下面的仗該怎麼打,你有什麼建議?”
李如鬆道:“末將認爲,平壤決不可守。倭寇號稱三十萬人,保守估計,至少也有二十萬。平壤之戰中死了三萬,當還有十七八萬之多。而我軍只有兩萬多。十八萬對兩萬,勝敗可想而知。所以,我軍要是駐守平壤,定會一敗塗地。”
衆位總兵長老都點頭稱是。
的確,平壤已如此破敗,守是不可能守住的。
那麼,又該如何呢?
李如鬆緩緩道:“守不行,則只有攻。眼下之計,只有儘量發揮騎兵的機動性,兵分兩路,一路佯攻漢城,拖住漢城的守兵。另一路急攻全國各道散亂的倭兵。由於倭兵主力大部分集中在漢城內,各道都是小股倭兵,容易殲滅。等殲滅之後,再與漢城之兵決戰。方有一線生機。”
卓王孫點了點頭。
不得不說,經過平壤之戰後,李如鬆的思慮成熟了很多。這幾乎可以說是明軍唯一取勝的方法。
游擊戰,是以少擊多的最有效的方法。如果由飛虎軍去佯攻漢城,憑藉正道羣豪高超的武藝,全身撤退綽綽有餘。這個計策,還是有極大的勝算的。
卓王孫隨手掣出一副圖卷,交給李如鬆。
“李如鬆聽命,命你一個月內,將平壤城按圖重建。”
李如鬆一愕。他說了這麼多,核心就是不能困守平壤。爲何還要建設平壤呢?他滿腹不解,接過圖卷,打了開來。
那是一本長長的卷軸,只見煙雨浩淼,丹樓如霞,密密麻麻的亭臺樓閣,堆積成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諸位長老不由得都驚呼起來。
那,赫然便是華音閣。
★★★[1]這裡的幽冥島主指秋璇。《華音流韶·雪嫁衣》末尾,秋璇選擇獨自留在幽冥島上,在海島遍植海棠。海棠,曾是她在華音閣中種下的十里繁華,亦是她的象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