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草潤溼的山頭上,平秀吉與千宗易回頭望着寺院。
寺院在三軍的駐紮下,顯得有些凌亂,但寺院正中的神殿,卻透露出不動如山的沉靜。
平秀吉長嘆一聲:“卓王孫,果然不愧爲天下第一的豪傑。”
“天下豪傑,無不在我掌握,只有他,我卻看不透。”
千宗易臉上也露出疑惑之色,顯然,他也想不到卓王孫竟會這麼輕易地放他們走。雖然他們此次夜探敵營,有着十足的把握全身而退,卻絕沒有料想到,敵人竟根本不曾出手。
雖未出手,但卓王孫的氣度,風範,卻已令他們折服。但,這也無疑激起了平秀吉好戰的熱血。
經歷了戰國時代悲涼的歲月後,這位梟雄面對任何險惡之境,都從未服輸過。他的赤眉紅瞳中流露出熾烈的戰意,在山崗上逆風飛揚。平壤之戰,必將是一場前所未有的——血戰。
鬱郁錦繡的蒼光山向大同江延伸着,在山峰的另一角,交匯着另一條古老的河流——普同江。牡丹臺座落在蒼光山延伸的丘陵上,是這裡最負盛名的古蹟。七星門,普同門,含逑門,正陽門,長慶門,大同門將這座城市約束爲三角形。與蒼光山一起,瑞氣山,錦繡山,牡丹峰點綴着大同江、普通江秀麗的景色。南面廣闊的平原,又保證了這裡的富庶。自檀君時代起,這裡就是朝鮮最重要的城市之一。
這就是平壤。一座美麗、古老、富足、安詳的城市。
而今,當卓王孫率着大明將士們攀上牡丹峰,俯瞰平壤城時,卻只感受到這座城市的破敗、荒涼。這座城市已失去了生機,不再有着千年古都的堂皇氣象,只印滿了戰爭的殘痕。
城中的道路上,到處可以見到穿梭的日出之國士兵。名勝古蹟們已被拆除得七零八落,房屋、城牆已不顧半分美觀,被改造成最實用、最耐受衝擊的形式。
平壤城本號稱柳京,城中到處都是低垂的柳樹,特別是大同江、普同江兩岸,柳蔭如織,朝鮮詩人鄭知常曾寫下:“紫陌春風細雨過,輕塵不動柳絲斜”的詩句。而今,合抱粗的柳樹已幾乎被砍伐殆盡,留下的是一株株三四寸高的樹樁,在風雨中凋敝。無數座鐵爐、火爐冒着滾滾的濃煙,晝夜不停地打造着兵器、鎧甲、炮彈、器械,士兵們忙碌地穿梭着,喊着號子製造着戰爭所需要的一切。
這座城市,已成爲一座巨大的戰爭機器,隨時會孤注一擲,重創敵人。
而城中的朝鮮百姓,全都衣衫襤褸,在倭軍的皮鞭下艱苦勞作着,將這座城市變得更殘酷。大量的百姓不斷死去,化成城牆下堆積如山的骸骨。
戰爭,在這裡剪成一個縮影,有着淚之白,血之紅。
卓王孫與楊逸之以及各位大將、長老俯瞰着平壤城,盡皆皺眉不語。
這座城的堅固,超出了他們的想像。這座城已完全化成了一座戰爭之城,沒有半點冗餘,每一分、每一寸,都爲戰爭而設。
攻下這樣的一座城,絕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日出之國能在三個月內就幾乎佔領了朝鮮全境,朝鮮官兵竟幾乎沒有還手之力,倭軍強悍的戰鬥力,濃縮在這座城中,給每個觀看的人以切身的震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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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山峰下傳來一陣嘈雜的聲音。有**喊道:“不要阻攔我,我是來報告軍情的!”
喧譁之中,只見一人衝上了峰頂,見到卓王孫納頭就拜:“小人申泣見過大人。”
只見他蓬頭垢面,身上穿了一件破棉襖,背上揹着一隻破揹簍,滿面泥灰,揹簍中裝的是幾件破衣服,還有個破鍋,樣子要多狼狽有多狼狽。
卓王孫道:“請起。”
申泣站了起來,腿一軟,差點摔倒在地。旁邊的總兵們看着,都笑了起來。
申泣道:“大人們不要見小人這個樣子就嘲笑,小人也曾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官拜巡察使,曾與倭賊大戰過十餘場。小人於今這麼狼狽,就是爲了從倭賊包圍中逃脫,來投奔大人啊。”
卓王孫問道:“你都打過什麼仗?”
說起往日的雄風,申泣精神立即抖擻起來:“小人寒窗十年,熟讀兵書。生平最擅長的就是騎兵戰。當年女真族肆虐於朝鮮北方,兇悍之極,殺官作亂,幾十位有名的將領都奈何不得他們。小人率領三千騎兵,乘夜突襲,將他們斬殺過半。女真人逃跑,但哪快得過騎兵?被我追上去,幾乎斬盡殺絕。小人也由於戰功而拜巡察使。”
“倭賊剛犯我時,一夜而佔釜山。朝中多少將領都不敢出戰,小人親請王命,前去抗擊。小人探聽到倭賊以步兵爲主,步兵哪裡能敵得過騎兵?於是小人在彈琴臺旁佈置了一萬騎兵,分爲三隊,準備跟倭賊酣戰一場,揚我朝鮮國威。彈琴臺地方開闊,適合騎兵衝鋒。且背對大江,退無可退,正是背水一戰的絕佳之地。”
步兵敵不過騎兵,此乃常識。騎兵速度快,可以裝備比較長大的兵刃,奔跑起來衝擊力極大,的確不是步兵所能夠抗衡的。申泣佈置騎兵來對抗倭賊步兵,的確是很好的戰術。當年項羽以背水一戰之戰術大敗秦軍,流芳百世,也是極爲經典的策略。那麼,這一戰的結果如何?衆總兵們都豎起了耳朵聽他說下去。
申泣長長嘆了口氣:“哪知天不佑我啊!小人千算萬算,就是沒算到彈琴臺旁全都是稻田,泥濘之極。騎兵根本無法行動。第一波衝鋒之後,就全陷在泥田裡,動都動不了。被倭賊砍瓜切菜般殺了個乾淨。第二波、第三波騎兵想要逃,但背對大江,逃也沒處逃去,只能硬着頭皮衝鋒。小人奮力血戰,方纔殺出一條血路,逃了出來。可憐我手下那一萬子弟兵,全都爲國捐軀了啊!”
說着,嚎啕大哭了起來。
衆人聽得又是驚,又是笑。此事實在太過離奇。怎麼有人佈下這樣的戰術,卻不實地考察?這與紙上談兵有什麼差別?
申泣哭了一會,繼續道:“小人逃到漢城,見到我王宣祖,稟告了敗退理由。承蒙宣祖不棄,繼續命我率軍守城。但城中幾乎已沒有可用之兵,於是我就募集了幾千人,拉到城外訓練。哪知正在訓練之時,倭兵就殺了過來。我軍急忙逃跑,逃進城裡還沒來得及關門,倭兵就殺到了。漢城……漢城就這麼陷落了。”
衆人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申泣怒道:“你們笑什麼?我可是熟讀兵書的!”
卓王孫淡淡道:“以你之見,要攻打平壤的話,該用什麼戰術?”
申泣本說的興高采烈的,聞聽此言,臉色霎時蒼白:“攻打平壤?”
卓王孫點了點頭。申泣哀嚎了起來:“絕不能攻打平壤!”
“您知道嗎?鎮守平壤的是加藤清正。號稱是日出之虎的加藤清正!他不是人啊,是虎啊,老爺!平壤城內足足有守兵三萬,都是兇悍獰惡之徒,我們怎麼可能打得過?怎麼可能?”
“倭兵太厲害了!十個朝鮮兵都打不過一個倭兵!他們都是地獄中的惡鬼!要想攻打平壤城,至少要三十萬軍隊才行!大人萬萬不可不聽啊!”
卓王孫笑了笑,道:“你累了,且下去休息吧。”
幾個士兵上來,領着申泣下去更衣休息。申泣一面走一面還扭過頭來對卓王孫道:“大人千萬要聽小人的,小人熟讀兵書,是不會看錯的!”
卓王孫環顧了衆人一眼,道:“你們怎麼看?”
李如鬆笑道:“大人過慮了。申泣此人雖說熟讀兵書,但不過是紙上談兵,於用兵之道可以說是一竅不通。朝鮮將領若都是這樣的廢物,無怪乎會被倭兵打得一敗塗地。如此看來,不是日出之國太強,而是朝鮮太弱。但我大明則不同,諸位將領都是千錘百煉出來的精英,身經百戰,計謀精熟。從申泣的敘述來看,倭兵也不過是一味勇猛而已,並沒有什麼謀略。我軍作戰,只要智勇結合,倭兵算得了什麼?”
此言一出,衆總兵紛紛附合。
曇宏大師掀着鬍鬚笑道:“當日南海之上,傳言倭寇多麼剽悍,但還不是被我們全部剿滅?賊性是好則聚,壞則散,只要一開始將他們的氣焰壓下去,他們自然就氣餒了。不用我們打,自己就會瓦解。”
正道羣豪們點頭稱是。鎮海城外,南海飛雲島、暮雪島之戰,倭寇傳說多麼兇悍,還不是被他們打得一敗塗地?倭寇將領們的指揮更是亂七八糟,根本沒有計謀可言。哪裡會是天朝各路文官武將的對手?
牡丹峰上陣陣歡聲笑語,衆人初見平壤城時感受到的震撼,已經被對倭賊的蔑視取代。大家摩拳擦掌,準備大戰一場,將倭賊徹底從平壤城中剿滅。
楊逸之無聲地嘆了口氣。
這件事絕不可能這麼簡單。誠然朝鮮官兵的確無能,但倭兵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佔領朝鮮全境,戰鬥力決不可小覷。這些倭兵全都剛經過日出之國的戰國時代,每個人都是身經百戰的勇士,不但武藝超羣,而且意志堅定,格外耐戰。而大明官兵卻剛遭吳越王之亂,倉促募集而成,根本沒有經過系統的訓練。若是再這麼輕敵,恐怕必要遭遇大敗。
只看平壤城裡的防禦這麼嚴密,就知道這座城絕不可能會被輕易攻破。
他忍不住道:“申泣雖然屢敗,但畢竟曾剿滅女真,也有些真本事。朝鮮也不乏死戰抗倭的將領。倭兵猶能這麼快攻陷全國,戰鬥力之強勁,不得不防。而且倭兵擅長火槍,都是由紅毛國製造的,火力極強。近戰威力巨大,我軍裝備的火銃遠遠不能及。萬不可掉以輕心。”
李如鬆笑道:“盟主多慮了。紅毛火槍就算厲害,它還是要發一槍裝一次彈藥。兩軍對壘,能夠讓他發幾槍?只要我軍衝鋒到近處,火槍就施展不開了,那時,倭兵豈不任由我宰殺?末將請將隊伍分爲兩支,一支由末將率領,攻七星門;一支由李如柏率領,攻大同門。兵分兩路,殺倭賊個措手不及。請大人下令!”
其餘的總兵也都豪情萬丈,跪倒在地:“請大人下令!”
楊逸之深深擔憂。驕兵必敗,這個道理已被驗證了無數次,但,總有人不明白,必須要用鮮血才能證明。
他輕輕搖了搖頭,欲言又止。
卓王孫道:“好,我將朱雀軍分爲兩隊,各一萬五千人。軍中所有的馬匹全都歸你支配,這樣便可裝備三萬騎兵,明日一早,你便可率領大軍,突襲平壤。”
李如鬆、李如柏轟然答應。
卓王孫笑道:“出兵不可無賞。這便是我的獎賞,你需要好好記住了。”
說着,袍袖輕拂。帥帳旁邊的大石上,猛然一陣嗤嗤聲響,竟被他用指力凌空刻下了一個大字:“貝。”
字下面,是一行小字:四千零七百。
卓王孫道:“楊盟主,你的獎賞是什麼?”
楊逸之沉吟着,長身而起。
帥帳另一邊的大石上,也出現了一個大字:“文。”
字下面,也有一行數字:五千零兩百。
李如鬆李如柏對望了一眼,有些莫名其妙。但卓王孫跟楊逸之不解釋,他們也不敢問。既然是獎賞,那麼“貝,四千零七百”就是賞金四千零七百兩嘍,那麼“文,五千零兩百”呢?是不是楊盟主兩袖清風,沒什麼錢,所以等他們獲勝之後,就寫一篇五千零兩百字的文章來讚頌他們?一定是這樣的。
兩人這麼一想,立即又雄心萬丈,高昂着頭下山去。
第一縷曙光照在牡丹峰上。青翠的山峰,像是美人頭上的一隻玉簪,直插碧天。連綿的雨終於停了,但陰雲仍密密地遮着天空,令人心中不由生出一股煩悶之感。
迷濛的曙氣將平壤城裹住,這座城似是還沒有醒來。但偶爾閃爍的刀劍的鋒芒,卻讓人感覺到山雨欲來的壓抑。
城中最高的萬景臺上,擺了兩隻小小的**。一人峨冠博帶,踞坐中間,面前擺着一隻小小的鐵釜,釜中茶湯正熟。千宗易跪坐在另一隻**上,恭謹而寧靜地點着茶。
濃茶。
甲光向日金鱗開。殺氣彌野,大戰前夕的緊迫感壓着每個人的心,那人竟絲毫不在意,舉着手中的茶碗悠然一笑。
正是廢寺之中,拜會卓王孫的平秀吉。
卓王孫亦含笑點頭。
他站着的地方,卻是平壤城正南方的七星門。
一支巨大的戰鼓擺在陣前,戰鼓鮮紅,韓青主手裡握着牛筋纏成的鼓槌,肅然立在鼓前。
卓王孫擡頭遙望遠方,他身上的青衣卻像是一片雲。一片飛揚的雲。
第一縷陽光射下來的時候,卓王孫的衣袖輕輕擡起,斜指戰鼓。韓青主的雙手立即揚起,鼓槌轟炸在戰鼓之上。
悶沉的鼓聲,猛然響了起來。
鼓聲撕破了清晨的寧靜。太過巨大的銅鼓經過韓青主真氣的轟擊,彷彿是九天落下的雷霆,連整座平壤城都震動起來。
而與他相隔三裡外的大同門,一身白衣的楊逸之身旁,清商道長也在一瞬間敲響了另一座銅鼓。
一東一南,兩支戰鼓彷彿兩匹咆哮的上古巨獸,對着平壤城發出了一陣猛嘶。
緩緩地,無數頂盔貫甲,手握鋒利雪亮的兵刃的士兵,從牡丹峰後轉出,在李如鬆與李如柏的帶領下,兵分兩路,越過卓王孫、楊逸之,向着城池進發。他們踏着激昂的鼓聲,要將自己的熱血灑在這座城頭,成就千秋不朽的傳說。
一隻、兩隻、三隻……越來越多的鼓跟着響起,聲音越來越大。更大的,是三萬士兵齊步行進的踏步聲。這單調的聲音催生出炙熱的戰意,每個人都感覺到喉嚨一陣陣撕裂的痛疼,不由得緊緊攥緊了手中的兵刃。
在即將到來的時刻中,他們或者殺死敵人,或者被敵人殺死。但無論如何,他們的生命都將會轟轟烈烈地燃燒。
轟轟烈烈生,或者轟轟烈烈死。
黑壓壓的軍隊逼近了城門。猛然,同時停住。
李如鬆騎馬立在隊伍的正前方,艱難地嚥了一口唾沫。他是大將,本不應該衝在隊伍的最前方,然而對倭軍的輕視,讓他親自披掛上陣,決定用一場乾淨利落的勝利,揭開朝鮮戰爭的序幕。
倭軍能夠這麼迅速地攻佔幾乎整個朝鮮,那隻不過是因爲朝鮮人太無能而已。我大明乃上國天兵,日軍陬爾小國豈能當?
但,或許,他沒有想到,當時這個陬爾小國,竟然有四千萬人。而大明這個泱泱大國,也不過才六千七百萬人而已。
兩國之間國力的差別,絕不想他想像的那麼懸殊。
但此時的李如鬆,卻固執而簡單地相信,上國天兵一到,倭兵必定會瓦解。
他擡起了手,準備用一個瀟灑的姿勢發起衝鋒的號令。
城門,就在這一刻,驟然打開。
一匹馬,像是狂風一樣捲了出來。馬上騎士大喝道:“加藤清正,前來領教!”
狂風大作,黝黑的鐵槍被他舞成一團黑氣,轟然向李如鬆怒砸而下!李如鬆大吃一驚,本能地兩支手臂往上一擡,耳聽喀喇喇一聲響,他手中的兩柄精鋼大刀被砸的粉碎。胯下的戰馬一聲悲嘶,竟被這一槍砸得跪倒在地上!
李如鬆駭得心膽俱裂,急忙就地一個打滾,滾到了軍隊之中。大聲慘叫道:“開戰!開戰!”
但他的喊叫聲完全被狂風吞沒。漆黑的風,漆黑的騎士,漆黑的馬。加藤清正就像是漆黑的猛虎,一頭撞進了明軍陣營中。頓時,火星四濺,無論什麼沾到他,都被擊得粉碎!
他身後,權右衛門、小早川隆景兩員猛將,手中的長槍宛如兩隻蟒蛇,狠噬明軍!
良久,李如鬆才恢復了意識,他發現,自己已經逃出去了幾十丈遠了。沉雄的鼓聲在背後催促着他,使他意識到,他不能後退。他接過一把大刀,怒吼一聲,向陣前衝了去。
一陣猛烈的火光,猛然在他眼前閃現。他身邊的士兵,立即倒下了一片。
紅毛火槍!
李如鬆一凜。但他瞬間就清醒過來,狂吼道:“上!不能讓他們有開槍的時間!上!”
騎兵的威力,在這一刻發揮了出來。中央帝國的驕傲讓明朝官兵們沒有那麼容易被打垮,他們齊聲咆哮,展開了衝鋒。
火槍的距離,被一瞬間超越。悍勇的日出之虎加藤清正,也湮沒在了滾滾的騎兵鐵流中。
但日本兵對火槍的熟悉,卻超出了李如鬆的想像。他們有條不紊地開火,填藥,上彈,再開火。流暢得就像是呼吸一樣。紅毛火槍的威力,也遠遠不是中原火銃所能匹敵的。竟能夠輕易地穿透明朝士兵身披的鋼甲。衝到陣前的騎兵們在成片地死亡,但,終於,他們成功地逼近對手。
李如鬆揮舞着大刀,第一個衝入了日軍陣中。他感到,自己像是衝入了一片粘稠的血海中。刀切入人體的聲音,骨頭碎裂的聲音,慘叫咽在喉嚨裡的聲音,混雜在火槍的轟鳴中,讓他的聽覺迅速地衰竭。他的大腦也漸漸變得空洞一片,只剩下一個堅定的意志:衝鋒、殺!
明軍人數雖多,但訓練有素,非常有規律地發揮了機動能力,各自完成任務,有人架梯子,有人運送傷員。有人負責防守,有人專注於進攻。不管是攻擊的時候,還是受到攻擊的時候,他們都維持着既定的陣型,堅守着自己的崗位。
這在戰鬥的初期,令明軍取得了極大的優勢。倭軍隊的陣型迅速被四面八方涌入的明軍截斷。但他們並沒有恐慌,一面揮舞着刀槍與明軍展開肉搏戰,一面採取將明軍引入日方槍炮的射程之內的戰略。這,讓他們緩慢地扭轉着戰爭的局面。
李如鬆驚駭地發現,當自己的士兵體力已幾乎透支,疲倦、恐慌幾乎將他們折磨得站立不穩的時候,倭軍仍然像瘋虎一樣衝刺、拼殺着。他心中感到一陣恐懼,他所與戰鬥的,彷彿不是人,而是鬼,是惡魔,是爲戰鬥而生的殺戮的機器。沒有人,能真正戰勝他們。
在如血的殘陽下,他的士兵,也幾乎在同一時刻涌起了這樣的想法。
這,幾乎讓他們的鬥志在一瞬間瓦解。他們彷彿是在與地獄中攀爬上來的惡鬼作戰,永遠無法殺死對方,永遠無法取得勝利。這念頭讓李如鬆手中的大刀變得那麼沉重,幾乎無法舉起。
而倭兵,卻仍在發動着一次又一次瘋虎般的攻擊。
他們,將用自己的鮮血,在武士刀上盛開一朵霜紅之菊。
戰國時代積累下的經驗,讓他們能在很短的時間內,就修補好被砸爛的城牆。他們的陣型被一次又一次地衝散了,但他們極高的單兵作戰能力使他們即使在落單的情況下,也能有效地作戰。他們手中的火槍,即使在近戰之中,也能有效地發揮着威力,將敵人轟得血肉橫飛。
不知什麼時候,明朝的士兵開始敗退。
他們不再相信,自己能攻下這座城。他們不再相信,自己能戰勝這羣惡鬼。
騎兵的優勢,在這一刻再度發揮出來,他們調轉馬頭,瘋狂地向後奔去。殺紅了眼的倭兵,狂喊着,瘋狂地追趕着他們。
沉悶的鼓聲,依舊轟炸着這座城池,但明朝人的心中,卻再也沒有了勝利的信念。
逃!
李如鬆的馬狂奔而過卓王孫。幾乎在同一時刻,李如柏也逃到了楊逸之身邊。青衣與白衣,頓時被戰場上的塵煙染滿。
卓王孫緩緩擡起頭來。
如血的殘陽照進他的眼睛裡,讓他感到了鮮血的暖意。他身子一錯,宛如一隻蒼鷹般飛了起來。
“權右衛門!”
一聲厲嘯怒發,卓王孫身子如電,掠過蒼茫長空!
權右衛門正殺紅了眼睛,手中長槍像是出水的巨蛟一般,不斷吞噬着敵兵的血肉,這一聲厲嘯才起,他不由得一凜。彷彿,林中的鳥雀,被龍蛇盯上了一樣。
他不由得擡頭。
長空中沒有一絲陽光,他的眼前一片黑暗。
這讓他感到一陣迷惘,本能地將長槍向上一舉。一股雷霆轟然自空中劈下。他手中的長槍,斷成了一截、又一截。
他一聲狂吼,身子倒縱而出,血光,瞬間在他眼前炸開。他坐下的戰馬,化成一團熱血,迸濺在他臉上。
他的驚駭並沒有持續太久,因爲一雙冰冷的眸子,已將他鎖住。青衣凜冽,就像是北海道冬天的海風,讓他冷徹透骨。
他死了,甚至,不知道死亡是怎麼來臨的。
周圍的人忍不住狂喊道:“開火!開火!”
倭兵一齊蹲下身子,手中的火槍噴出無數火舌,向着卓王孫轟擊。卓王孫的身影,卻在剎那間消失。
“小早川隆景!”
厲嘯聲宛如死神的追索,在倭軍上空響起。
倭軍陣中,一名滿面黝黑的大漢手握一柄大鐵錘,厲喝道:“殺……”
但,他只說出這一個字。
他整個人剎那間粉碎。
就像是一蓬紅色的蝶。
卓王孫靜靜地站在那裡,負手而立,就像是從來沒有動過一樣。他淡淡道:“還有誰?”
呼啦啦一聲響,倭兵退下去十幾丈遠,竟沒有人敢靠近他半步!
這個人,絕不是人,他是魔,是魔中之魔!他所說的話,是魔咒,只要喊出誰的名字,誰就必須得死!
卓王孫冷冷一笑。
李如柏瘋狂地抽擊着戰馬,風吹進他的嘴裡,無比地腥鹹。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逃得了,倭兵的火槍就在他耳邊炸響,他不知道自己還能活多久。
倭兵追擊的速度遠超他想像,騎兵在倉促下並不能奔馳太快,有些倭兵已經搶進了明軍陣營中。他們糾纏在一起,無法逃脫。
白衣一閃。李如柏被凌空提了起來。一閃,他的身影倏飛兩丈,落在另一匹馬上。楊逸之淡淡的聲音傳了過來:“棄馬。”
李如柏猛然驚醒,大喝道:“後面的士兵,放棄馬匹!調轉馬頭!”
這幫明兵本就是騎兵,雖然訓練時間並不長,但騎術已相當了得。聞令齊聲答應,前面的士兵伸出手,與後面的士兵握在一起。一用力,後面的士兵騰空而起,落在前馬上,跟着一鞭子將後馬抽得掉頭而跑。
立即,幾十匹馬悲嘶着向後奔去。追趕的倭兵的陣型,立即被打亂。明軍抓住這片刻的機會,與追兵的距離拉開了幾十丈。但倭兵的反應也極快,一羣騎兵立即從城中衝出,加入追趕的行列。
李如柏大驚,連忙喝罵着下命令,更多的馬匹被放棄,向倭兵衝去。這稍稍打亂了倭兵騎兵的陣腳。但李如柏知道,即使如此,他也無法逃脫,因爲馬匹馱着兩個人,絕對跑不快,倭兵早晚會追上來。
他們的鬥志已完全瓦解,一旦被追上,必將全軍覆滅。
怎麼辦?
騎兵衝過山崖,向牡丹峰後奔去。
白衣突然一閃。
楊逸之凌空躍起,白衣就像是一枚利箭,直射蒼天!一聲清越的嘯聲,就像鶴鳴般在九天震響。
追趕的倭兵,忍不住都擡起頭來張望。
日光,倏然一暗,跟着,轟然炸開!
九天上的白色,是那麼耀眼,幾乎讓他們的眼睛都花了。日光凝聚在一起,倏然射出。牡丹峰一陣猛烈地搖晃!
懸在山頂的巨石,一陣劇烈的晃動,猛然向山下滾了下來!
倭兵嚇得臉色蒼白,大喊道:“退!退!”
他們紛紛掉轉馬頭,瘋狂地城中奔去。巨石形成的黑影霎時將他們覆蓋,一連串骨肉碎裂的聲音像爆竹一樣傳來。大地上,留下一道觸目驚心的血痕。
白衣如雪,楊逸之眉頭微皺,凝視着掌心逐漸淡去的光芒,臉上滿是悲憫。
再沒有一個倭兵敢追趕。再沒有。
於時,平秀吉飲完最後一杯茶,蕭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