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Chapter 18

她終生不願再見他, 也原以爲今生不會再見他。

是的,真的不會再相見了!

沈宛失神地盯着那逆着光透過屏風的模糊身影。相顧無言,只是再也沒有了眼淚。沈宛轉身靠在屏風上, 不願意再去看他。

康熙站在屏風前。他看不見她, 卻能聞到空氣中獨屬於她的馨香, 如桃夭一般, 醉得他忘記了天南地北。

“今日……”康熙開口, 卻發現自己的嗓音沙啞。

“俄國的事,花了不少心神吧?‘一痕沙’開不到那邊,派出去的探子帶回來的也不是什麼有價值的消息, 所以幫不了你了。”她開口便是國事,比他鎮定, 比他淡然。

“嗯。”康熙應和。“你好嗎?”

“嗯。”

“容若對你可好?”

沈宛的喉頭不由一陣緊縮。“好。”

迴應她的, 僅是一陣惱人的沉默。

“別在爲我和恨離的事情傷神了。”今日找他的目的, 沈宛並沒有忘記。

沒有他,她依舊可以過得很好。幸福並不是只有他一個人可以給她, 沒有他,她可以再雲淡風清……這樣的認知讓康熙自嘲地笑了起來。“你讓我忘了?”

“嗯,忘了。忘記一切對你不好的事物,忘記一切你需要忘記的。玄燁,俄國邊防告急, 接下來指不定還有其他事情, 不要再讓我擾了你的心神。”都能忘記嗎?如果是, 該有多好。

“你要我連你一起忘記了?連你都要我忘記你?”

聽出了他話語裡的氣急敗壞與不易覺察的委屈, 沈宛幽幽道。“玄燁, 這段日子,我很平靜。日日詩書佛經, 也沉澱下來想了很多事情。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的感覺了,就像回到了烏程,每日什麼也不惱,什麼也不怨,更什麼也不想。”物依舊,人事非。費盡了心神,等到了一聲嘆息。

“有人找過你?”康熙緩緩皺起了眉頭。可以想象的,唯一的情況就是宮中有人對她說了什麼。前些時間惠妃突然離宮,莫不是爲了找宛兒說些什麼。

沒有找過也是枉然不是嗎?

“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人本是人,沈宛沒有刻意去做人,世本是世,沈宛沒有精心去處世。只是,有人曾告訴過我,人生在世如身處荊棘之中,心不動,人不妄動,不動則不傷;如心動則人妄動,傷其身痛其骨,於是體會到世間諸般痛苦!既然如何都是痛,爲何還要心動?如果能心不動,是否就能超脫。如果萬般皆成空,有何必執著?”

如果前世五百年的回眸才換得今世的擦肩而過,那麼,此刻也夠了。生死相錯又如何?誰說擦身而過就不能讓人滿足?

如今能再與他這般重逢,即使相近而不相見,她亦滿足了,不求了,真的不了!

“宛兒,我並不像你那般想得來開。我對皇祖母說,恨離的事情是我與她祖孫間永世不可調和的矛盾。不只是恨離,還有你。我放不開,確實放不開,也沒有想過要放開,你可懂?”從來沒有想過要在這個漩渦裡抽身,心甘情願沉淪,又何來虛幻之說?如若他執著地抓住不放,也許……將來有那一線生機。

“笑着面對,不去埋怨。悠然、隨心、隨性、隨緣。既然是註定讓一生改變的,那又何必放不開。百年後,那僅一朵花開的時間。”

如果她的愛變成綁縛他的牽絆和鎖鏈,那她願意選擇回到孤單。親手放開的、結束了的天長地久,是因爲愛。

爲了他,失去他,離開他,如若心一直在他身邊,那她就從未離去過。

他可懂?可懂?

他與她的愛鑄造起來的是溫暖的高牆,僅是囚禁了他而已。他該是展翅高翔的雪鷹,她知道他嚮往天空,而他想給她的幸福卻變成了束縛他羽翼的鐵窗。

把翅膀還給他,拋卻的只是他們的諾言,其實,並沒有什麼……

她離去了,他纔有可能擁有所有。

誰說她看開了?滿口佛理,其實只是她欺騙自己,欺騙旁人的藉口。今靠近他才知,原來午夜夢迴時眼角的溼潤,是因爲思念,是因爲不甘心!

可是,愛他的話,就該離開。

上官傲曾經告訴過她,這世上的愛有好多種,而有一種愛,是放手。

如果註定爲此痛上一輩子,那她也願意承受。

她的愛,是天下人的神。

“笑着面對,不去埋怨……”康熙重複着這句話。“可是……你逃了……”

逃了……

“我們永遠不會分開,只是我爲愛放棄了長相廝守。”沈宛用只有自己聽得見的聲音呢喃着。愛,從來都不是佔有,如果他們的常相廝守必須要讓他付出無法估量的代價……

“玄燁,別讓我的犧牲失去價值。”這是她僅能對他說的。她的犧牲,爲了愛他,她放棄了所有,爲了愛他,她粉身碎骨。如今還要放手。

太陽不可直視,如今對她來說,不可直視的,還有幸福——那是他的充滿痛楚眼神。她想見他,可是卻害怕見到這樣的他。害怕,他的一個眼神,就讓她丟盔棄甲,忘記了這些日子以來所有的堅持。

“我可以保護你,我不需要你的犧牲。”幾近是無力,康熙哀求。今天他才知道,對於愛的方式,原來他們從未達成一致過。

寥寥數語,竟已是晚了天色。目光落在泛着金黃的窗棱,沈宛站直了身子。“別再恨太皇太后了,少些怨恨,恨離才能走得自在。”

“你呢?”

“不想再恨了。”如果可以剋制自己的話。

往後退了兩步,已經轉身的康熙還是停下了腳步。“宛兒,再讓我見你一面?”

“不了。”她不會再見愛新覺羅家的任何人。“天色晚了,你快些回吧。”

康熙剛毅的眉頭顫動了一下,眼眶迅速泛紅。罷!罷了!轉身,他再次是那個傲視蒼生的帝王,亦沒有了不該屬於“神”的情緒。

輕緩的關門聲,沉重的腳步。沈宛終是堅持不住,癱軟在了地上。

恨離,讓孃親再哭一次!就一次!

低着頭,沈宛無聲地顫抖着。

好冷!

他終是離開了。

低緩的一聲嘆息,沈宛被人輕輕地摟入懷中。

“若人生了悟如佛,無悲無喜無夢無幻,無愛無恨四大皆空,生與死便不再有區別。如今是,不能了,不能悟,不能捨,不能棄,參不透,捨不得。宛兒何須這般折磨自己……”沈宛想不開,如今發現他亦如此。

擡起婆娑的淚眼,沈宛看着蒼月傲風,“若你從未離開,那該多好。”

再也不離開了,他這樣告訴自己。蒼月傲風抱緊了她。

離開家時,母親便告訴他:人間有許許多多的愛,浮世恍若悲涼一夢,若能讓自己和所愛之人快樂,又何必在乎此番相遇是劫是緣。

如果不是在紅塵走一遭,痛一回,又怎了悟?

如今的他們,心亂了,便痛了。他不知曉自己哪一天能突然頓悟,只是此時,他開始怨自己,爲何要離開,爲何又要忘記……

一樹一菩提,一土一如來,一方一淨土,一笑一塵緣,一念一清淨,心是蓮花開。愛恨嗔癡緣,一切都懂,可還是捨不得。也許那一天超然了,希望到時,他不會再留下她一人。

斷紅塵,如果可以,便一起吧。

夢醒了,一切就如同沒有發生過一般,除了……

“陪了我這麼久,你都沒有其他事情要做?”沈宛放下針線。蒼月傲風很安靜,就如同不存在一般。他日日守着她,時間不長,但是這段時間卻是她一天中最平靜的時刻。他知道很多佛理,卻從不開口,除非她困惑時。他知道她什麼時候困惑,就如同她知曉玄燁何時心中有事一般。

蒼月傲風搖頭。

五月了……

窗外落英陣陣,只是不見了共賞的人。

門被人推開。見到裡頭遠遠相對而坐的兩人,納蘭性德短暫地錯愕。

“我明日再來。”蒼月傲風起身,然後瞬間就不見了蹤影。

淺笑,沈宛不作任何答覆。

“容若,你臉色不太好。”沈宛起身走近自己的丈夫。

“受了一些風寒。”納蘭性德也笑。表妹來後的第二日,他便離開了京城。漫無目的地遊蕩,直至來到海邊。似乎感應到了那日沈宛離開的心境,他在海邊整整晃盪了半個多月,心中忽來了一種像是新生的竊喜。直至回來,看到沈宛的這一刻,納蘭性德心中終於有了一絲踏實的感覺。

“謝家庭院殘更立,燕宿雕樑。月度銀牆,不辨花叢那辨香?此情已自成追憶,零落鴛鴦。雨歇微涼,十一年前夢一場。”七年前,如果他沒有提議去烏程,沈宛此時該是有多幸福?是他的錯!若非他勸她進宮,她也不會失去恨離,是他的錯!“御蟬,我悔了,若是當年我沒有帶皇上去烏程,今日你也不用如此。”

都是他的錯!

失去了最心愛的人,他本是個沒有未來的人。只是,只是她……還需要他來照顧……

“御蟬,若我說……”他伸手,輕輕握住沈宛的手,有一絲顫抖。

沈宛笑着,如初見般溫暖。

最終,她沒有讓他說出口。晚了,一切都回不到過去了,只是失了的心,沒有人想過要找回來。

她的笑不再艱澀,而她的淚,卻再也不見了蹤影。

午後,納蘭性德遠遠地看着沈宛與她身邊的蒼月傲風。

春淺,紅怨。掩雙環,微雨花間畫閒。無言暗將紅淚彈。闌珊,香銷輕夢還。斜倚畫屏思往事,皆不是,空作相思字。記當時,垂柳絲,花枝,滿庭蝴蝶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