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展書不問他不該問的。
他問他該問的,想問的。
“你覺得怎樣?”
“什麼怎麼樣?”
招展書只好明說:“你覺得總堂主這次急召我們回來的用意是?”
林乃罪耐心的微笑。
他是那種你看到他的微笑便知道他是一個很有耐心的人。
也許他並不是那種相信早起的鳥兒有蟲吃的人,也不一定就是那種相信勤奮的農夫必有豐收的人,但肯定是那種堅信只要好好的長時間守在穴窟外邊就可以等到兔子溜出窩來的黃鼠狼。
“你說呢?”
招展書知道他不是不肯說,只是不肯先說。這兒雖然布了不少回百應的親信、精英,但只要沒有異動,說說話還是可以的,如果把聲音壓低一點,一樣不會傳到回老總的耳裡去。
這點大可放心。
招展書只好說:“我看,總堂主召我們回來,是急於調查響二總管是不是內奸。”
“是嗎?”林乃罪只翻翻眼。
不錯,一隻眼上三白,一隻眼下三白。
眼色很漂亮,也很桃花。
卻不知怎的,招展書看了,只一陳心寒,不,簡直不寒而粟。
所以他鼓起勇氣單刀直入的問:“我剛纔在總堂主面前,說錯了話是嗎?”
林乃罪笑了。
他笑的時候,耳朵動了動。
“好歷害,”他讚道,“你一定以爲總堂主大概不知道袁氏兄弟鬩牆的典故——嗯,你錯估了這點,我也必定誤以爲總堂主不知道董卓部下大將李傕、郭汜的故事,哼哼,看來,我犯的錯誤要比你還大。”
招展書聽明白了一半。
只不過,他是那種沒弄個透徹明白的時候,決不裝懂的人——他目睹過一位外號“無惱上人”樑蕪心的同僚,就因爲不懂的裝懂,結果在執行要事時錯漏百出,而給回百應一手捏死了——就像剛纔一手倏伸攫向他一般的,一發力就扼死了。就像扼死一隻螞蟻一般,頸骨、頭骨都碎了,腦漿流了一地,當真成了“無腦”死人。
他可不想變成“無腦死人”。
他可有腦。
他愛用頭腦。
“你是說?”
“回總堂主肯定是知道袁尚、袁譚兄弟相爭的故事的;”林乃罪道,“至少有兩件事可以印證我這個推測。”
招展書臉色有點變了。
“一,大約是十一二年前,‘妙手堂’裡的‘五大金剛’中的老三‘武曲煞星’回兆電跟與我同期入夥的‘七殺星’回一銘起衝突,兩人各不相讓,兩邊人馬眼看就要對着幹起來,那時候,回百應出面勸誡,曾說了一番話,有一段是大致這樣說的:‘兄弟,好像左右雙手。如果有人在決戰前,先自行斫斷右手,卻斷言一定可以取勝,天下焉有斯理!連兄弟都不能相親相愛,普天之下,你還有誰相愛?小人奸佞挑撥離間,連至親骨肉都能釀至深仇大恨,而爭奪的不過是蠅頭小利。智者應蒙耳不聽,並殺幾個離間宵小之輩,兄弟感情得以恢復,號召四方,橫行天下可期。如今,我們大敵當前,正應該摒除成見,聯手應敵,先把敵人打倒再說!’前面這番話,是三國袁氏兄弟內鬥之際,青州別駕北海王脩率部增援袁譚時相勸的——總堂主若不知道這段史實,決不會輕描淡寫就引用出這一段話來。”
招展書頻頻摸着下頷一叢黃鬚,看他的樣子,似乎很想一氣將之拔下。
“還有一段話。”林乃罪說,“那是十年前左右的事。以前,‘蘭亭池家’與‘小碧湖遊家’本來交好,後大家因爭權奪利而相互攻擊,池家落了下風,曾託人向總堂主求援借兵。當時,回萬雷大力反對插手池遊二家爭鬥,以免無辜捲入內鬥漩渦,回千風卻表示應該抓住時機,逐一消滅池遊二大家族,然回一銘卻力主趁此先行剷平弱勢的‘千葉山莊’再說。那時候,總堂主就說:袁譚、袁尚兩兄弟互相吞噬之時,曹操一度要暫舍這兩隻瘋狗的戰場而先攻克劉表的荊州。荀攸和辛毗都大加反對,認爲:劉表坐鎮於長江、漢水之間,只求平安,並無大志,不足爲慮。但袁氏兄弟坐擁數十萬大軍,勢力橫跨數州,袁紹還以寬厚深得人心。現在他的兩個兒子正好互鬥,互相吞併,正應該趁他們拼命內鬥之時,下手奪取,天下便可安定,機不容失。《尚書》有曰:‘取亂辱之’。上天把袁氏兄弟賞給你,你不取袁尚、袁譚去攻劉表,然而荊州正安樂富強,無機可趁。兩個姓袁的正互相征伐,對外不一,內亂混擾,居民饑饉,正值憂亡之際,民不聊生,你不去安撫,卻要等到以後!總堂主這一番話,就定下了先剷除‘蘭亭池家’,再滅‘小碧湖遊家’,以後再慢慢收拾‘千葉山莊葛家’的大方略。”
招展書緩緩的籲出了一口氣,“所以經彼一役,‘蘭亭池家’元氣大傷。當時他們的高手摺損十之七八,連‘蘭亭’的‘四象護法’:陳青龍、孫伯虎、餘朱雀、樑玄武,全都在斯役中傷之殆盡。”
林乃罪道:“由於‘妙手堂’的策略是先滅池家再殲遊家,遊日遮收手得快,雖也折損了‘步兵校尉’何岸發及‘司隸校尉’樑拔羅兩員猛將。總堂主當時還有後悔出手早了些,未等到遊池二家互拼得兩敗俱傷就下手出擊,使二家猛省的早,不但馬上鳴金收兵,還互相聯防,又結成一氣,使‘妙手堂’不能一併吞併二家,十分可惜,但已把他們打得膽戰心寒,鋒芒大挫。池日麗還因爲受重創,半身不遂,迄今未曾復元。”
招展書的眼睛逾眯逾細,細得只成一線,快要看不到了,只犯捫着他自己的須腳道:“所以,總堂主是一定知曉袁氏兄弟的典故,當然也曉得審配、逢紀、辛評、郭圖這些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之流。”
林乃罪微微笑道:“只怕他老人家比我們知曉的加起來都多。”
招展書似已認命了,又在撥自己的鬚根,說:“看來,我還是加入‘妙手堂’太遲,資歷太淺,以致低估了總堂主的學識、底子了。”
看他樣子,撥鬚根是一件又癢又痛,帶着自虐的快感,又十分大男人、男子漢的事。
他樣子雖滄桑,眉目間還帶點詭異,其實年紀甚輕。
所以他纔要留鬍子。
“很多人都曾小覷過總堂主;”林乃罪撮着脣,撂了撂頭髮,帶點恫嚇的道,“但他們都不會有好下場。”
招展書笑了。
他笑起來很有點詭異的味道。
他不笑的時候很有點苦相,像個白鼻子的九品芝麻小奸官,但一笑起來時,有點滑稽,就像一隻戴上皇冠的猴子,一隻能忠能奸能剛能柔的大馬騮。
他的綽號正是“笑神猴”。
他也真的屬猴。
“從來沒有人把我拜相封侯,”招展書有時也對人常作自我調侃,“所以就只好自己封自己,封作‘神猴’,只能噹噹山大王過過癮。”
“我本來就像只猴子。”他補充道,“大馬騮。”
於是,別人就他的自侃前面加上個“笑”字。
他就成了“笑神猴”。
他現在就尷尬的笑着,像一隻忽然拾到一隻貝殼的猴子。
現在他就笑着問了一句:
“既然你一早便知道總堂主深不可測,學識淵博,那你剛纔爲何又幫我講述有關袁氏兄弟的典故,而且還故意加了一把涼州軍團李傕、郭汜互鬥而歿的故事呢?”
“應總既知袁尚、袁譚,”他悠悠地道,“照理,也一定會知曉郭汜、李傕、樊稠的歷史。你明知他知道,爲何又照說不誤,像他一無所知,而你對他毫不瞭解一般——我是真的愚呆不識真人高手,你卻不怕真的觸怒了他嗎?”
林乃罪聽了,大笑,笑聲。
只有奸人纔會這樣笑。
——但真正的奸人纔不會笑的那麼奸。
林貪狼這樣明顯的笑法,大概要讓我知道他的奸吧?
想着的時候,他們已走到“回回廊”的盡頭。
再走,就是“拱賓苑”了。
——重兵佈防的要點已過,但這兒仍是“妙手堂”的勢力範圍。
第三回貪狼
“我就是因爲了解他是個了不起的人,所以我才故意不去了解他;”林乃罪笑完了之後,才說,帶點得意的味道,“他既然要讓大家低估了他,我作爲他的部屬,理所當然低估了他,這才遂了他的心願,可不是嗎?”
招展書這才明白。
他同時明白了。
回百應的用意。
林乃罪的用心。
——難怪回百應所主持的“妙手堂”一直都那麼強大,乃至近日給打提幾乎一蹶不起,但仍屢僕屢振。
——難怪回百應會那麼重用林乃罪,而“貪狼煞星”在江湖上、洛陽城也聲名鵲起,此人確有過人之能。
“我本來就曾聽過回老總對樊稠遭遇的感嘆。”他說,“那時候,回一銘有意要背離‘妙手堂’而另圖他展,回萬雷十分震怒,揚言要斬除叛徒,回兆電也認爲應該門規處理,獨回千風爲回一銘求赦。回一銘怒恨大家竟不信他,回總堂主就勸誡過回一銘,說:‘你這一去,江湖風險,只怕是易走難回。妙手堂是幫有幫規,家有家法,更不是說回就回。近日洛陽四大世家互相拉攏、傾軋,鬥得你死我活,你在這時候離開,難免引人非議。以前涼州兵三大將軍:李傕、郭汜、樊稠,互相爭功誇耀,幾要爆發戰爭,都幸好給尚書賈詡勸止,罵他們不顧大禮,故尚能對外一致。但當樊稠率涼州軍攻打馬騰、韓遂時,李傕的侄子李利沒有全力以赴,貪生怕死,樊稠罵了他一句:大家都要砍你叔父人頭,你還仗什麼勢?難道我不能殺你?稍後,韓遂、馬騰爲樊稠所敗,樊稠追擊至陳倉,韓遂要求與樊稠見面,樊稠撤走衛士,匹馬上前,與韓遂道別:我們之間雖然敵對,但非因私人怨仇,而是爲了國家。我跟你情屬同鄉,來自同一地方,請准許見最後一面,從此告辭。兩人馬頭並立,把臂交談,始行辭別。可是,李利卻打了小報告,秘密告訴李傕,說樊韓二人,馬頭相交,秘謀大計,不知內容,但情義相契。李傕早就起疑且妒樊稠受部屬愛戴,故藉召開軍事會議而引樊稠入彀,伏兵斬之。樊稠死的甚冤。涼州兵團亦因而互相疑忌。今日我不是不信你,大家不是對你不諒解,而是江湖險惡,大家不想你當樊稠。’”
招展書看看天空。
天色大好。
晴空萬里。
只在天的遠處,有一朵雲,似釀了鉛一般沉重。
沉甸甸的,似將要摔落下來。
——掉下來的時候,就算只落在河塘裡,也會“嗵”的一響吧?
招展書也不明白自己會因何聯想到這些,爲何會聯到這裡。
他就喜歡胡思亂想。
——但胡思亂相,有時候也能想出些大道理,妙點子來的。
雲當然沒有真的落下來。
可是林乃罪的話已說到了結論:“可見回總一早已知郭汜、李傕、樊稠互斗的史實,並早已援引了這段軼史,來勸告他人了。”
“他完全沒有不知道涼州兵團的互鬥內鬨,”招展書完全同意,“他只是裝不知道而已。”
“他既然裝不知道,”林乃罪笑嘻嘻地道,“因何我們偏要去道破?”
“所以你就順水推舟,假裝不知他懂。”
“別看他莽烈粗豪,他熟讀歷史,學識淵博,又能博學強記,詐癲佯狂。”林乃罪道,“所以,我們勸了他也白勸,我們勸的,其實他都懂得。”
“你的意思是,”招展書問,“他只想知道回百響是不是真的內奸?”
“也許他連這個都不必理會,”林乃罪道,“他說不定突然召我們來,試一試我們是不是內奸。”
“你是說,他出奇不意的召集我們回來,只不過是想要考驗我們的忠誠?到底是不是內奸?”
招展書忽然想起周幽王褒姒“烽火戲諸侯”的故事。
林乃罪卻一點也不以爲忤,“我覺得這是好事。”
“好事!?”
招展書正要跨過“拱賓苑”的月洞門,幾乎給門檻絆了一跤。
“對。”
“爲什麼?”
“如果總主不召集我們來,只暗中懷疑我們,那我們就算死了,也死的不明不白,可不是更糟嗎?得通過他親自驗證,纔沒有後顧之憂。經過前日‘山海觀’一役後,回老總更是誰都不相信了。”
說的有理。
“我認爲他是懷疑‘妙手堂’裡有內奸——而且不只一個。因爲近日以來對付池、遊、葛三家的計劃,全都給識破;對池家的反撲,也無一不給破壞無遺,這恐怕只一個響老二還辦不來。他既想聽聽我們意見,也要試探我們一下。”
招展書打從心裡不得不服膺他的意見。
“不過,”林乃罪若有所思、猶有餘悸地道:“我看他還是對我們有疑心。”
招展書禁不住問:“你剛纔不是說過:已經通過他的試煉了嗎?”
“通過了也不見得這就獲得他的信任。”林乃罪一面說着,在面在注視他手上的戒指,很珍惜、珍愛、憐惜的看了一看,還不時呵上一口氣,好像它是一隻貓一隻鳥一隻寵物似的,要隨時賦予愛心和照顧。
“據我所知,他就在這兩天發動一項反撲行動。如果他真的完全信任我們,就應該讓我們一道參加。”
招展書見已步出“妙手堂”,陽光正好,遠方那一朵大大的白雲舒捲無定,他站定,問:“行動?什麼行動!?”
“就在這個時候,”林乃罪也望望孤零零但又自給自足舒展自如的那一大朵中天的雲,“大概就在那一朵雲下吧?回老總已設計了一場大報復,方邪真如果不死,只怕池家不覆滅也得飽受重創,一時再難翻身吧!——回老總這時召我們來,也志在看看我們來不來?人在何地?有沒有幹出賣他的勾當吧?連外三堂堂主都折了,也難怪總堂主步步爲營了?”
招展書這時候不禁想到剛纔還在**呻吟哀號的胴體——可是他還沒有得到她!
想到這裡,鼠蹊便癢。
好癢。
癢得他忍不住吐了一句:“這麼巧?”
“巧?”林乃罪馬上感覺到這句話有別的意思,“怎麼巧法?”
招展書道:“我也打聽到一個消息。”
“什麼消息?”
“也有另一股勢力,今天就要動手,在‘雲起坪’那兒剷除‘蘭亭池家’的一流高手。
——目前,“蘭亭池家”的第一流高手第一號,不用說誰都知曉是方邪真。
“只怕,今天兩股勢力將合成一道,不互相抵消,便是方邪真那妖怪應在劫難逃了。”招展書嘆了一口氣,道:“奇怪,‘蘭亭池家’有這麼一個人才,偏有不好好保住他,仗仗讓他作先鋒,事事要他運智計,從前鋒、殿後、守中宮,無一不依仗他,萬一失手,折損大將,我看池家還有什麼法寶重振聲威!”
林乃罪低首看了看他那隻激針一般的水晶戒指,彷彿那兒隱藏了秘密的答案似的,不一會才擡頭笑道:
“你說的另一股勢力,是遊日遮?”
招展書還沒回答,林乃罪已經說了下去,“他派顧佛影出手。顧橫刀一向深得方邪真的信任,別人動手,他會提防,顧大總管要殺他,這叫防不勝防。”
招展書悚然一驚,忍不住由衷地道:“佩服。”
“佩服?”
招展書決定奉承這個人,但每一句話都是衷心的肺腑之言,“你一早已打探出‘橫刀立馬、醉臥山崗’已對方邪真出手,然而我卻不知道總堂主召我們來的同時,已對池家發動了襲擊。”
“這有什麼好佩服的!”林乃罪半回過身子,斜望着在他們身後的“妙手堂”,又、、、的笑了幾聲,這才說道:“該佩服的是總堂主,他纔是大勇若怯,大智若愚。我探聽得到的,他大抵也一定已探知,問題就只在消息準不準確。”
“不知怎的,”招展書又嘆了一口氣,道,“每次我離開這兒,都有一種‘終於可以回家了……’的感覺。”
“我不是。”林乃罪又的笑道:“每次離開‘妙手堂’,我都有失落的感覺——幸好,總堂主派給我們的事,馬上得要佈署、開展了。”
臨行前,回百應確跟他們一道去探望了回萬雷,並對林乃罪和招展書各作了指令。
重要的指示。
行動的指令。
是以,兩人都有要務在身,兩人都覺得受到重視,接到重任。
這次,是林乃罪和招展書一齊擡頭去看已飄到東南方去的那朵雲。
那朵目空一切無拘無束的大白雲。
他們想着的,大概都是同樣一件事。
天空那麼藍,那麼高,雲那麼白,那麼厚——方邪真死了沒有?他死的時候,可看見那朵舒捲無定的雲?
——“樵虎亭”的殺戮展開了沒有?
——“雲起坪”的計劃可進行順利?
稿於一九九八年六月五日
中國友誼出版社沈慶鈞致方書及七月一日至溫函,進一步確定落實《溫瑞安全集》(第三次“中友”全新版本)之方案/六月十日,廣州賴世華又付十五萬訂金及版稅/六月廿三日,臺灣萬象出版社自“溫瑞安武俠小說系列”之後,再擬出“溫瑞安武俠文學”新書單/六月廿五日接麥成輝大札落實進一步合作情況。
校於一九九八年三至六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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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靜兒相識五個月紀念/受馬里奧?餘之邀,偕葉浩、何包旦、李婉嫺一起觀賞馬騮戲:已二十餘年未看過馬戲表演矣,久違的感覺。是日也,乃與小靜飛相識五個月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