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放沒料錯,甘延壽、陳湯進京,又一次掀起朝堂口水戰。
甘、陳遠征之戰,基本定性,有功無罪,接下來就是議封之事。於是元帝在宣室召集重臣,共議封賞。
議者皆以爲“宜如軍法捕斬單于令”。也就是說,按斬殺單于這樣的大功來封賞。
不消說,匡衡、石顯再一次跳出來,表示反對,理由很奇葩,甚至有點無恥:“郅支本亡逃失國,竊號絕域,非真單于。”
漢朝雖然以南匈奴的呼韓邪爲正統單于,但也從不否認郅支是北匈奴單于。就如同烏孫一樣,大小昆彌漢朝都是承認的,並不因爲小昆彌疏遠漢朝就罔顧事實。人活着的時候,你屁不敢放一個,人死了你就黑白講。當真是歪理一套套,臉皮都不要了。
許嘉、王商當然不幹,立了如此大功,又免了罪,如果還不能封侯,他們這兩位軍方大佬以後還怎麼帶隊?
於是雙方又一是番脣槍舌箭,引經據典。
元帝又頭大,宣佈稍後再議,然後找來皇叔劉向,詢問有何良策。
劉向問道:“陛下覺得延壽、湯當封否?”
元帝應道:“當封。”
“好。”劉向只說了四個字,“欲揚先抑。”
元帝想了一會,若有所悟。再召羣臣,擬取安遠侯鄭吉故事,封甘、陳各千戶。
封千戶,這明顯超出匡衡、石顯心理底線,當然不幹,抗議復爭。
元帝順水推舟,改封甘延壽爲義成侯,賜陳湯爵關內侯,食邑各三百戶,加賜黃金百斤。甘延壽回朝任長水校尉,陳湯爲射聲校尉。
義成侯是列侯,可世襲,而關內侯則無法世襲,人死爵除。儘管西征之戰,其實是以陳湯爲主,甘延壽爲副,但從職位上說,甘延壽是上官,按例其當首功,同時也有嘉獎甘延壽曾“力阻”陳湯矯詔出征之意。至於長水、射聲校尉,都是食祿二千石,爲北軍(京師兵)八營中指揮胡騎及弓弩兵的將領。相比西域都護、副校尉,算是平調。而就實權而言,其實是降級了,這也算是不罰而罰。
皇帝做了讓步,匡衡、石顯也不好再反對,否則就是得寸進尺了,縱不甘心,也只能捏鼻子認了。
議封已定,甘延壽、陳湯入朝拜謝,諸臣道賀。
然後擇吉日,天子攜諸臣出京師,至南郊。於明堂、辟雍、靈臺諸祀堂,告上帝、祭宗廟,大赦天下。
這一天,元帝劉奭紅光滿面,這是他登基十四年來,武功最盛之際——而這,也是他接受劉向建議,一力封賞甘延壽、陳湯的真正原因。
朝堂上派系傾軋,勾心鬥角,張放暫時到不了這一層面,他不去理會,反正他知道甘、陳二人必有封賞就行了。他現在的注意力,集中在富平侯府的賬冊上。
張放已是一家之主,他必須瞭解自己的家底,查閱侯府的賬冊、地契、奴籍,乃至食邑的稅務賬目,是一位君侯的職責與權力。儘管張放還沒有正式繼爵,但當他如期完成服喪之後,沒人敢置疑,他將成爲大漢最年輕的列侯。
賬冊是家令張敬臣親自送來的,裝了滿滿一車。當張放得知這還不到三分之一的量時,實在不知該吐槽木簡這種東西的文字承載量太糟糕,還是爲富平侯府的家底而驚歎了。
當張放花了三天,將賬冊查看得差不多後,才真正驚歎。
首位富平侯張安世時代,封國在陳邑,食邑在魏郡,初食三千戶,後增至一萬零六百戶,是真正的“萬戶侯”。每年的租稅收入達千餘萬錢。這是什麼概念?以百官之最三公爲例,歲俸萬石(實領四千二百石),折現也不過才七十萬錢!若以糧食做爲硬通貨換算的話,大約相當於今天六、七百萬,而這僅僅只是富平侯一半收入而已。
西漢時期中央的財政收入(以西漢平帝元始二年{公元二年}的情況爲例)綜合租(稅)、賦兩項,一年中,國家在這方面的財政收入是130億錢。
張安世所在的昭宣時代爲西漢中興時期,中央財政達到鼎盛,估計能有150億錢左右。也就是說,光一個富平侯府的收入,就能達到國家財政收入的千分之一!
富平侯富甲長安,真不是說說而已。
這也就不難理解,張安世曾屢屢上疏,請求不領俸祿。僅此一項,就爲西漢政府節省了百萬錢。
而到了第二任富平侯張延壽時,鉅額家資更令他時刻感受到危機。遂以“身無功德”爲由,請求減免食邑戶數,並要求遷封國。這是因爲魏郡濱臨黃河,土地肥沃,是河北最富庶的郡國之一(後世三國時期,袁紹、曹操,都先後以此爲都,可見一斑),而張延壽希望能遷到一個比較貧瘠的封國。
在張延壽再三請求下,宣帝最終下詔,遷封平原富平(今山東惠民縣),並減去一半食邑之戶。
到第三任富平侯張勃時,因陳湯之故,又坐削二百戶。第四任富平侯張臨臨終前,下令將部分家財分爲族人。
別人都是一代代積累家財,富平侯倒好,經過四代富平侯不遺餘力“敗家”,終於將家資萎縮成巔峰時期的二分之一弱。而張放從中看到的,卻不是“敗家”,而是一種難能可貴的政治智慧。
張安世受封富平侯是在昭帝時期,一下拿走國家財政收入千分之一,昭帝會不會後悔?就算他不後悔,繼任者宣帝會不會後悔?誰都不好說。坐擁國家千分之一的財富,意味着什麼?想想普金上臺後,俄羅斯的寡頭們是什麼下場就知道了。
張安世父子當然沒見過俄羅斯的寡頭們的下場,但他們見過當朝第一權臣霍光的下場。這位漢武帝託孤大臣之首、麒麟閣功臣第一,並將宣帝扶上寶座的昭、宣第一權臣,最後的下場,是滅族!
權力與財富,是招至猜忌之源,霍光的下場,令身爲霍光助手的張安世清楚看透了這一點。這也就是張氏自張安世之後,歷代富平侯基本淡出權力中心,不再擔任朝廷要職,並着力減封,甚至遷封的真正原因。
這種政治智慧整整貫徹了四代,這就是“金張”兩族常盛不衰的秘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