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謝大盟、小胖、xathena、趙無恤2014、彪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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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昭四年(前35年),春,長安。
涇水、渭水清澈奔流,龍首山如龍盤臥,灞橋兩岸,春風綠野,楊柳吐枝,萬物重生,一派欣欣向榮。只不過,天生萬物,自有衰榮,有生必有死,納新必吐故。當長安城又一次迎來新季之時,這座城裡,一位顯赫人物正步入生命最後一刻。
正月十八,戚里,富平侯府,第四代富平侯張臨,苦苦支撐病軀一年,始終未能等回獨子。終於在這一天夜裡,於昏迷中大罵“逆子死於野”,繼而又呼“我兒胡不歸”。就在這罵與呼的反覆中,撒手人寰,年三十七。
富平侯辭世,天子震驚,百官震動。
正月十九,天子下詔,賜東園(專爲皇家諸侯製造隨葬品的官署)秘器十二品以葬,斂以玉衣,並賜號“富平共侯”,極盡哀榮。
而與富平侯離世一併引起世人矚目的,還有一樁富平侯府家事——富平侯唯一的嫡子張放,遊劍塞北,一直未歸。
關於這位富平侯世子的行蹤,張府其實一直在隱瞞,直到去歲處暑之後,富平侯病倒,宮中及官員前來探視,這才發覺府中少了一個重要人物。父病重而子遠遊,這在以孝治國的漢朝來說,是不能容忍的。天子震怒,百官物議,敬武公主連夜進宮謝罪。
而當敬武公主出宮後,奇怪的事發生了,天子在此事上表現出與之前不同的緘默,而以天子言行爲風向標的百官自然集體失聲,有關這位富平侯世子的物議也漸漸平息。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位張氏子弟的良好風評。
張承彥,杜陵張氏分支,陽都侯之後。不過,與富平侯不同,陽都侯二世而不存,其封爵食邑早已去封除國。所以張承彥雖同是張氏之後,卻與平民無異。不過富平侯張臨平日裡還是挺拂照這個旁支侄子的,而張承彥也知恩孝敬,在張氏嫡子未歸的情況下,毅然儘子侄之責,晝夜照料,形容枯槁,看上去他本人更像一個病人。
如此孝行,自然是朝野褒掖,與他那個不孝無德的堂弟放一起,這對比更是強烈,陽都後人張承彥之名漸漸傳開。
又半年過去,直到翌年冬春之交,富平侯辭世,而世子始終未歸,這又一次點起朝野義憤之火。而漩渦的中心,富平侯府,此時已陷入悲痛急怒之中。
正月二十,這是祭奠富平侯英靈的第一天。主持儀式的,是富平侯張臨的未亡人敬武公主。
這位年不過三旬,昔日風華絕世的美婦已完全變了模樣。她頭束白綾,身着孝服,不施粉黛,由此臉色的蒼白與眼圈的青黑格外明顯,整個人給人一種憔悴至極的感覺。而厚厚的白裘,襯着細長的玉頸,更顯得身軀瘦弱,惹人生憐。
丈夫新喪,兒子年餘沓無音訊,甚至無法趕回治喪……種種嚴重後果,憂憤交加,鬱結於心,致使這位原本身骨子不錯的大漢長公主整個垮了。若不是強撐着主持祭奠,只怕早就頂不住了。
現在唯一能給她安慰的,就是她還有個好侄兒——門堂階下,那模糊在淡淡雪花中的頎長人影,不斷向前來拜祭的賓客鞠躬回禮。雪花早已落滿他的一身,每一鞠躬,幘頭與雙肩的雪粒灑落,雪粉飛揚……
此間事了,一定要奏明天子,好生褒獎這位侄兒,敬武公主如是想。
正思慮間,一陣踢踏腳步入耳。敬武公主忙振起精神,恭迎入堂祭拜者。一般千石以下官員,只在堂下祭拜,能登堂入室者,非貴即故,縱是公主之尊,亦不敢怠慢。
但見堂前門檻處四人一字排開,在侍者服侍下解下厚麾,脫去革履,整衣着襪而入,向敬武公主行禮:“金氏四子,拜望英靈,請公主節哀。”
敬武公主欠身屈膝:“未亡婦謝過金氏仲昆。”
嗯,來者正是與富平侯張氏並稱“金張”的大漢權貴典範之一,城都侯金氏四昆仲:金常、金敞、金岑、金明。
一般認爲,金氏發跡,肇始於武帝朝的輔政大臣金日磾,但嚴格的說,這“金張”的“金”,並非指金日磾的直系後裔,而是金日磾的弟弟金倫。因爲金日磾的秺侯爵位只傳了二世便絕嗣了,而金倫這一系則代代不絕。論功祿,金倫根本沒法與兄長比,但最後得以廟享並代代恩寵的,卻是金倫一族。由此可見,縱有造化之功,不及造人之能。
金氏昆仲,既是高官顯貴,亦是張氏故舊,登堂入室,望棺而拜,理所當然。
禮畢之後,本應退下,金氏家主、城都侯金常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道:“我等與共候,俱是至交,心有所慮,不敢不言,還望公主恕罪。”
敬武公主欠身施禮:“未亡婦豈敢,賢昆仲但請直言無妨。”
金常道:“恕常無禮,如此大事,未見富平侯子身影,敢問公主,少侯仍在否?”
敬武公主臉色一白,輕聲道:“吾兒尚在,冰雪難行,故而……”
金常搖搖頭:“父逝兒不歸,無論是何緣由,必遭御史彈劾,削戶降俸那是輕的,若是物議沸騰,只怕爵位難保。”
敬武公主咬着嘴脣:“吾兒身在胡地,身不由己……”
一旁的侍中金敞聽不下去了,忍不住道:“春季乃行葬之季,共侯之棺最多隻能停放三日,若三日後出殯,何人扶棺?”
敬武公主身軀一晃,有些站不穩了,左右侍女慌忙扶住。
金敞之言直擊要害,若三日後無後嗣扶棺,按世俗禮法,將視爲絕嗣。若是普通平民,絕嗣也就絕了,頂多家裡的兩畝地便宜了族人而已。但身爲大漢侯爵,那可就大不一樣。“無嗣國除”,這是漢律規定的。倘如此,富平侯便將終結在這一世。到那時,那位富平少侯無論歸與不歸,都將無力迴天。
金常深深一嘆:“秺侯之事,當爲前鑑。”
敬武公主渾身發軟,如果說金敞之言直擊要害,那金常之言便是當頭一棒。
秺侯是誰?就是輔政大臣金日磾。論位高權重,論帝王恩寵,第一代富平侯張安世猶有不及。即便如此,當金日磾之子無嗣,亦無奈除國,何況張氏乎?這是金常以自家之事,對敬武公主的警醒。
直到金氏昆仲告退離去,敬武公主還呆呆立着,神思不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