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纔在磚頭上站穩,隔壁就伸過一隻雞毛撣子,堪堪懟到了她的鼻尖。那雞毛撣子應該是剛剛掃完灰,經過來人的一陣抖落,尹伊一隻覺鼻尖發癢,用力的打了一個噴嚏。
“阿嚏!”
雞毛撣子的主人見狀也沒有收回意思,反而在她鼻尖上繼續掃了掃。“還不下去,再不下去,當心我抽你下去。”
尹伊一本也想發作,但站在院牆下的人張口就是‘我抽你’不免讓一個小女孩頓生恐懼,身子下意識往後一躲,卻忘記了自己是站在磚頭上,腳下一空,結結實實的摔了下去。
這一下她雖然摔在了泥土上,但後腦勺卻磕在了自己的屋牆上,她疼的齜牙咧嘴,睜開眼就見剛剛自己趴過的位置,那個揚言要抽自己的人有樣學樣的出現在那裡。
他眸色淺淡,原本應該嬰兒肥的臉上略顯凹陷,也可能就是因爲這樣,他那雙眼睛顯得的不太匹配的大。手裡依舊握着雞毛撣子,像是來確認她到底有沒有乖乖聽話走開。
“我要告訴我爺爺。”這是尹伊一跟他說的第一句話,帶着滿滿的委屈,眼圈有淚卻還強忍着不哭。
“我纔不怕,是你自己笨才摔的。”男孩不以爲意,卻也沒走,依然趴在院牆上看跌坐在地上她。
“你說你要抽我。你要打我,我本是想躲開的,所以才摔倒了。”尹伊一也是不服氣,隔着一面牆,就算他想打自己恐怕手也沒那麼長。
“誰給你做證明,這裡就咱們兩個人,我可沒說話,就是你自己爬別人的牆頭才摔倒,你淘氣你活該。”那還說完,乾脆從院牆上蹦了下去,人消失在院牆上的一刻聲音卻再一次清清楚楚的傳來:“你淘氣,你活該。”
“阿振,你在和誰說話。”是一個溫柔的女孩子聲音,像是透過窗戶,從隔壁的屋子裡傳來。
“我沒和誰說話,我在玩小狗。”果不其然,隔壁院子裡又傳來一陣陣淒厲的犬吠聲。
尹伊一的頭摔了一個特別大的包,但她卻破天荒的沒告訴爺爺。爲了遮掩頭上的包,她一連一個星期拒絕奶奶給她梳辮子,因爲梳子只要碰到那個位置就會疼的要命,所以她乾脆頭髮也不梳每日散着頭髮在院子裡跑來跑去。
這天下午,本來她都要蜷在爺爺那把搖椅上睡着了,卻又被奶奶喊了起來:“伊一,起來,跟爺爺把這籃子雞蛋給隔壁的新來的鄰居送去。”
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有的規矩,在爺爺家這片,來了新鄰居總要互相送點什麼,以示歡迎、鄰里和睦。但她在市區的家就不會這樣,尹教授和樑敬住的房子左右鄰居也是換了又換,從不見他們有什麼來往。
“我可以不去嘛?”說實話,她確實有點害怕,因爲隔壁不僅住着那個男孩,似乎那條每天狂吠不止的狗更是隱藏的噩夢。
“爺爺和你一起去,這樣才禮貌。再說隔壁住着一個跟你差不多大的兩個孩子,開學了,你們上下學也是個照應。”奶奶愛撫着她的頭髮,勸說到。
“哦,好吧。”不喜歡,也不堅持拒絕。尹伊一潛意識的乖順就是這樣,拿了籃子跟着爺爺以前以後的去了隔壁。
隔壁的門緊緊的關着,鐵紅色的大門因爲常年日照雨淋已經有油漆開裂爆起了一層一層的漆皮。爺爺敲了敲門,力氣不大,那扇受力的門就搖搖欲墜的晃了幾下。
開門的是個小女孩,看樣子應該有十歲左右的樣子,梳着馬尾辮,探出一個小腦袋並沒有馬上開門:“你找誰?”
爺爺似乎也不急於開門,而是慢慢的蹲下身子,和她視線平齊:“我們是住你隔壁的鄰居,來給你們送點雞蛋。”
“我們沒錢,不要雞蛋。”她馬上就要關上那原本開的就不大的門縫。
“雞蛋不要錢,是爲了歡迎你們住到這裡來,以後我們就是鄰居了。”爺爺也不慌,繼續說道。
“不要錢?那你也不要別的東西嘛?我們什麼都沒有。”小女孩怯生生的,但關門的動作卻停了下來。
“不要,送給你,鄰居之間以後互相幫助就好了。”
爺爺說完話,那女孩這次才把門全打開了。尹伊一遞過雞蛋籃子,她卻沒有馬上接過去。而是朝着屋裡面叫了一聲:“奶奶,阿振,鄰居給我們送雞蛋來了。”
應聲跑出來的男孩手裡依然拿着那把恐嚇過尹伊一的雞毛撣子:“有雞蛋吃了。”他歡呼雀躍,但目光對上門口的爺孫兩人臉上微微一怔,腳下步子已停了下來。
跟着出門的是一個拄着柺棍的老奶奶,看樣子比尹伊一的爺爺要老上許多。她一手吃力的拄着棍子,用那隻皸裂的右手捋捋捋頭髮。“這怎麼好意思,應該是我們先上門纔對。我們這樣的人家,怎麼好意思……”她一句話沒說完就開始氣喘,原本跑出去幾步的男孩又跑回了老奶奶身邊,墊着腳去拍老人的後背,想讓她舒服一點。小女孩見狀雞蛋也不接了,也是飛奔着回去,攙扶着老人,輕拍了幾下後背:“我奶奶氣管不好,見不了涼風。對不起啊。”她說罷就扶着老人往屋裡走。
“呼……這……這怎麼好意思,思雨,快……讓人……屋裡坐……呼……”她顫顫巍巍的一句話說完,上喘的更加厲害。
“那我們就不多打擾了,咱們歲數大了還是要多注意一些。雞蛋放這,有什麼我們能幫上忙的就叫孩子去知會一聲。別客氣。”爺爺示意尹伊一將雞蛋放在院裡僅有的石桌上。她跑了幾步就突然停下了,因爲她還沒靠近,就發現那石桌的背後,一隻黃色的土狗正趴在那,見她跑過來已經赴下了身子,齜牙戒備,好像她在靠近一點就會毫不留情的撲上來。
“謝百萬,趴那!”突然吼出聲的是那個手拿雞毛撣子的男孩:“別動,再動我抽你。”
那隻惡犬果然就沒有再向前,而是被小男孩一吼低垂了腦袋,夾着尾巴鑽回了怨院子角落裡的一個用木板造的窩棚。
尹伊一飛快的將雞蛋放在原地然後轉身就往回跑,她這一跑不要緊,原本已經躲進窩棚的謝百萬一下子就竄了上來。尹伊一聽見犬吠聲更是腳下發軟,還不等跑到爺爺身邊就跪到了地上。
“謝百萬,給我站住。”那男孩如一陣疾風,毫不遲疑的跑了上前,一把抓住了被謝百萬拖在地上的狗鏈,小小的身體使盡全力往後一拉,硬生生的將眼看要鋪上去的狗給拉住了。
“你跑什麼跑,不知道狗看見有人跑就追嗎?”小男孩也是真的生氣了,氣呼呼的對着尹伊一喊道。
尹伊一已經被爺爺搶上去抱了起來,她本來就嚇的不輕,又被這麼一吼,癟了癟嘴巴就哭了起來。
原本已經進了屋的人聽見了動靜,先跑出來的是謝思雨:“振飛,怎麼了?”她慌忙的跑到謝振飛身邊,一臉關切。
謝振飛氣鼓鼓的,眼睛依舊瞪着着嚎啕大哭的尹伊一。
“說話啊,怎麼了?謝百萬咬你了?快讓姐姐看看。”謝思蹲下身來,摸索着謝振飛的褲腿,看樣子都要哭出來了。
屋裡傳來老人的咳嗽聲,似乎想說什麼,但都因爲一口氣太急而壓在一片喘息之下。
“我沒事,奶奶又喘了。”他死命的牽着謝百萬,轉身就往屋裡跑去。謝思雨原本還是一臉驚嚇,這會兒看見石桌上的雞蛋和聽見尹伊一的哭聲纔回過神兒來。
“實在對不起,我們家有些亂,謝謝您,您先回吧。”她站起來,連連向着爺孫倆的方向鞠了好幾個躬才轉身往屋裡跑。過了好一陣子,老人的咳嗽聲漸漸弱了,拍背聲也從急促變得緩和,小院子又恢復了平靜,尹伊一吊在爺爺的懷裡,一路哭着被抱回了家。
打那之後的的整個夏天,尹伊一都拒絕任何和那個小院相關的任何事情。儘管隔壁依然每天傳出各種各樣的聲音:犬吠聲、打沙包的聲音、踢毽子的聲音、笑聲、叫聲……不管多麼好奇,她都保持着一份剋制,生怕再遇見什麼倒黴的事。
直到秋天來,她的轉園通知書也跟着一起來了。從前尹伊一一直在城區的私立幼兒園入托,但現在跟着爺爺奶奶再回那邊入托實在是很不方便,所以爺爺乾脆拖關係將她轉入了離這裡更近的公立幼兒園:第八幹休所職工幼兒園。
本來這所幼兒園只招收戶口隸屬於區域範圍內的離退休幹部家孩子,但尹爺爺拖的關係也是很有門道,據說是尹爺爺曾經的學生,現在區委辦公室秘書,尹伊一沒見過,看每次聽爺爺提起來都是滿臉自豪的樣子,這麼說來肯定是個厲害的人。
入園的第一天一大早樑敬也來了,她依然穿着那件紅色襯衫,只是這次她破天荒的在脖頸上紮了一條米黃色格子的絲巾。外面依舊穿着那件半新不舊的灰色呢子大衣。
“你和言坪工作都在上升期,不來也沒有關係,我和他爺爺送她去就好了,反正就隔着兩條街,不遠。”奶奶一邊給剛剛睡醒的尹伊一紮頭髮,一邊對站在門口的樑敬說道。
“伊一換了新環境,我想看看,我請了半天假,送完她就回去。”樑敬看奶奶的手指在扎皮筋的時候脫了兩次,不由得就走上前來:“我給她梳吧。”她想起已經好久沒有給女兒梳頭髮了。
尹伊一在鏡子裡打量着大約兩個月沒有見到的媽媽,她劉海長了,蓋住了額頭,脖頸間那條絲巾隨着她彎腰低頭在伊一眼睛裡來回飄蕩。記憶裡媽媽似乎很少會這樣精緻的打扮,她雖然不刻意,但也從來都是整潔溫婉,素淨的像一隻放在展示櫃裡的瓷瓶。
“媽媽,你帶絲巾真漂亮。”她玩鬧似的要去抓樑敬垂下來的絲巾,然而原本正在認認真真給她梳頭髮的人突然雙手一鬆,躲似的退後了一步。
“媽媽。”尹伊一有點呆住了,媽媽這是怎麼了?是討厭她了嗎?
樑敬伸手摸了摸頸子上的絲巾,感覺並沒有鬆解開才緩過神來:“寶貝對不起,媽媽新學的樣式還不怎麼會扎,要是拽掉了,媽媽就係不上了…… ”她轉身不太自然的看了尹奶奶一眼,又趕緊探身,想去安撫女兒。見尹伊一一雙眼睛似仍有驚嚇和不解,又接着說道:“媽媽想美美的去見伊一的老師和新同學,好不容易纔把絲巾繫好,伊一可不要給媽媽扯掉了。”她依舊是平時與伊一說話時的溫柔語氣,絲毫不見剛纔眼神中流露的緊張。
尹伊一不說話,悶着頭對着鏡子裡撅嘴巴。也就是從這麼一刻開始她整個早上都感覺不那麼開心了,好像一團被人扯亂了的毛線,毛躁異常。更倒黴的是上學的路上她一個不留神,還踩進了路上一個小泥坑裡。爺爺送給她的粉色蝴蝶結公主鞋也被泥巴弄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