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什麼要和她說對不起?難道她最對不起的人不是她自己嗎?
是有什麼樣的理由容許樑敬這樣家庭出身的女人沾染上如此不堪的東西,一旦成癮,這其中的厲害程度她自己定然是比尹伊一這個高中生清楚不過。
樑敬扶着沙發勉強支撐起身子,她面容憔悴顫抖着手拿起茶几上的水杯喝了一口水。已經九點多了,其間伊一一直擔心尹言坪會突然回來,然後看見這一片狼藉的場面。他會怎麼辦?他一定會對媽媽和自己都很失望吧。想到尹言坪,她心裡就一陣抽痛,自己那個從來都言行恭謙、令人歎服的尹教授如果知道自己的妻子是個癮君子會有什麼樣的反應。
樑敬氣精疲力盡的靠在沙發上看着尹伊一找了個黑色的袋子將那個塑料桶包裹了起來,然後沉默着打開各個房間的窗戶,扶起倒在地上的凳子,然後用熱水泡了個毛巾遞到了樑敬的手上。
“對不起呀,伊一。”樑敬接過毛巾,沒有擦臉,而是側着臉看她。
“你沒有對不起我。不用和我道歉。”她又拿起那塊毛巾,細細的替樑敬擦着頭上臉上的血跡:“你該道歉的是你自己,還有……爸爸。”
聽到爸爸兩個字樑敬愣了一下,緊接着嘴角抽動了一下,用她那病骨支離的雙手握住伊一。
“我不會死的,你別怕。”再一次說出‘你別怕’三個字翻到讓聽得人毛骨悚然。她想過去死嗎?爲什麼突然要對自己說這樣的話。
樑敬極爲剋制的控制了吸入量,藥效發作自我意識遊離,還是陷入了迷幻。再之後的事她不清楚了,醒來就在門口看見了一臉驚恐的伊一。她的救命稻草,如水仙花一般的女孩。她值得擁有一切美好的事情,避免墮入黑暗。
這一夜,伊一睜的眼到天亮,她不敢睡,生怕另一個臥室的人會在生出什麼其他變故來。樑敬別扣不談,她問也沒用,所以她能做的就是安安靜靜的守着她。她期間還給尹言坪發了信息,得知他已經出差半個月了,還需要再過一週才能回來。
伊一不確定尹言坪是否知道樑敬的事,但畢竟這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更何況夫妻之間想要守住如此不堪的秘密也並非件容易的事。
天亮的時候她睡了一會兒,是手機的震動將她叫醒的。她奔下牀去,猛然推開樑敬的臥室:她不在。
“飯做好了?現在吃嗎?”陽臺上澆花的人一如往常一般的蒔花弄草,陽光透過窗子照射在她依然有些蒼白的面龐上,一派風光自然。
“愣着幹什麼,是你電話吧,一直在響。”樑敬放下手裡的花鋤,撩起圍裙擦了擦手。
電話是謝振飛,已經過了9點半,電話那頭的人顯然有些擔心。從前她絕不會爽約,經歷昨夜的一場慌亂她第一次將和謝振飛越好的事腦後。
“我有點事,今天可能去不了……”她吞吞吐吐的,無從開口。
“和同學越好了就抓緊吃完飯出門吧,家裡沒你什麼事。”樑敬的聲音從廚房裡傳了出來。
掛了電話的母女倆做在廚房裡的小飯桌上:清粥白飯,水煮蛋配一疊辣椒醬。兩個人眼眶都有些發青,不過一個是因爲沒有睡飽,另一個則是因爲後遺症。
“我不能跟你保證你最後一次,但是我都決定慢慢戒掉了。”她說的很平常,抿了一口粥,一臉從容的看着對坐的女兒。
“爸爸知道嗎?”她終於還是問了出來。
“你不需要考慮這些,這是大人的事,你要做的就是過自己的生活,其他的事和你沒關係。”冷漠且疏離的口吻,迴歸記憶中那個媽媽的模樣。
“自己?你們會不要我嗎?”嘴裡的白粥在舌尖打轉,竟然莫名泛着一絲苦澀。
“現在不會,我會支持你一直到考上大學,然後你從這個家獨立出去,以後就不要回來了。”她將手裡的雞蛋掰開,分出一個蛋黃放到伊一的粥裡:“錢你不用擔心的,你只要過你自己的生活就可以。”
“媽。”一夜間似乎有什麼羈絆就那麼轟然而去:“是因爲我撞破了你的秘密?”她已經咽不下了,即便粥這種軟糯的食物,綿密黏軟卻如鯁在喉一般塞住了她的喉嚨。
樑敬放下筷子,打量着眼前這個已經出落的愈發清麗雋秀的女孩,眼神澄明:“你沒讓120過來,也沒報警,你保護了我。”她伸手撥開遮擋住伊一前額的碎髮:“那不是我的秘密,那是我的救贖,就和你一樣。”
就和你一樣?看着她頹然消瘦的面龐,眼睛卻因爲投射出自己的影像而閃過一絲光亮。
“我答應你不會作死,你也答應我一定要過自己的生活。”她將自己的碗筷收起來,轉身放進洗碗池裡。在背對着伊一的黑暗裡潸然淚下。
她不知道是應該慶幸那時候的自己聽不懂她背後的深意,還是應該難過。她這個世界上自己名義上的母親,這個孱弱瘦小的女人,用怎樣的意志揹負了她無法想象的一切……
‘秘密基地’見到謝振飛的時候已經下午兩點了,他把白絨絨也抱來了。這隻貓帶着天生的敏感與界限感,即便尹伊一纔是將從荒野撿回去的人,它依然只肯蜷縮在謝振飛的腿上,她一伸手那邊就會喵嗚喵嗚的發出不太善意的叫聲。
尹伊一很想跟他傾訴壓在心裡的那份沉重,可又覺得難以啓齒,並且是因爲不光彩亦或者丟臉,而是生怕給他已然艱難的生活平添多一份的煩惱。
“我帶你和白絨絨去吃烤紅薯吧?”他舉着白絨絨的一雙萌萌的爪子饒有興致的突然說道。
“好。”尹伊一點頭應允。
有的人彷彿天生存在着專門治癒你的魔法,他只要溫柔的笑笑、或者只是開口對你說一句話,也有驅散陰霾的魔力。
他們兩個人一貓七拐八拐的繞到了風爻初中的門口,從前那個烤紅薯的攤位已經換了人,是一個年紀尚輕的小夥子。
“我要一個烤紅薯,要最大的那一個。”謝振飛朝着烤紅薯的爐子看了看,指着最裡面烤的流漿的那隻說道。
烤紅薯也漲價了,這一個就要11塊錢。尹伊一本來是準備自己付款的,謝振飛卻搶在了她前面。
“助學金已經發了,學校還給了用餐和生活補助,現在每個月都有300塊錢。沒事,說好了我請你,不要跟我搶。”他從褲袋裡拿出圈成一卷的零錢,數出兩長五元和一個一元硬幣遞了過去。
剛出爐的紅薯特別燙,尹伊一捧在手裡,一掰兩半,倒手都不能,只能跳着腳嚷着燙。謝振飛笑她心急,連同他那一份也接過來,拿出折成一疊的衛生紙給她墊着。
就算燙嘴她還是忍不住咬了一口,被烤的外焦裡嫩的紅薯散發着香甜的香氣,咬上一口糯糯軟軟的,脣舌間的味蕾滿足不已。白絨絨也似乎被着味道吸引了,它從謝振飛的懷裡探出頭來,伸着一隻爪子一撓一撓的對着伊一撒嬌討寵。
“小饞貓。”謝振飛撫着白絨絨的腦袋,目光卻停留在尹伊一一臉饜足的神情裡。
秋風漸涼,道路兩旁的葉子被吹的簌簌落下,他們坐在人行道路邊的石檐上呵着氣,隨意的聊着天吃着紅薯……在過往的路人眼裡這定然也算是一種風景:手捧白貓的俊秀少年,微笑的望着吃相併不那麼優雅的女孩,那是屬於他們的恣意時光,是片刻逃離現實的彼此守望。即便我深知你深藏心事,也可以不問緣由陪你走上一遭。
送伊一在公交站等車的時候,碰見了剛好下車的謝思雨。有多久沒見過謝振飛這個姐姐,她都忘記了。這女孩確實和從前不太一樣,雖然穿着依然樸素,但眉眼面目隱約透着幾分成熟女孩的韻味來。她隨手在腦後抓了個由鬆又低的髮髻,手裡還抓了一頂帽子,看見他們兩個在一起先是一怔,而後又恢復如常。
“伊一變樣子了。”她如有深意的上下打量了一番:“越來越漂亮了。”聽上去是誇獎的話,語調卻透着不易察覺的玩味。“回市區嗎?這個時間了怎麼不讓家裡人接你,自己回去不安全吧。”
不過是剛過了六點鐘,天還未全黑下來,況且從前放學老師拖堂或者學校有活動也常常是這個時間,實在說不上有多晚。
“爸爸出差不在家,而且我一個人坐車習慣了。”在謝思雨面前,她總覺得不那麼自在,出於什麼原因她也說不清楚,總覺這女孩看自己的眼神從來都是怪怪的。
“哦。”她哦了一聲就不再接話了,隨手將自己的挎在胳膊上的包遞給謝振飛,目光隨着由遠而近的一輛公交車說道:“你的車來了,那就不送了。”
尹伊一上了車隨便找了個靠近窗戶的位置坐下,透過窗子朝謝振飛拜了拜手,原本目送他離開的人突然掉轉了方向,隨着人流竟然也上了車來。
他手裡還拿着謝思雨的包,看着他一直走到自己面前尹伊一的一顆心簡直要蹦出了胸腔。
“同學,我可以坐這嗎?”他單手抓着座位上的欄杆,另一隻手挎包還攬着只貓,探身上前嘴角含笑的問道。
尹伊一清了清嗓子,佯裝着不熟的樣子,生硬的接了句:“可以。”
對上視線的兩個人終於都沒能忍住,噗嗤一聲笑了起來。也顧不得紛紛側目的他人,笑的眼淚彷彿都要出來了。
“我姐說的對,這麼晚了你一個人回去不安全。”他抿着嘴角,舉着白絨絨一對肉乎乎的爪子:“還有它也還想在和你待一會呢。”謝振飛的聲音溫柔的就像天上那一團朦朧的月色,將萬點星光包容其中,給人廣袤的祥和之感。
他的笑真好看,薄脣輕抿,眉眼微彎,淺淡的眸色裡彷彿能映出一個人來。
“它纔不喜歡我,都不讓我抱一下的。”尹伊一的臉爬上一抹緋紅,脆弱的情緒更容易讓人尋找依賴,或者說短暫的分離總是可以激起內心深處的渴望。她承認自己貪戀在他身邊的時光,哪怕不說話兩個人就安安靜靜的坐着都是好的。
“……”他沉默的笑着,伸出手在她發旋兒上輕柔的撫了撫,就像白天他撫摸白絨絨時的動作一樣,慢條斯理,從從容容。
週六的這個時間路上暢通無阻,平時最少也要四十分鐘的車程這次也就開了個小時。或許也是四十分鐘,只是尹伊一覺得時間過的太快了。謝振飛堅持要將她送到門口,她也就沒有拒絕,臨到小區的時候尹伊一停住了腳步。
“你快回去吧,還拿着你姐的包呢,別讓她着急。”尹伊一催促道。
“伊一。”他叫她的名字。
“唔。”心跳漏了一拍。
“你要不要抱一下白絨絨。”他單手拖着那隻完全沒有想要換主人意思的貓咪,眼神似有亮光一般開口。
“它一定會撓我吧。”白絨絨被主人遞出去懸在半空,小身體就開始不斷的掙扎,扭曲着想要往回縮。
“那就這麼抱一下。”尹伊一被一團毛球塞住了胸口,自己的身體則被另一個人單手攬了個滿懷。她發頂是他堅毅的下巴“等你願意說了,就來告訴我出了什麼事情,白絨絨和我,一定會幫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