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第 12 章

在謝振飛的口中,他的父親的所作所爲不過是一場來自可憐人的瘋病。他不是壞人,而是個可憐人。他說謝智也並不是經常這樣,回家的時候少之又少,上一次嚇到尹伊一那天是因爲徐丹丹來了。她前幾年就跟着那個男人回到了臨市,一連又生了兩個孩子,結果那男人跟着不三不四的人染了毒,敗光了家底回老家啃老,現在養孩子都費勁。

謝振飛曾經問過尹伊一會不會原諒謝智,原諒不等於忘記,她沒有回答,但謝振飛卻笑了起來:你保護我一次,讓我保護你一輩子。

小小的兩個人在小小的空間裡許了一個大大的承諾。尹伊一從沒見過謝振飛笑的如此明朗,他從來都很刻意的隱藏着自己的情緒,永遠小心翼翼的避開所有可能投來的注視,他活在自己的世界裡,卻也渴望着凡塵俗世的一點微光。

謝家的生活並不寬裕,謝智每個月寄回來的生活費只能勉強支撐一家人的口糧和謝奶奶的藥錢。謝思雨和謝振飛成績都很好,從幼兒園起兩個孩子就是靠着社區爭取來的五保戶名額減免學雜費用入學。謝思雨更是個極爲要強的女孩,她心疼自己的弟弟,上了初中就一直在校門口的那家乾洗店裡幫工,未成年人沒有正式僱傭,所以她拿不到工錢。但乾洗店裡供吃偶爾會給她點零用錢。這樣算來家裡的開支也算省下一筆,姐弟倆也一直這麼計算着嘴裡的吃食過日子。

從前尹伊一不甚留心,但自謝振飛一五一十的將他的的秘密告訴她之後她就再也旁觀不起來了。尹家的家境雖然比不上宋真有錢有勢,但就只憑老兩口雙教授的職位退下來的月工資也不是個小數。尹伊一手裡的零用錢自然也就不必說了,她從前都用這些錢買些小女孩喜歡的頭繩、零食或者漫畫書一類。現在卻一改之前的大手大腳。

零用錢基本都存在她新買的儲蓄罐裡,時不時的給秘密基地小房子填個新玩意兒,或者買些做手工用的乳白膠、小剃刀一類,說是自己喜歡,其實不過是不想讓謝振飛太過節約而已。應該說尹伊一最開始的感情都源於她有一顆善良且多愁上的心,她彷佛把自己傾注在一個無數缺撼的童話故事裡,不斷的輸出自己微薄的力量,試圖讓故事更美好一些,至於結局她沒有仔細想過,但童話應該沒有悲劇,王子公主都應該騎馬離開過上幸福的生活……

一轉眼上了初中,謝振飛和尹伊一能一起藏進秘密基地的時光變得越來越少,並不是他們不想,而是尹家爺爺斟酌再三給尹伊一抱了課外興趣班。老爺子秉承着興趣是最好的老師這個原則帶着她在樂器行裡轉了一圈又一圈。在鋼琴、小提琴、大提琴、古箏、揚琴、琵琶這些優雅的樂器中選了又選竟然都沒有讓尹伊一中意的。

她最後挑了一把吉他,上手掃了幾下琴絃竟然喜歡的不得了。姥爺子雖然對她的選擇頗爲詫異卻還是尊重了她的選擇,趁着暑假在市裡給她報了少年宮假期班。這樣一來,原本可以撒歡的假期有了羈絆,尹伊一不得不每天坐一個小時的公交車往返於少年宮和家裡。

尹伊一最討厭的就是大夏天擠公交,而且現在竟然還要每天揹着和自己差不多高的吉他一起擠公交,想想就讓人心浮氣躁汗流浹背。少年宮的課基本都在上午,她又犯懶賴牀,每每揹着個大吉他跑在路上趕車都讓她質疑自己當初的選擇:要是選個小提琴就好了,起碼比吉他要輕太多了,跑起來不費勁……或者乾脆選個長笛、黑管,這會兒肯定健步如飛。

七月的臨市雖然是北方也進入一年最熱的幾天,尹伊一穿着件白色的連衣羣裙裾飛揚,一路奔跑着朝少年宮飛馳。她今天又起晚了,太着急早飯也沒有吃上,剛路過煎餅攤,她的目光就被嗅覺牽引不自覺的回頭看了過去。

“哎呦,跑步不看人啊,這麼快,趕死嗎?”尹伊一迎面撞到一個人身上,那人顯然來者不善,語調極爲不耐煩伸手就將還沒反應過來的尹伊一一把推開了。

“抱歉抱歉,是我沒……"她趕忙連連低頭道歉,話還沒說完,出現在視線範圍那雙扎眼的紅白相間的耐克運動鞋就讓她有了一種不好的預感。

"沒什麼沒?沒長眼睛呀,你踩到我鞋了!"果然,這種不好的預感在尹伊一擡頭的一瞬間得到了印證。面前雙手插在口袋裡,擰着眉心一臉嫌棄的人正是宋真。他長高了,臉上也褪去了嬰兒肥,濃眉秀目,利落的短髮並不太帖服,有幾根劉海擋在眼睛前面。上身穿着一件寬鬆的藍紫色的寬鬆T恤,下身是一條黑色logo款工裝口袋褲,整個人就像這幾年頗爲流行的韓流少年,此刻正繃着一張臉看她。

“都踩髒了,你看什麼看?難道還想不認賬不成?”他這次乾脆擡起那隻被尹伊一留了半個鞋印的腳,試圖讓她看的更清楚些。

“那你也踩我一腳好了。”這是自小巷子那件事後宋真第一次和她說話,本來尹伊一已經因爲宋真的刻意遠離淡忘了那件事,自己剛剛也真的是誠心要給他道個歉。可這廝眼下的架勢,一秒鐘就回到了那個從小將她欺負到大的八所小霸王身上,讓她心平氣和卻也不太可能。

“好呀,我就知道你還是這個樣子。你踩的可是我媽剛給我買的喬丹限量款,我踩你那雙……”他細細打量了一圈尹伊一腳上那雙蝴蝶結公主鞋後眉毛都要擰到一起去了。"你穿的是什麼玩意?從哪個洋娃娃身上拔下來的,簡直醜死了。"

尹伊一不想繼續和他糾纏,畢竟她就要遲到了,她側開一步繞過宋真,還沒邁開步子就被他拉住背在身後的吉他。

“你?學這個?”出乎意料的,他竟然沒有繼續就着那雙新鞋跟她理論,而是一臉鄙夷的打量着尹伊一身後揹着的吉他。

"嗯,是吉他。"她轉了個肩膀,看似不經意的讓宋真搭在自己琴包上的手挪開。

"我還不知道這是個吉他,我是說你個女孩學什麼吉他?你怎麼不乾脆去學個架子鼓,那豈不是更爺們兒。"從他嘴裡就說不出什麼好話來,尹伊一嘆了一口氣,橫了她一眼到底繞過了他。

"……"

"你幹什麼不跟我說話?"宋真跟了上來,繼續雙手插兜,歪着頭看了她一眼,嘴角上揚,腳步不疾不徐的與她並行。

"誰說學吉他、打架子鼓就只能男孩嗎?如果我學個吉他就是小爺們兒,那你紮了個耳朵眼是不是想做哪家小爺們家的俏娘子。"她不說話則已,說話就像針一樣,穩準狠的紮在痛症之處。

宋真下意識去摸自己還帶着一個小小黑色環扣的左耳,全身的血都直往頭上衝:"我……你……誰要做你的俏娘子,尹伊一你想的美。"

"我想的美,也沒有你長的美。是吧,真漂亮同學!"她斷定宋真一定會被自己的這幾句話氣到爆炸,還沒等面前的人做出反應,尹伊一就一溜煙的跑進了少年宮的大門。

吉他教室的對面就是街舞教室,尹伊一是眼看着宋真咬牙切齒的在窗口對她比了個拳頭然後進了對門。冤家路窄,她喪氣的掃着琴絃發出噌~噌~猶如彈棉花般的聲音。

好在倒黴的時光總是短暫的,她才從公交車上下來就看見謝振飛正坐在站臺的長椅上手裡編着幾根狗尾巴草。看見伊一下車他便起身跑了過來,順手拉起她肩頭的琴包,向上一提從她身上換到他的背上。

"還挺重的,你肩膀不疼嗎?"謝振飛把吉他在肩上墊了掂了掂,手拉了拉那條並不算太寬的揹帶。

“有點吧,但還行,就是早上揹着跑挺累的。"她嘲謝振飛吐吐舌頭,歡快的在原地轉了一個圈:”今天有時間去秘密基地嗎?我學了掃弦,要不要掃給你聽聽。"她左右手做了一個抱琴的姿勢,隔空接了一個掃弦的動作。

"今天不行,下次吧,我等你談彈個曲子來聽。"謝振飛揹着琴跟在她一步之遙的後面,他身上依然穿着那件洗的發白的校服,目光短暫與尹伊一相交就別過眼去看路邊的野草。

"你爸回來了?"這是兩個人不成文的規定,謝智只要回來他就不去秘密基地。雖然自從上次恐嚇事件之後謝智回家的間隔越來越長,但一年也總要回來一次兩次。上次回來是春節,這一轉眼已經半年多了。

“嗯,奶奶這次可能要去住院,所以他回來看看。"謝振飛仍然沒有看她,五個手指將肩上琴包的帶子握的跟緊了。

"你今天不要回家了,就去秘密基地不行嗎?"這不是尹伊一第一次提出這種建議,雖然謝智並不見得每次回家都會犯病,但誰也說不好到底誰的哪句、哪個點刺激到他……

有時候謝振飛以爲是自己說錯了話,所以乾脆在家裡就閉口不言,但結果並沒有好到哪裡去。謝智回家三次總有一次會毫無預兆的突然失控。他怕父親再出門傷害到其他人,就和姐姐兩個人輪流守着他。

失控之後的毒打是少不了的,他和謝思雨也曾想過試圖反抗,但到底是孩子如何能有一個正直壯年的男人力氣大。所以在每一次尹伊一看見他第二天臉上的淤青就會問他:你爲什麼不逃呢?哪怕就去秘密基地躲着,我給你送吃的,你躲他就行。

每一次都是拒絕的答案,他怕謝智失去理智再次傷人,他是家裡唯一的男人了,還需要保護姐姐和奶奶,還有他也不想尹伊一再次重複深夜的噩夢。

“就沒有什麼辦法嗎?”尹伊一停下了腳步,她不想往回走了,就彷佛自己到家就是將他送入魔窟,每一步每一個腳印都是自投羅網。

"吃藥已經半年多了,這次應該不會怎麼樣的。"上一次的事提起來尹伊一都覺得毛骨悚然,謝智是大年三十回來的,一家人也有大半年沒有見過,從早到晚謝思雨都在忙裡忙外的準備年夜飯,就連久病臥牀的奶奶都能拄着柺棍站在門口,指揮着謝振飛架火生柴。

但那天夜裡還是噩夢重現了,謝智在新年的鞭炮聲中將謝奶奶從牀上掀了出去,老太太當場昏厥,謝振飛因爲護在奶奶身前被踢成重症腦震盪、血一股腦的從鼻子和嘴裡往外冒。如果不是謝思雨用擀麪杖在謝智身後敲暈了發狂的人,也許……就沒有也許了。

大年初一一家四口住院三口,所有積蓄花的精光。尹伊一偷偷摸摸的將自己的存錢罐雜碎了貼補也是九牛一毛。她第一次偷了錢,將爺爺夾在集郵冊裡的幾張不知道是哪國的百元大鈔哪去了銀行,竟然換了一筆不小的費用才勉強度過難關。

謝智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跪在了謝奶奶病房的門口,躲在謝振飛病房門口的尹伊一看見那個一瞬間就可以變身惡魔的男人聲淚俱下,額頭一下重過一下的磕在水泥板地上,任憑醫務人員怎麼拉也不肯起來。他哭着求醫生給他開藥,額頭上的血一直流到了脖頸兒裡也不擦一下。

蒼天並不悲憫苦難人,她心裡暗暗毒咒,爲什麼這樣一個惡魔沒有天收呢,他不是電工嗎?就不會出點什麼意外,然後被電電死。所有的邪惡滋長於每一次謝振飛血肉模糊的傷痕,尹伊一將報紙社會版的離奇案件在腦海最深處勾勒,她想她真不是個好孩子,說不定長大會是個殺人犯,然而想到這裡她並不害怕,只是覺得血液逆流呼吸加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