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過了飯,阿妮神神秘秘拉我進去裡間,然後變魔術一樣從身後拿出了一把手槍。
我吃了一驚:“你哪弄來的?”
“街上撿到的,可惜就是子彈太少嘍,安大哥,你能不能給我搞些子彈哩?”阿妮愛不釋手的擺弄着手槍。
我想起來了,這把槍屬於那個被我打死的軍曹,當他的腦袋被我的中正步槍打成了爛西瓜時,他的手槍也摔了出去,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被阿妮藏了起來。
“南部槍的子彈可不太好弄……你喜歡這槍?”
“主要是我哥他喜歡,他常說一定要搞到一把鬼子的盒子炮耍耍,沒想到給我搞到哩。”阿妮抑制不住的得意。
“安大哥,你剛纔說啥子南部槍?這不是盒子炮嗎?”
我檢查了一下彈倉,裡面還有四顆子彈:“都一樣,叫什麼都成,還有管它叫王八盒子的,你看看它的樣子像不像一個王八……”
於是阿妮就去研究這把南部槍的形狀,看了半天她大笑着說:“還真是像,好像一個王八殼哩。”
從阿妮那裡離開時,我是愜意的。整整一天,阿妮就像是一個八十歲的老婆婆那樣的絮絮叨叨,我表面裝的很不耐煩,而其實我內心是受用的,那是真實美好的東西,是我們一直忽略而又可能將會永遠失去的東西。
人就是這樣,總是羨慕自己沒有或是失去的東西,丟失或是放棄,就再也不會屬於你。回不去的由頭很多,最無奈的往往是永遠的說服不了自己。
剛到了團裡,就有人告訴我:“連長,團長讓你回來後立刻去一趟團部。”
我以爲是有什麼緊急軍情,可是到了團部,黃文烈卻並不在。團部的角落裡,坐着幾個衣衫襤褸的士兵,正在狼吞虎嚥的吃着飯。
我猶疑着走了進去,吞嚥食物的聲音立止,然後一個熟悉的聲音叫起來:“連長,安子哥……是我,我是毛豆!”
我這才發現,這個形同乞丐的傢伙竟然是毛小豆,其他幾個也都是我原先的部下。
“你們怎麼會在這?”我驚喜交加。
“我們聽說你在這裡,就特意投奔你來了。”毛小豆眼淚汪汪的說。
“其他的人呢?段彪呢……”
“死的死散的散,都沒了……”毛小豆終於失聲痛哭起來。
——爲了給對岸構築防禦陣地爭取時間,上峰決定棄卒保車,命令我們這個破爛師就地阻擊日軍,這種拿人命當炮灰的命令在幾個時辰後,就讓這數百人幾乎全軍覆滅。
毛小豆和幾個士兵僥倖逃脫,幾個人順河而下,沿着我走過的路線一路逃到了陽平。
我罵着:“這羣王八蛋!”
毛小豆附和着:“就是。王八蛋的龜孫子。”
毛小豆們被黃文烈編入了我的連隊,也算是他第一次學着做了一個順水人情,以他的性格來說,實屬不易。
幾天後,守備團正式開拔,五輛運兵的卡車排了一列等在營房外。這是和以往不同的待遇,以往無論去哪,都是全靠兩條腿,今天上峰爲我們準備了汽車,這無疑讓丘八們產生了更美好的聯想。
毛小豆很興奮,因爲他剛剛聽說這次去昆明特訓,每天都能吃上英國罐頭,每個人都會發一支美國槍。相比較英國罐頭,毛小豆更感興趣的是傳的神乎其神的美國槍。
“美國人造的槍,叫什麼湯媽生,比起小鬼子的歪把子還要好用,打出去就是連發,像潑水一樣。”一個自詡見多識廣的老兵告訴毛小豆。
毛小豆:“這麼厲害的槍……每個人都給嗎?”
然後就有人糾正那個老兵:“什麼湯媽生,你咋不說叫湯爸生?人家那叫湯普森。”
於是就引來鬨堂大笑。
所有人都在憧憬,所有人都在期盼着,就算是去打生打死,就算是去沙場搏命,他們也希望能爲搏命增添些勝算。
爲了一路上方便,我特意給阿妮找來一身軍裝,這樣她就可以跟在我身邊而避免非議。
汽車在劣質燃油催動下,冒着嗆人的黑煙啓動了,每輛車都被塞進了超員的人數。
我們幾個長官坐進了副駕駛,我假公濟私把阿妮也安排進了副駕駛,她終歸是個女孩子,總不能讓她和一羣大男人沙丁魚罐頭一樣的擠在一起。
陽平到昆明不算太遠,但是因爲道路難走,幾個小時的車程足足顛簸了一天,在天黑前終於是到達了昆明。
我們被直接拉到了特訓營地,所謂特訓營地,就是用鐵絲網圍起來的一片空地,四邊搭建着簡易的營房。
我讓阿妮自己去找家客棧先安頓下來,阿妮離開時和黃文烈走了個對臉,黃文烈對阿妮視而不見,權當沒看見,這樣的行爲對他來說,基本上就是等同於營私舞弊。
憧憬了一天的毛小豆很快就失望了,因爲我們的晚飯來了,沒有英國罐頭,每人一碗清澈見底的稀粥,兩個饅頭,沒菜。
“都不如我們在陽平的伙食……”
“這也叫粥嗎?直接給倒碗水算了。”
“怕是晚上要被餓醒了……”
期望太大,伴隨而來的失望就加倍的大。我們的團長黃文烈倒是平靜的很,我想他是經歷了太多不公,他在這方面當是已經百鍊成鋼。
我躺在硬板牀上思緒如潮,英慧的影子在我腦海裡揮之不去,我不知道她現在怎麼樣了,我託了很多人在貴陽尋找她,可是都毫無結果,他們說英慧在貴陽待了一個月就離開了,至於去了哪裡沒人知道。
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在這亂世中,天知道她要承受怎樣的困苦磨難才能生存下去,做爲她的男人,我卻連最基本的保護都提供不了,這是最讓我羞愧的部分。
我嘆息着,嘆息我的束手無策,嘆息我的無所作爲。而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的嘆息,就很快引起了其他丘八們的注意。
因爲我是他們的長官,長官突然的沒頭沒腦的唉聲嘆氣,令他們感到了費解和不安。
“連長,咋了?”黑暗中毛小豆問我。
“沒咋……就是喘不上氣來,感覺特別的悶的慌,昆明這地方海拔太高,可能是有點缺氧。”
“連長,我聽段大哥說,你在新安有個女人?是真的嗎?嘿嘿。”
毛小豆的話引來了更多丘八們的興趣,他們竊笑着鼓勵着我:“連長,講講嘛,啥樣的女人?”
我無心在這個問題上去說太多,我敷衍着他們:“啥女人?天使一樣的女人,知道什麼叫天使嗎?就是長着翅膀會飛的女人。”
丘八們不知道什麼是天使,他們只在意我和這個長着翅膀的女人之間的細節,旺盛而又無處發泄的荷爾蒙,讓他們個個精神抖擻的等待着下文。
我沒有更多細節可以供他們消遣,實際上我和英慧加在一起相處的時間,也沒有超過24小時,更不要說什麼他們期盼的內容了。
我有意的岔開話題:“毛豆,段彪死了嗎?”
“死了……我們跑的時候,我親眼看見段大哥從斷橋上跳了下去,天水河那麼深,段大哥又不會水……”毛小豆黯然着。
從女人的歡笑一下子跨越到了死亡的沉重,丘八們都沉默了,我成功的讓他們都閉了嘴,可是我並沒有因此而沾沾自喜,這不是個能讓人產生任何喜悅的話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