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他抵近陣地前沿時,已不需要瞭望鏡也能看清那羣難民的模樣。
男女都有,年紀各異,衣衫襤褸,步伐遲緩,身形虛弱——看架勢別說是審判軍了,就連普通的民兵都不如。
釘子更加確信了自己的判斷。
不過他也知道,教會還有一種能瞬間提高力量的秘藥,考慮到對方有可能使用狂化藥丸,他讓隊友在重機槍的壓制射程內架起了槍管,自己一個人上前大聲喊話道,“這裡是灰堡王國的邊境防線,禁止任何人闖入!現在立刻停下腳步,待在原地別動,否則我們就開槍了!”
那羣人顯然也看到了他,臉上紛紛露出激動的神色,不僅沒有停止前進,反而加快了步伐。
釘子朝天開了兩槍,又將警告重複了一遍,但毫無作用。
“釘頭,回來!”老兵在身後叫道,“他們根本不知道火槍是什麼,你就算喊破喉嚨他們也不會停下來的!”
釘子心頭一動,趕緊將喊話中的開槍換成了射箭,這次來者總算有了反應——不過他們只是稍稍遲疑片刻後,又繼續向陣地邁進,而且這一次還向第一軍揮起了雙手,邊跑邊大喊着什麼。
呼喊聲十分嘈雜,他只能隱隱分辨出是在求救。
“不,快停下!”釘子做着最後的嘗試,直到被隊友拖回防線——當那夥人越過第一排木樁時,兩座碉堡幾乎同時噴出了火光。子彈帶着嘯音劃過釘子的頭頂,落在木樁周圍,激起了一朵朵雪柱,也將他們的喊叫完全淹沒。
人羣前沿頓時揚起了一抹血霧。
這次他們終於停止了前進。
釘子看到,除了被掃倒的難民,其餘人陸陸續續跪倒下來,五體投地趴在雪地裡,儘管面帶恐懼之色,但他們也沒有向後逃竄,似乎後方有更可怕的東西在等着他們一般。
“停!停!不要開槍了!”釘子脫下外套,冒着被流彈擊中的危險,起身朝碉堡方向揮舞,好不容易纔讓機槍班組鬆開了扳機。大概是注意到了他的奇怪舉動,又有兩支小隊離開碉堡區域,向前線圍攏過來。
穿過仍瀰漫着硝煙味的陣地,一支五人小隊平舉步槍,跟在釘子身後慢慢接近那夥陌生來客,而後者渾身發抖,即使積雪中寒意刺骨,他們也絲毫不敢動彈。
“你們都是從哪裡來的?”
沒有人搭腔。
“沒聽到班長的問話嗎!”老兵喝道,“不回答的話,就當探子全部吊起來斃了!”
“大、大、大……大人,”這回終於有人開了口,“我、我們都是從赫爾梅斯來的。”
“所以你們是教會信徒?”釘子皺起眉頭。
“是……不,不,我們不是,”那人連連磕頭道,“以前我們受到了教會的欺騙,現在已經迷途知返了!神明根本就沒有庇佑教會,是我們錯了,求您給我們點吃的吧!”
這句話說出來後,頓時在人羣中引起了一片喧譁,“大人,求求您,一口麥粥就好,我孩子快要不行了!”
“教會的軍隊在後面追殺我們,我們不得不丟掉了行囊。”
“大人,我已經三天沒吃過東西了。”
所以他們寧願被機槍掃射也不願意逃走麼?望着對方枯槁的面容和十餘具流着熱血的屍體,釘子心中閃過一絲不忍,逃離聖城後,前往灰堡恐怕是他們唯一的活路了。他摸出腰兜裡的乾糧,正準備丟給這夥人時,卻被老兵一把抓住了手腕。
“你要做什麼?”
“給他們吃的。”
“你確定?這些傢伙可是教會的人,”老兵壓低嗓音強調道,“是我們的敵人。”
“可現在他們已經不是了——你沒聽到嗎?他們承認自己受到了欺騙。”
“嘖,欺騙?”老兵不屑道,“到了活不下去時,他們連魔鬼都會當成真神來信仰,比起那些前撲後續的審判軍,這些傢伙不過是牆頭草罷了。”
“頭兒,桑叔說得沒錯,說不定教會軍隊所用的武器和鎧甲,就是他們打造出來的。”
“鬼知道他們手上有沒有沾過第一軍的血。”
“混到這地步純屬活該,誰讓他們跟陛下作對?我纔不想把吃的給他們。”
釘子深吸口氣,朝隊友做了個安靜的手勢,“聽我說,陛下沒來邊陲鎮的時候,鎮子裡是什麼情況你們應該都清楚,那時候大家不也都或多或少受到了教會的矇騙嗎?可陛下並沒有放棄我們,更沒有把我們當成牆頭草,難道我們現在就應該唾棄他們嗎?當然,我不是說放過那些曾犯下罪行的人,先把吃的給他們,再帶回去進行審問纔是正確的做法。”
“呃,這……”
“而且羅蘭陛下曾在書裡講過,灰堡王國是一個整體,只要是無罪之人,又願意歸順灰堡,那麼就應該視作國王的領民,而非迫害排斥他們。”釘子一口氣說道,“如果裡面有無辜者,而我們又見死不救,豈不是違背了陛下的意志?”
現場沉默了片刻後,老兵咧嘴笑了起來,“釘頭,我算知道布萊爾大人爲何推選你爲隊長了,讀過書的就是不一樣,以前你可是緊要關頭話都說不順暢的人,鐵頭要知道了的話,肯定會爲你叫好的。”
看得出來,他對這番“投靠灰堡者皆爲領民”的言論並不是十分認同,不過第一軍上上下下都對羅蘭.溫布頓陛下心懷崇敬,自然不願再牴觸釘子的舉動。“但不能把吃的直接丟給他們,那樣只會造成哄搶,挑出幾個快要撐不住的,讓他們排隊上來領吧。”
……
隨着圍上來的士兵越來越多,負責指揮北地駐軍的副營長「鷹面」也趕到了前線——這位有着一副圓瞳尖嘴面容,酷似西境灰鷹的高大男子和鐵斧一樣,同是首批加入民兵隊的傑出獵戶,“誰能解釋下,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釘子上前行了個軍禮,將事情的經過簡要陳述了一遍。
“從聖城裡逃出來的?”鷹面聽完後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接着叫手下把一位難民帶到跟前,“赫爾梅斯里發生了什麼變故麼?如果你能一五一十地將情況說出來,我可以讓你們填飽肚子。”
“大、大人……”難民嚥了口唾沫,“新聖城的大教堂……倒塌了……”
“什麼?”釘子不由得一愣,即使是他也聽說過,赫爾梅斯大教堂是教會的不朽象徵,在陛下的「奇蹟大樓」尚未完成前,通天塔就是人類所建造的最高建築。在寒風嶺阻擊戰開始時,他也曾幻想過跟隨陛下一同殺入赫爾梅斯高原,佔據這座傳說中可以直達雲霄的高塔。但這座宏偉的建築……竟然不存在了?
“聽說教堂下面出現了一個大坑,整座塔樓都陷了進去……”難民斷斷續續地說道,“審判軍將現場封鎖起來,但那麼大一座建築消失得無影無蹤,加上震天裂地的巨響,大家都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教會要完了,大人,神明已經不再眷顧那裡,外圍的居民開始偷偷逃離,我們走得稍微晚了一些,結果就遇上了追擊的審判軍,幾百個人只有我們逃了出來……”
“這麼說,聖城裡亂了?”
“亂了,亂了……”那人連連點頭道,“不止是西門,南門和東門也都無人看管,就那麼敞開着,顯然是守門的衛兵全跑了。聽說舊聖城的情況比新聖城還要糟糕,我也確實很久沒見過外面的商隊進城了。”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等手下將人帶走後,鷹面臉上出了興奮的神色,“這倒是個意外的好消息,說不定不用等到大軍抵達,我們就能提前拿下赫爾梅斯。”
釘子自然知道副營長在高興什麼,若能成爲第一軍中首個踏入聖城的指揮官,無疑可以在履歷上添加厚重的一筆。不過他此刻並不在意能否獲取更多的戰功,他關心的是那些飽受飢寒折磨的逃難者。
將心中的擔憂說出來後,鷹面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沉吟片刻纔回答道,“營地不可能收留這些外人,給他們一些帳篷和食物,讓他們在重機槍能照看到的位置紮營吧。”
“就在這片毫無遮擋的原野上嗎?”釘子心中一沉,“如果天氣轉變,下起大雪或者颳起風暴的話,他們恐怕撐不過一個晚上。”
“我是北境駐軍的負責人,必須將第一軍的安全放在首要位置考慮。”鷹面不爲所動道,“我會通知康德公爵來收容他們,在幽谷鎮的幫手到來前,這些人能活下幾個,就看他們自己的運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