孃舅有氣無力的擡擡頭,只是身體看起來支撐不住,“回來了”,他斜靠在枕頭上,低聲的問道。
“孃舅”,羅佳琳輕柔的呼喚道:“您好好的躺下”,這小丫頭無論遇到什麼煩心的事情,都是這樣的細聲細語的。
羅佳琳掖了掖被角,隨後揪心的瞧着自己母親的兄弟、這位年紀四十多歲的精瘦漢子,只見他臉色烏黢黢的,在皮包骨頭的臉上,凸顯着一對大眼睛無神的瞪着她,裡頭流露出急切的眼神。
看到這裡,“娘啊”,羅佳琳心頭嘆口氣道:“準又是犯癮了,怎麼得了?”。
魯迅先生關於鴉片有這麼一段精闢的描述,外國用鴉片醫病,中國卻拿來當飯吃。
看起來羅佳琳的孃舅不過是千千萬萬個深受鴉片之害的普通華人裡的一個,活脫脫魯迅先生筆下拖大辮,吸鴉片的一號人物。
“佳琳又在講啥?”,聽到外甥女幽怨的話語,孃舅似乎不平靜了,那那張沒有血色的臉上浮起了兩片紅暈,擰不清是慍怒還是自責。
“難道講佳琳勿孝順孃舅了嗎?”,奇怪的是,他沒有表現出憤怒,而是一雙眼睛裡面充滿了渴盼,它是如此的灼人。
看到這兒,一向乖巧聽話的羅佳琳有點兒慍怒了,聽她的口氣,似乎在埋怨着什麼?
“孃舅”,羅佳琳慪氣的重複着這個親密的稱謂,聽上去她的口氣很重,勿歡喜唻。
只是孫更生伸出的左手倔強的不肯放下,那上面皮膚鬆弛,青色的血管暴漲着,隨着抖抖索索的手指顫動,而更加的鼓起來了,似乎隨時要脹破了似的。
看得出孫更生格外的亢奮,顯然某種迫切的渴望讓他不能自已。
“娘啊”,看到這兒,羅佳琳無聲的在心裡頭嘆口氣道。
只見羅佳琳明亮秀氣的大眼睛就像蒙上了一層薄霧似的,晶瑩的淚花在眼眶中轉來轉去。
依稀之間,似乎羅佳琳也穿越了,穿越到了十幾年前,黃浦江畔,還是那片早已被洋地皮商開發了的河灘地上頭,那個漂亮的小娘望着江中行駛的火輪船…
而當年辰光那位小娘,正是今朝羅佳琳的娘。
羅佳琳回過神來,幻象之中的母親形象像霧又像煙一樣的消散了,“娘”,她帶着些許焦急而又迷惘的口氣呼喚道。
認真的講起來,羅佳琳從記事起以來,只能依靠着孃舅的描述,來想象母親的樣子,偶然像今朝這樣穿越到了舊時的時空,卻只能遠遠的眺望,而不能觸及。
羅佳琳的心頭隱隱作痛了,只見她咬着牙,一副猶豫不決的模樣。
“娘”,羅佳琳心頭輕聲呼喚道,這辰光一股毅然決然的神情在她的臉上浮現出來了。
猛然間,羅佳琳轉過身去,她很快走進了隔壁一個狹小的房間,裡頭、外頭用花洋布擋着的,就是她的閨房,其實沒啥擺設的物事,最顯眼的就是一間牀罷了。
而在牀邊的矮櫃子上頭,有個描花的漆盒子,上下三格,上頭一隻展翅欲飛的鳳凰像要是破壁而出似的。
羅佳琳慢慢的走過去了,她深情的望着這個梳妝盒,“這可是娘留給佳琳的唯一物事唻”,她走過去捧起這個盒子,愛憐的撫摸起來道。
“佳琳”,這辰光容不得羅佳琳留戀,外頭傳來了孫更生帶着幾分催促的話音。
“小囡”,這回孫更生算是口齒清爽了,只是隨後的下半句,他停住了,不講了。
“娘啊”,羅佳琳輕聲的嘆口氣,然後擰開銅別子,瞧下去,裡頭有些散碎的銀子、銅錢,幾個外國的銀元啥,最後羅佳琳的手指頭觸摸到了一張紙頭。
羅佳琳拿起來一看,上頭寫着一樣英吉利國洋文,她不認識,不過上頭還有大清國的官樣文字印在上頭,一二十年前,英吉利國在上海灘的利華
銀行發行的。
一張薄薄的紙頭,就是股票了。
“利華銀行”,羅佳琳嘴裡輕聲的念道:“我曉得這是孃舅講的啥?”。
“股票?”,羅佳琳遲疑的回想道,講實話,對於這個貧寒之家的小囡來講,就連阿拉華人錢莊裡廂的銀票都沒有瞅見過,還別講聽說過啥洋人的物事了。
“股票”,羅佳琳重重的重複着這個名稱,“挨個洋人的物事,不是跟阿拉老城廂裡頭錢莊裡廂銀票差不多唻”,她歡喜的心想道。
想到這裡,羅佳琳歡歡喜喜的捏着這張紙頭出去了。
“呼哧、呼哧”,這辰光孫更生忽然喘起氣來了,隨着身體越發劇烈的顫動,這條漢子的身軀傴僂了,活像個大蝦米一般,一邊他口眼歪斜着,有些白沫啥的從嘴角兒溢了出來。
“呵、呵、呵”,孫更生越發粗重的苟延殘喘道,強烈的鴉片煙癮,就像一把鐵鉤子似的,把他捉牢了。
“孃舅”,羅佳琳驚駭而又痛惜的呼喚道,一邊她的手無力的垂下,那張股票就跟風中的落葉一樣,打着旋將要落地了。
忽然孫更生就跟換了個人似的,只見他猛的從牀上彈射起來似的,一骨碌爬起來,就往地上撲下去了。
隨後動作敏捷的孫更生,眼明手快的一把抓住了半空中的這張股票,那狂喜的勁頭就像撈着了啥救命稻草一樣。
羅佳琳在一旁痛苦的閉上了雙眼,想必她情知自己放縱孃舅拿鈔票去抽大煙,心裡頭不好受。
“娘”,羅佳琳閉着眼睛,輕聲的呼喚道,那種負罪的口氣聽上去格外的無奈而又沉重。
“我的福壽膏”,這辰光忽然聽到孫更生撕心裂肺的嚷嚷起來道,聽上去語氣不對勁唻。
“福壽膏”,孫更生嘴裡講着鴉片的別稱,晚晴民國辰光,伊鴉片改叫做福壽膏,吃了多福多壽,強身健體的意思。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