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後的幾個月,日子倒還“平靜”。當然這個“平靜”是相對於圍攻巴士底獄的那幾天來說的。
巴黎城中的高等社區的秩序已經得到了基本的保證。新編的國民自衛軍日夜巡邏,使得那些小蠹賊根本就不敢在這些地方胡鬧。如今那些窮人基本上已經被從國民自衛軍中被清除出去了,因爲他們必須將大量的時間用在謀生,而不是接受軍事訓練上。
但是如果你出了這些街區,一不留神,走進了那些窮人們居住的區域,你就會立刻發現,秩序的恢復只是一個假象,這裡的秩序甚至比革命前更爲混亂了。
按照蘇菲阿姨的說法,如今街面上到處都是小偷和強盜。
“我可不敢拿着麪包走在大街上。”當約瑟夫提議,蘇菲阿姨可以從他這裡拿一點麪包回去給自己的孩子的時候,蘇菲阿姨卻這樣說道。
“波拿巴先生,您是不知道如今街區外面有多亂!哎呀呀,像我這樣的一個女人,拿着麪包,走在大街上——我的老天,那可比走在有老虎的森林裡面還要危險。不要說我,就是您這樣的大塊頭,如果只有一個人的話,我也敢肯定,您拿着麪包在那些地方,走不出一百步就會被人搶了。要是是呂西安少爺,走不出十步就會被槍。要是小路易,啊,那連着他自己,都會消失得無影無蹤的。”
“要是這樣,你們怎麼把買到的麪包帶回家?”約瑟夫問道。
“那當然是鄰居們好幾個人一起去買了。”蘇菲阿姨說,“要說都是你們這些男人惹出來的事情,什麼三級會議呀,什麼國王呀,會議呀,革命呀的胡鬧。原本想,日子已經夠難過了,鬧一鬧,也不會更難過了,誰知道……先生,他們都說開三級會議了,大家就能吃飽肚子了。可是有些壞人,不讓我們開三級會議。我們大家就去打到那些壞人。可是壞人也打了,三級會議也開了,麪包卻越發的貴了。三級會議沒開的時候,我們買不起麪包;三級會議開了,我們還是買不起麪包:那三級會議不是白開了嗎?”
約瑟夫聽了,嘆了口氣道:“蘇菲阿姨,三級會議本身也變不出麪包來。”
同時,他在心裡又補上了一句:“而且,那些代表想的,也從來不是怎麼樣讓社會最底層的人也能有足夠的麪包。”
這個想法並沒有冤枉那些代表。事實上,那些代表大多都是有錢人,他們纔不擔心麪包的問題呢。甚至有些人對比了一下法國人和英國人的工資,還得出了法國人的工資太高,拖累了法國的經濟,因此應該用法律手段來限制高工資的提案。
“但是,不是說三級會議一開,大家就都有好日子了麼?他們不能就這樣的騙人呀。”蘇菲阿姨嘟囔道。
“其實不僅僅是你們。”約瑟夫也嘆了口氣說,“就連我,如今的日子也比以前艱難了。除了薪水,什麼都漲了。我的日子都變得難過了。”
這話半真半假,但如果約瑟夫不是有些其他的收入,單靠學校的工資,現在他的生活的確會變得有些艱難的。就連約瑟夫這樣的“高級技術人員”(這是約瑟夫自嘲的說法),都有可能陷入困難,普通老百姓的日子自然就更是沒法過了。
不過其實,如果沒有三級會議,沒有革命,哪怕普通老百姓的日子再難過一點,也不一定會發生什麼事情。老實說,在歐洲,法國人,哪怕是法國底層人民的日子,其實並不算差的。至少,比起平均使用壽命不超過三年的英國工人,或者是連人身自由都沒有的俄國農奴,那真是不知道高到哪裡去了。至於德意志?海涅甚至這樣說:“我們德國人民蒙受的苦難的百分之一,就足以讓法國人發起一千次起義了。”
但問題是,三級會議的召開給了底層一個巨大的希望,所有的法國人,即使是蘇菲阿姨這樣的底層法國人,都知道了它,都對它充滿了希望。而各種宣傳又不斷地將這個希望吹得越來越大,越來越美,似乎是隻要三級會議召開了,國王支持立憲了,一切問題就都能解決了。幾乎就是“待到三級會議後,立憲成了啥都有,桌上擺着鵝肝醬,晚上小妞摟一摟”了。
然而在現實面前,這個被吹得老大老大的希望,就像肥皂泡一樣的破滅了。三級會議開了,立憲會議成立了,巴士底獄被打下來了,然而,別說鵝肝醬,就連黑麪包都沒有了。這樣的落差,能帶來的痛苦遠遠超過的吃不飽的痛苦,這樣的落差帶來的仇恨自然也遠遠地超過了吃不飽帶來的仇恨。所以大革命,沒有在壓迫最嚴重的那些國家爆發,反倒是在法國首先爆發了。
“所以說,國王同意召開三級會議,是他最大的失策。如今巴黎市民的憤怒還在集聚,只要稍作引導,整個巴黎和國王的對抗就不可避免。呵呵,失去了巴黎的支持,甚至是獲得了巴黎的仇恨,國王還憑什麼能戴得穩他的王冠?”在羅亞爾宮,米拉波侯爵正在和這裡的主人奧爾良公爵交談。
米拉波侯爵可是一個妙人,他的前半生不是在鬧緋聞,就是在蹲監獄。
米拉波青年的時候就表現出了浪蕩的因子,他父親送他去軍隊鍛鍊,他卻賭錢、泡妹甚至試圖當逃兵。結果因此最終被關進了雷島監獄。出獄後他參加了對科西嘉叛亂的鎮壓,期間表現優異被晉升爲上尉,回到巴黎。
在他父親的安排下,他跟馬里亞妮侯爵之女艾米麗結婚,米拉波的父親的目的是爲了通過這一聯姻,獲得對方的鉅額財富。但這一對夫妻都不着調,彼此看不上對方不說,還都喜歡奢侈的生活,每天揮霍無度,欠下大筆外債。老米拉波侯爵爲了防止兒子辱沒家族聲譽,便將他關了起來,並且禁止他自行處理財產。結果米拉波依然不消停,於1774年又被關在依夫堡要塞監獄。(就是《基督山伯爵》中埃德蒙·唐泰斯待過的那個監獄。)
1775年,米拉波出獄了。然而一出獄,他就勾引上了一位有夫之婦——莫里哀侯爵的年輕的妻子,然後帶着她私奔去了荷蘭。
這種行爲當然導致老米拉波侯爵切斷了他的一切經濟來源。於是米拉波就不得不開始依靠寫作爲生。米拉波出身上層,深知法國上層的各種狗屁倒竈的事情,於是就專門寫東西揭露法國上層的腐敗,很快就成了法國舊體制的著名的批判者。
然而,靠寫作賺的錢,並不夠米拉波的花銷,這個人一貫花天酒地,最擅長的事情就是花錢。於是這段時間裡,他因爲債務糾紛,又一次被關進了監獄。當然,米拉波宣稱,這是反動的法國當局對他的迫害。
不過很快,米拉波就從監獄裡放了出來,而且奇蹟般的還清了債務,過上了更加花天酒地的生活,而且居然再沒有因爲債務糾紛惹上麻煩了。對此,米拉波宣稱,這是因爲他的各種成功的投資,給他帶來了豐厚的回報。並且表示,實現財務自由,不過是完成了一個小目標而已。但很多人都說,他只是找到了一位大金主,從他那裡得到了不少的錢。這位大金主,便是一心一意的要敗壞國王的名聲的奧爾良公爵。
因爲持續的批評法國的舊制度,米拉波在對現實不滿的第三等級中獲得了不錯的名聲。當三級會議召開的時候,米拉波就成了第三等級的代表。並且成爲了制憲會議的領袖之一。
“不過,和如今類似的情況,巴黎人也已經經歷過很多次了。而且今年小麥的長勢很好,大家普遍認爲,如果沒有什麼突發的自然災害,到今年秋天,小麥就會有一個近十年來少有的大豐收。到那個時候,糧食的價格肯定會下降。這是不以人的意志爲轉移的。一旦糧食價格下降,巴黎人民的不滿也就會跟着下降,那革命的火焰就會隨之熄滅。如果我們不能抓緊時間,舊制度就會繼續延續下去。”奧爾良公爵皺起了眉頭。
米拉波呵呵地笑了起來,寬闊的下巴下面的肥肉也跟着抖動了起來。
“公爵殿下不用擔心,現在的局面,怎麼支撐得到秋收?若是以前,巴黎的老百姓忍着點,也不是不能忍下去,但如今可不一樣了。三級會議和革命給了他們希望,現實再把這個希望打破,這當中產生的憤怒,可不是容易壓制的。再說如今,還有誰能壓制這樣的憤怒呢?況且外省的鄉下,如今也動盪起來了,農民們急於要擺脫地租和十一稅,他們等不了了,如今到處都有叛亂。爲了安撫他們,制憲議會正準備通過一個新的法令呢。這個新的法令肯定會在國王那裡受阻,然後我們再順便擡高一下物價,然後將人民的怒氣往國王身上引一下,局面就會變得對我們有利起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