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五年的這個冬天,天氣格外地冷。剛入冬,西北風一吹,北方大地就落下了鵝毛大雪。往常十月下旬纔開始結凍的黃河;十月中旬就凍上了一層厚厚的冰。
與天地間冷冽的寒氣相反,很多人心頭一片火熱。
肥子城,新義軍簡陋的軍帥府裡,人頭濟濟,熱鬧非凡。
“此次行動名叫博浪。青兗民衆能否熬過冬天,新義軍是英雄還是狗熊,單看此次是否能迎風博浪。。。”
石青居中而坐,雙目散發着懾人的光彩。
博浪行動是新義軍全員動員的一次大行動。四千五百志願兵(衡水營除外)、三千八百義務兵(包括教導營在內的七個營)、五千郡守兵(青兗兩州老弱不堪除外)、諸葛攸帶來的一千東萊營、五千丁壯。合計動員人丁近兩萬,可戰之兵一萬四千餘。
博浪行動是一次籌謀已久,組織細密的大行動;預定五個階段。襲倉、固守、奪城、潰敵、運轉。每階段各有人馬負責實施。
博浪行動也是孤注一擲的冒險行動。爲實施這次行動,青兗各地每一支羽箭、每一把刀槍、每一件鎧甲都被搜刮出來。看守老營的義務兵,手中只有木矛梭鏢。整個青兗如同不設防之地。與此同時,他們的對手裝備精良、輜重取用不盡,有兩座城池依靠;人數則是一萬禁軍、五千郡兵及三四萬工匠役夫。
稍有不慎,新義軍將全軍覆沒、前功盡棄。
“。。。石某有言在先,不願者現在退出,我不怪罪。到時若有人畏縮不前、貽誤軍機。莫怪我刀下無情!”
石青鐵拳在帥案上重重一擂。案上令箭、茶盞彈跳起來,盞中茶水蕩起圈圈漣漪,漣漪搖晃不止,越闊越大,仿如洶涌的時勢大潮,波及到天下的角角落落。
。。。。。。
鄴城。義陽王府。
義陽王石鑑雍容大度送別李農,待其遠去,忍不住放下端了半日的架子,輕笑迴轉。連聲吆喝道:“來人,上酒。今日*本王要一醉方休。。。”
由不得石鑑不高興。他的兄長,鄴城之尊,當今皇上石遵已如無水之魚,被石閔逼得手足無措,懨懨待斃了。而石閔則是他的人。
對於‘滅石者閔’這類流言,石鑑不僅不信,而且一早看出是張氏搞出的把戲。往年,張氏傳播過‘滅石者、蘭陵侯’這個流言,當時石虎沒在意,石家人也沒在意;偏偏今日的石遵在意了。
皇兄啊,你自願落如窠中,爲張氏張目,毀社稷干邑,呵呵,兄弟只好抱歉了。
石鑑就着壺嘴,心滿意足地猛灌一氣,藉着酒意浮想聯翩。
鄴城實權人物有三。一是石閔、一是張舉、一是李農。石閔與自己親近,李農剛纔話裡話外的意思意欲立自己爲主,張舉麼,一個無膽文人,除了能做些見不得光之事,還能做什麼?鋼刀一架到脖子上,馬上軟*了。哈哈!如此。。。
石鑑得意地大笑。
這時,一個不合適宜的侍從進來打斷了他的遐思。侍從稟道:“殿下,樂平王被押解回都,陛下在太后宮中爲樂平王接風壓驚,請殿下前去相陪。”
“樂平王!樂平王回都算個屁事!”石鑑惱怒地大吼一聲,探手拔出架上鋼刀,一刀削去侍從首級。
紫紅紫紅的鮮血噴濺而出,激*情隨之得以舒緩;在侍從身上抹淨鋼刀上的血漬,石鑑緩步而出,自去宮中赴宴。
。。。。。。。
龍城。遼西苦寒之地。
王宮慕容俊的小書房裡,炕火燒得正旺,暖和的讓身穿皮襖的大人們身上冒汗。
佔據書齋半壁的大炕上,燕王慕容俊優雅從容地坐在炕桌上手,另有五人左三右二分坐兩旁。
左手第一人年青、俊雅;乃是慕容俊的叔父、輔弼將軍慕容評。此時,他正侃侃說道:“。。。二十萬精兵整備經月,靡耗無數,若不南下擄掠補充,國庫將因此而衰。。。”
慕容俊頜首,轉向右手第一人,在座諸人,屬此人年齡最大,已過四旬,瘦弱的身軀挺得筆直,一雙眸子精黃澄澈。乃是燕國輔義將軍陽鶩。
感受的慕容俊詢問的目光,陽鶩欠身道:“數月以來,燕國蓄勢以待,如弓在弦,南下勢在必行。不過,如何南下卻需要計較。。。”
“囉嗦!”一聲斷喝打斷陽鶩,左手最末的年輕將軍挺直身子,張開豁牙嘴,大聲叱喝:“數月之前,某向二哥進呈南下方略,奇師、正師、偏師三路呼應,虛實結合,鼓盪而下;方略已得二哥、三哥首肯。汝爲何多事,欲計較什麼。。。”
“放肆!”慕容俊一拍炕桌,沖年輕將領厲聲喝道:“三輔面前,豈有你這般說話的。。。”三輔指得是輔國將軍慕容恪、輔義將軍陽鶩、輔弼將軍慕容評。這三人在燕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不可與其他燕國將領同日而語。
年輕將領名叫慕容霸。時年二十三歲,卻有十年的戎馬生涯。十三歲開始上陣殺敵,大小數百戰,毫無敗績。很得前燕王慕容皝歡心,數次欲立其爲世子。只因衆部屬極力勸諫,並拿出立長不立賢的古訓,慕容皝才告作罷。
慕容霸自詡英雄,夏初就制定了一套南下方略進呈慕容俊,並得到兄弟們的一致首肯;如今大事在即,怎能讓陽鶩指指點點,從中分潤。聽到慕容俊喝斥,他瞪了陽鶩一眼,不服氣地轉對慕容俊道:“二哥!”
慕容俊滿臉陰霾,冷冷地盯着慕容霸。暖房裡的空氣頓時粘稠起來。
“輔義將軍的意思是。。。”燥熱之中,一個清清朗朗的聲音突然響起,聲音一起,沉悶的氣氛頓然柔和許多。
陽鶩堆起微笑,望着慕容霸上首道:“以鶩之見,我軍意欲南下,當爭取大晉、西涼爲呼應。如此,既不讓他人做了漁翁,也可分擔些壓力。畢竟,大趙國力之強,不是我燕國可以比擬的。。。”
“善哉斯言。”慕容霸上首傳出一句清贊。讚許之人是個二十八九歲的青年,一個青年讚許一箇中年人,看起來有些奇怪,可青年讚譽出口,沒有人感到怪異,座中人俱俱露出微笑,似乎理所當然。之所以如此,只是因爲,說話之人乃是燕國輔國將軍慕容恪。
慕容恪衣着簡樸,羊皮袍子剪裁的儒士文服在一衆華麗衣裳之中很不起眼,就座時他故意向後縮了半尺,以至於上首被慕容評所擋,下首被慕容霸所遮,整個人不顯山不露水,躲在偏僻的角落。可無論位置再不起眼,一旦開口說話,他整個人立即成了一箇中心。
正不服氣瞪嚮慕容俊的慕容霸爽朗一笑:“輔義將軍也不早說,這等策略當然要得。”
“建鋒將軍哪給陽鶩說話的機會。。。”陽鶩笑着對慕容霸解釋,眼睛看的卻是慕容恪。“南下軍略建鋒將軍之策足矣,陽鶩能做的,就是在政略上拾闋補遺。。。”
慕容恪微笑着轉對慕容俊:“二哥。輔義將軍之政略與五弟之軍略,相輔相成,合而爲一,當爲我軍南下之大計。”
慕容俊笑道:“大燕有五弟、有陽士秋,實乃國家之福。。。”
計議停當,慕容俊當即遣使分別南下、西去,爭取大晉、西涼出兵夾擊大趙。
各人散去,慕容恪相隨出宮,和慕容評、慕容霸、陽鶩、皇甫真話別後,在宮外等候的親衛牽着坐騎,趕着馬車迎上來。
慕容恪擺手示意免了,隨後在雪地上漫步而行;思慮着南下方略。
如今的鮮卑慕容不再是那個只有兩三萬部族的野蠻部落。
如今的慕容鮮卑是滅高句麗、扶余、新羅諸國,兼併獨孤鮮卑,肢解段氏鮮卑,大敗石虎、獲得大晉賜封的燕國了。
如今的慕容鮮卑下轄萬里土地,兩百萬人丁,四五十個民族,擁有二十多萬精兵。
如今的鮮卑慕容踏上了一個前人未敢想像的高點。下一步,它會走到哪裡?它登的究竟會有多高?它走的究竟會有多遠?
慕容恪腦中一陣迷糊,這些問題的答案在哪裡?
“見過輔國將軍!將軍是來尋我家建鋒將軍麼?屬下這就去通報。。。”一聲問候打斷了慕容恪的沉思。
慕容恪凝神一看,不知不覺,他竟來到五弟慕容霸的府外。
“不用了。。。我只是路過此地。”慕容恪叫住準備通報的護衛,轉身急匆匆而去。心裡一陣懊惱:我這是怎麼啦?堂堂的慕容恪,難道控制不住自己麼?
自責之時,他的心底卻不由自主泛出一個溫婉的聲音: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以霸道獵之,以王道治之;如此可定矣。
慕容恪腳步一錯,踉蹌一下,隨即慌慌張張逃離了建鋒將軍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