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十四、二十五。
西苑的公祭更加忙碌、更加緊張。安陽、內黃、蕩陰、魏縣、斥丘(今河北成安)、邯鄲等地戰歿者將士陸陸續續家眷扶老攜幼趕到鄴城,拜祭亡人。西苑容納的人員以驚人的速度激增,兩三天時間就達到四五萬人。
鄴城官署區名存實亡,在太常卿的連番調動下,各公府官署吏員幫辦紛紛涌到西苑,投身到轟轟烈烈的公祭之中。新義軍騎兵成了火頭兵,熬粥煮菜,收拾營地,招待安置鄉民。石青登上第一線,在各靈棚向鄉民喊話慰問,帶頭拜祭亡人,在治粟內史、領兵省、少府等倉房間來回奔波,偶爾親自爲鄉民發放撫卹,爭取諡號。
眼前的一切讓郎闓越來越茫然。石青提出舉行公祭以聚攏人心之時,當時太武殿內的每一個人包括他郎闓在內都隨聲附和,沒有意思到任何危險,如今再看,這哪是朝廷舉行的公祭!在公祭的旗號下,西苑已成了另一個朝廷,一個依太常卿石青號令運轉的新朝廷。
自從上次朝議開始正視石青以來,郎闓發現自己越來越看不懂對方。自已以爲非常難辦的借貸,落到石青手中,竟是出乎意料的容易,容易的像是在玩。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爲青兗來人根本沒將精力放在這方面,只分出一個人手就把此事辦成了。
石青調集來的青兗人手不多,除了護衛隨從,也就四個人。一個是掛着大魏青州刺史職務的劉徵,一個是掛着大魏司州刺史職務的魏統,一個是麻秋之女麻姑,一個是五斗米互助社主事諸葛尚。這四人聯同先一天到達的幽州刺史劉準、渤海太守逢約,在鄴城掀起了一股竄連風潮。
劉徵、劉準在世家高門之間頻繁走動,魏統、逢約則與軍中中高層人士密切來往,麻姑打着麻秋的名義,四處拜訪鄴城耆老名宿,只有諸葛尚,老老實實跟在石青左右,遇到朝廷官員或者鄴城士賈,張口就是借貸,閉口則是化緣。不知是石青的顏面足夠大,還是因爲五位使者暗中下的功夫,每每得到的收穫總是讓諸葛尚喜笑顏開。
瞧着一車車糧食布帛、一簍簍銅錢、一箱箱金塊運進鄴城倉,瞧着受到撫卹的戰歿者家眷感激涕零,瞧着朝廷欠缺的數字一點點被補足,郎闓殊無半點高興。這些現象明明是好事,他卻提不起半點興致。他似乎看到這些景象延續下去的後果——大魏朝廷的傾倒,一個新的朝代誕生。
郎闓不甘,但他毫無任何辦法。董皇后平常一女流,太子和他的兄弟尚且年幼,大將軍董閏平庸。。。。。。放眼鄴城,竟無一位能擔當起大魏江山社稷重責的大英雄大豪傑。
想到這裡,郎闓尤其不甘。
兩年前,鄴城內有張舉、趙庶。。。北方豪門,石遵、石鑑、石苞、石琨。。。羯胡宗親;外有蒲洪、姚弋仲。。。梟驁之輩,王朗、段勤、劉國。。。石趙餘孽;此外還有同悍民軍、冉閔並駕齊驅的乞活軍及其總帥李農;那是何等艱險複雜的局面!冉閔殫思竭慮,忍辱負重,步步艱難,步步殺機,好不容易闖出一條路,成就今日之局面,誰知轉眼間就要被他人摘除。
作爲長伴冉閔左右,這段艱險旅途的見證人和參與人,郎闓不能不感到痛心惋惜。激憤之下,他似乎忘了,鄴城眼下這種局面,也有石青的一份功勞,至少他率領新義軍蕩平了蒲洪、姚弋仲和段勤。
倉房猛然一暗旋即一明,倉門外閃過蔣幹篤定的身影。郎闓從沉思中驚醒過來,快步攆出去。蔣幹遇事穩重,性子沉靜,論起才智高出董閏不是一籌兩籌,甚至不在王泰之下,只因運氣不佳,一直沒能取得耀目的武功,以至於聲名不彰。最主要的是,這人是冉閔親信之士,危難時刻,應該值得信賴。
郎闓追出倉外,正欲揚聲招呼,卻見蔣幹一邊吆喝一邊疾步向不遠處的石青趕過去,他立即閉上嘴,冷眼看過去。
“石帥。你可是答應過的,要讓新義軍騎兵和馬鐙新軍聯合操演,爲何遲遲不能應諾?”蔣幹雖然怨艾,口氣卻很是親熱。
石青正在安慰一羣戰歿將士家眷,聞聽蔣幹呼喊,向一衆家眷告了聲得罪,便抽身而出,迎上蔣幹:“左將軍勿怪。你看西苑忙成這般模樣,石某哪還顧得聯合操演?左將軍若願成全,請抽調五千戍衛士卒過來幫忙,新義軍就可騰出五千騎與馬鐙新軍聯合操演。”
蔣幹乾脆地應了下來:“好!一言爲定。蔣某明日抽調五千部衆前來幫忙,後日你我兩軍便舉行聯合操演如何?”
石青喜笑顏開,道:“好說好說,一切都依得左將軍,只馬鐙騎兵不可藏私,到時兩軍全力一赴,較量個高低。操演之後,兩軍最好能把將士們集中到一處,好生說道說道彼此優劣,以便取長補短。”
蔣幹揚聲大笑,讚道:“哈哈哈——就是這個意思。石帥佈置,這個馬鐙騎兵戰法可難摸索,蔣某爲此傷透了腦筋呢。。。。。。”
聽到這裡,郎闓心底一灰,沒心思再找蔣幹說話,轉身離開。此時他連待在西苑的心情都無,徑直出了西苑。
來到東西直道,仰頭望了望天色,日頭掛在西城的垛口處,已是申末時分,估摸着劉羣還未離開皇宮,郎闓隨即向東邊的皇城行去。
來到琨華殿一側的尚書檯一看,劉羣果然還在。他正伏案抄寫,看起來很忙碌。
“郎大人稍等。劉某要將今日的奏本列出條目呈給皇后和大將軍過目,馬上就好。。。”劉羣交代一句,旋即低頭繼續忙碌。
稍傾,劉羣再次擡起頭來,探究地打量着郎闓的神色,問道:“郎大人這是怎麼啦?臉色這般難看?莫非出了什麼事?”
郎闓陰沉地掃向案几,嘿嘿冷笑道:“劉大人,眼看鄴城就要變天了,你還忙這些勞什子作何?走走走,且去郎某家中暢飲幾杯,忘了這些瑣事。”
郎闓說罷,繞過案几,不由分說地扯起劉羣,不過對方願不願意,拉着就往宮外而去。
劉羣拗不過,他也沒把公事當真,與之相比,郎闓話中透出的信息更重要,於是半推半地被拖到郎府。郎闓是中山郡望,世家大族,石勒得國後,隨之遷居鄴城凡二三十年,人丁越來越多,府邸越來越廣,與劉羣這等衰落的名門不可同日而語。
隨郎闓來到一個僻靜的雅齋坐下,待僕人送上酒菜退出後,劉羣試探道:“郎大人似乎有所感觸?不知。。。。。。”
“劉大人。你是真不明白還是假裝糊塗。。。。。。”郎闓仰頭倒下一杯酒,口中發出絲地一聲響,隨即幽幽地盯視着劉羣,低聲咆哮:“大魏要完了!吾錯看人了,沒想到石青石雲重狼子野心,竟欲謀奪大魏社稷!”
當——
郎闓將酒盅往案几上重重一墩,抓起酒壺咕咚咕咚地灌了起來。劉羣心一顫,目光閃爍地盯着郎闓,過了許久,這纔開口問道:“郎大人。何以見得?”
“何以見得!?”
郎闓撲了口酒氣,兇狠地盯着劉羣,咬牙切齒道:“劉大人待在皇宮感覺不到,你去西苑轉一轉,那兒都成另一個朝廷了!太常卿門前比太武殿、比大將軍府熱鬧得多!”
“哪有如何?舉行公祭是當今朝廷首要之事,熱鬧些也屬正常。再過幾日,公祭結束,一切都過去了。”劉羣若無其事,說得風輕雲淡。
郎闓被他這副模樣激得更加惱怒,瞪着血紅的眼珠子叫道:“再過幾日!再過幾日一切都不一樣了!這場公祭不是朝廷首要之事,該是他石雲重收攏人心的首要之事。。。。。。”
瞧着郎闓如瘋似癲的模樣,劉羣低嘆一聲,神色認真起來,緩緩說道:“郎大人。劉某聽說有這樣一件事。。。。。。”
“何事?”
“皇上留有遺詔,命戍衛將軍孫威傳令鄴城,立石青爲主!”
“什麼——”
咣噹一響,郎闓手中的酒壺跌落案几,摔得粉碎,四散的酒水濺了他一身一臉,他卻毫無所覺,直直逼視着對面的劉羣質問:“這消息是從哪來的?”
劉羣答道:“是個北征士卒說的,他和劉某家中下人沾點親,逃回鄴城後先去了劉某府上。”
“不可能?一個普通士卒怎會知道這些?”郎闓用力搖了搖頭。
劉羣解釋道:“據這人說,當時皇上已然被執,只能大聲喊着向滏陽河對面的孫威傳達遺詔,聽見遺詔的有好幾萬人呢。”
“啊”郎闓如聽天書,驚驚愣愣的不知如何是好。過了許久他纔想到一個問題,開口問道:“那個士卒呢?”
“被劉某殺了。”劉羣淡淡地回答。
“啊?你怎麼能這般草率!”郎闓霍然而起,急道:“這是何等大事!你——”
“郎大人,我等俱是隨波逐流之人,鄴城局勢如何發展自有人推動謀劃,卻非你我能夠左右。既然如此,劉某何必留着這個變數招惹禍害呢?”劉羣對郎闓的指責很不以爲然,俄頃,他一字一頓地說道:“郎大人應該留意的是——石雲重和孫威爲何隱瞞此事?”
“這是爲何?”郎闓悵然若失,無力地坐下。劉羣說得不錯,他們不能左右局勢,他們是追隨者,只能在別人的庇護下綻放光彩,離開了領導者,與普通民衆並沒有多大區別。
“劉某不知。”劉羣搖了搖頭,無所謂地道:“別人怎麼想,怎麼幹,那是他們的事。劉某不願理會,只做好自己的事就行了。無論以後怎麼變,誰還會把劉某怎樣不成?”
“可。。。劉大人心裡難道就沒一點朝廷?就一點不爲朝廷擔憂?”郎闓不敢相信地望着劉羣,他怎麼也沒想到劉羣會如此灑脫。
“劉某若說心中沒有朝廷郎大人也不會相信。”劉羣苦笑了一下,道:“只是,就算劉某意欲效忠朝廷又能怎麼辦?是聽從皇帝遺詔擁立石青石雲重還是聽從輔政的董大將軍吩咐?劉某着實不知該如何選擇,是以,只好任別人折騰去。”
郎闓一滯,隨即意識到他也將面臨這種艱難的抉擇。
“不行!郎某不願糊塗下去,這就去找石雲重問個明白——”過了許久,郎闓終於拿定主意,他站起來重重一頓足,丟下劉羣不管,急匆匆地去找石青。他不知道,劉羣衝着他的背影露出幾分莫名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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