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依靠賦稅的湖廣和兩江督撫衙門,鄧名更重視周培公掌管的剿鄧總理衙門,因爲周培公的衙門依靠長江貿易獲得收入,這是一筆更容易調動的資源。各府縣的庫存雖然多,但總督衙門想要集中使用需要花費很大的力氣,時間也要長的多;而周培公不同,他隨時能夠拿出大筆的錢來招募士兵,而且也沒有保留一定的儲備來應付諸如饑荒之類的必要。
走進鄧名的營帳後,周培公和他相視而笑,不等鄧名開口,周培公就搶先道謝道:“保國公反應神速,這次算是幫了下官大忙了。”
“周布政使客氣了,我這不過是自救而已,而且周兄不要用這個稱呼,聽起來太生分,也別用什麼下官,我聽着難受。”鄧名笑道。
“好,那我還是叫鄧提督好了。”周培公微笑着坐下,他現在很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權勢基礎是來自鄧名而不是其他什麼人,鄧名越強大,周培公就越重要;如果東南局勢驟變,湖廣和兩江都開始脫離鄧名的控制,那麼剿鄧總理衙門的用處也就大減,至於現在周培公這個衙門享有的種種特權,比如持剿鄧總理衙門執照的貨船免地方稅一項,很可能就會被四省出於斂財的目的而取消。
這次鄧名雷厲風行,把四省的野心掐滅在萌芽裡,還沉重地打擊了他們的戰爭動員力,除了鄧名以外,得益最大的就是周培公。因此周培公進門就向鄧名道謝,他們兩人之間話不用說得很透,點一下就夠了,鄧名就會明白周培公並沒有頭腦發熱,依舊對自己的處境有清楚的認識。
“我給鄧提督的賬冊,不知道有沒有幫上忙?”雖然鄧名和東南督撫早有協議,剿鄧總理衙門要由崇明派人查賬,不過所有的督撫都吩咐周培公做假賬糊弄鄧名。但身兼四省布政使的周培公,在製作了假賬本給崇明來人看後,卻把真賬本抄寫了一份秘送給川西。
“太有用了!”沒有周培公的幫助,鄧名不可能把東南督撫的藩庫瞭解得一清二楚。他們沿江運輸的物資用的都是周培公的船。除了這些一手資料外,周培公還不遺餘力地幫鄧名偷偷打探各地的賦稅繳納情況:“沒有周布政使的賬冊,我至少要少賣三成的債券。”
“鄧提督客氣了,我這也是自助。”周培公微笑着把鄧名的話還了回去:“鄧提督不會讓我買債券了吧?”
“當然不會。”鄧名大笑起來:“除非周兄心甘情願。”
“那我就心甘情願地買一點兒好了,也省得那些老傢伙們疑心。”周培公輕鬆地說道:“不過我有條件。”
“願聞其詳。”
“我打算購買一筆大明戰爭債券,作爲交換,我需要鄧提督幫我建立一支軍隊,就叫長江剿鄧總隊好了,由剿鄧總理衙門提供軍餉,訓練經費,武器統統從提督這裡採購。”周培公說,東南督撫多半也會歡迎這個建議,一支四省聯軍既可以用來防備鄧名,也可以用來對付滿清,而且這支軍隊還是全新的,比清洗現有的綠營軍隊更簡單而且更安全。
“這支軍隊當然是掌握在周兄手裡,對吧?”鄧名確認了一句。
“萬無一失。”周培公笑容依舊。
“沒問題。”兩個聰明人馬上就開始商議建軍的細節問題,這一談就一直談到太陽西沉。
“可惜四省的督撫自命不凡,卻不知道周兄纔是黃雀在後啊。”請周培公共進晚餐的時候,鄧名恭維道。
“提督太謙虛了,有提督在,這個黃雀怎麼輪得到我呢?”周培公說完後,二人又是齊聲大笑。
……
“中國實在是太富饒了。”小宅生順的日本使團跟着鄧名的大軍一起沿江前行,在九江駐紮的時候,他忍不住發出了這樣的感慨。
在得知鄭成功的死訊後,日本使者雖然震驚,但還沒有太明顯的遲疑,依舊錶示會在不威脅日本安全的情況下,繼續支持明軍對清廷作戰,簡而言之就是繼續保持友好中立的態度——現在除了暹羅,沒有任何一個鄰國願意在這場戰爭中站在明軍一邊。不過鄧名不敢引泰國兵入境,因爲暹羅軍人在中國的土地上,軍紀也未必就能強於清軍。
但在得知了鄭成功和鄭經的具體矛盾後,小宅生順就告訴鄧名,當這個消息傳回江戶後,恐怕德川幕府會改變對明軍的態度,因爲鄭經的行爲不太符合日本人的家族觀念。鄧名以前就聽到小宅生順發出過中國實在太富饒的感慨,今天又聽到了一遍,忍不住就仔細詢問起其中的原因。
上次鄧名詢問的時候,小宅生順含糊其辭,只是表示鄭成功是德川幕府中的南海頂樑柱,他的逝世會讓幕府對明軍前途徹底喪失信心。現在德川幕府對川軍還缺乏瞭解,所以小宅生順表示如果鄧名希望對日貿易順利的話,就需要幫助他們儘快返回日本,以增強幕府對明軍繼續抵抗的信心。
而今天鄧名舊話重提的時候,小宅生順想了一下,決定實話實話:“國姓爺去世其實並不是什麼不可挽回的事,甚至鄭經奪取了藩主的位置在我們看來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嗯,只要繼承人比前人更優秀,家族很可能走上更光輝的大道。”
“就好比武田信玄奪取了信虎的位置?”鄧名問道:“對吧,他爸是信虎對吧?”
“國公對敝國的歷史也有了解?”見一向以天朝自居的中國顯貴,居然會有興趣研究日本歷史,小宅生順的眼睛頓時也亮起來了,當初萬曆時,明軍同日本交戰數年,明朝內閣還認爲豐臣秀吉是想當日本國王。
“有一點。”鄧名笑道,在這個時代的東亞,中國對周圍的藩國相當的輕視,當然也有交通的問題,比如更孤陋寡聞的緬甸人,居然在永曆避禍前還以爲順治是朱明皇室的旁系,明清戰爭是自家人在爭奪皇位。
“正是,國公舉的例子很好。”小宅生順點點頭:“敝國非常貧瘠,戰國時小大名……嗯,就是諸侯。”
“我知道大名的意思。”鄧名連忙攔住了對方,表示不用仔細解釋。
“小大名有的都要自己去種地,家康公早年,手下的家老們在平時都要種種蘿蔔,補貼家用,因此很多貴國看來不可理喻的事情在敝國是很正常的。比如父親昏庸,家臣就擁立少主奪取家業,岳家衰落,女婿不是去幫一把大舅哥,而是立刻設法併吞。”
“就好像織田信長。”鄧名微笑道,他發現利用這點知識很容易博取日本使者的好感。
“不錯,不錯,國公見識廣博,真是聰明才智之士。”小宅生順明顯更加高興了:“因爲大家都很窮,如果君主衰老了,撐不住家業了,就必須讓年輕有力的人來掌握,不然家族就會滅亡;如果岳家不行了,女婿不搶奪下來也會被別人拿走,至少這樣還是外孫的產業。中國有句話叫倉稟足,知禮儀。敝國沒有中國這樣富饒,經不起混主的折騰,主君老朽了就得騰位置,家臣即使心裡在流淚,也要義無反顧地把他流放。國姓爺是了不起的大英雄,但如果這次是因爲國姓爺昏庸了,那部將支持鄭經奪位沒什麼了不起的,這也是一開始國公周圍的人都大罵逆子,而敝國人卻沒有什麼反應的原因。”
“嗯,但後來你們改變了看法。”
“是的,國姓爺的做法敝國人認爲沒有一點錯,培養一個繼承人很不容易,但鄭經這次做的實在是大錯特錯,爲了一個女子讓家臣離心,家族分裂,這是不可饒恕的罪過。國姓爺斷然讓他自裁,想必心裡的苦痛也是無法用言語形容,但這是對家族最好的辦法。大明已經很危急了,和國家的存亡相比,一個兒子根本不足掛齒。”小宅生順覺得,就是因爲中國太富裕,所以對人更寬容,鄭經身邊的人因此把忠誠、往日的恩義、感情或許還有一些個人私心放在了國家利益之上:“太多鄭家的人還沒有意識到,他們已經站在了懸崖邊上,或許他們還認爲做的很對,但和敝國的觀念卻是差距太大了。幕府的重臣肯定會斷定鄭家滅亡已經成爲定局,爲了不觸怒韃子最好還是趕緊抽身。”
鄧名輕嘆了一聲。
“不過這也未必就好,現在敝國太平了,我們的將軍打算大力推廣儒學,教導日本人尊師、愛人和慈悲。”小宅生順見鄧名似乎有些不快,就急忙補充道:“只是鄭家,現在似乎還沒有到太平的時候。”
“多謝指教。”鄧名抱拳一禮:“只是不知道今天貴使爲什麼有這種感慨,還決定直言相告。”
“來的時候就覺得中國廣大得無邊無際,跟着國公從四川到江西這一路上,順風順水,但走了這麼久還沒有到大海。這次沿途能夠仔細地觀察風物,果然土地肥沃、應有盡有。國公的這些敵人,獻給國公的東西足夠讓敝國的大名滅亡一百次,但他們還覺得自己手裡留有籌碼,而他們還確實真的有,因此鼓不起和國公拼死一戰的勇氣。要是放在敝國,貧瘠的大名肯定不敢坐山觀虎鬥,指望鄰居先去和國公拼命自己在後面撿便宜,因爲交這麼多東西出來,不管後面怎麼樣,自己已經餓死了,所以一開始多半就會咬緊牙關和國公拼到底。至於和國公坦言——”小宅生順和身邊的同僚對望了一眼,嚴肅地答道:“國公堅韌,謹慎地使用手中的武力,該明白的時候明白,該糊塗的時候糊塗,雖然國姓爺不在了,但我們都相信國公能夠把大明維持下去,我們會讓幕府明白這一點,所以也沒有必要對國公隱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