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高郵湖的經過和文安之仔仔細細地講述了兩遍,鄧名纔算是稍微滿足了老督師的興奮。隨後鄧名趁機談起此番他出師的經過以及理由,用李來亨的話說,這次出兵是爲了賣鹽,爲了更好地賣鹽,除了賣鹽還要賣貨,最後爲了做生意去誅殺了滿清的皇帝。
鄧名選擇的時機很好,文安之聽完後不以爲忤,反倒開懷大笑:“胡鬧,胡鬧,真是斯文掃地。”
歡笑了一陣後,文安之表情又變得嚴肅起來,把鄧名的衛士和他的隨從都屏退,等屋裡只剩下兩個人之後,文安之再次提起了夷陵宣言:“這個東西,你是不是從建虜那裡借鑑來的?”
文安之的話說得很委婉,但鄧名仍然糊塗了:“督師何出此言?”
關於夷陵宣言,文安之私下裡琢磨了很久,他心裡也認爲這是一種很好的辦法,可以在不導致大動干戈的情況下把明軍的力量團結起來。不過文安之想得遠比李來亨和劉體純他們要深入,也得出了和李國英類似的結論,那就是這個委員會和皇太極的八王議政有些相似。
觀察了鄧名一會兒,文安之確定對方不是作假,就斟酌着詞語把皇太極當年在生死存亡關頭搞的議政制度講給鄧名聽。
“哦,哦。”鄧名聽完之後,才明白文安之爲何會有剛纔那一問。鄧名仿效的是前世的憲政制度,有古羅馬貴族共和制的影子;而皇太極用來擺脫覆滅的手段,顯然是一種貴族共和制。
“洪太雖然是韃虜,但讓老夫私下評價一句話,確實是不世出的人傑。說來也奇怪,他父親是個野人,怎麼會有這樣的兒子?這也算得上是我華夏的大劫了吧。”文安之輕嘆一聲,沒有更多地議論皇太極,而是再次轉到了夷陵宣言上:“這個宣言,對你的名聲會有很大的壞處。”
“爲什麼?”鄧名驚訝地問道:“難道別人會以爲我是學的洪太嗎?”
“當然不是因爲這個,而是因爲這個宣言最終會毀了你信守諾言的好名聲。”至此文安之已經確信鄧名是自己靈機一動想出的這個主意,這說明鄧名也是類似皇太極那樣的出色人物,文安之當然很高興:“不會有人說你學洪太的,因爲不會每個人都像老夫這樣胡思亂想。”
鄧名琢磨了一會兒,還是有些不明白。
文安之輕輕嘆了口氣,他搞不懂爲何鄧名有時顯得極具政治遠見,有時卻又顯得非常幼稚,他不得不把話徹底挑明:“可共患難,不可共富貴啊。”
共和這種手段,能夠提高集團內部的凝聚力,即使是貴族共和,也能夠讓國家的效率大大提高,極大地降低內耗。但古典共和國一定會滑回獨裁、帝制,原因就是文安之那句“可共患難、不可共富貴”。當外患的威脅降低,國家強大後,獨佔權利和財富就會是所有大權在握者的追求目標,因爲這是人從祖先那裡繼承來的本能。
“督師……”聽懂了文安之的意思後,鄧名本想說一聲真知灼見,但話說了一半還是打住了。聽了文安之的話後,鄧名立刻就聯想到了羅馬共和國的傾覆。即使有諸多強有力的人互相制衡,但是當除掉了外部的憂患後,羅馬共和國還是被帝制所取代,執政官變成了終身執政官,開始的時候雖然是終身制,但還是選賢的養子制度,僅僅幾代以後就變成了傳給親子的世襲制度。至於滿清,那更是皇太極一代人就差不多變回到原樣,爲了擺脫生存危機,皇太極建立了八旗貴族共和,隨着生存危機不斷降低,皇太極又親手毀滅了它。
中國得天獨厚,在亞洲一家獨大,周圍沒有強有力的文明國家競爭者,所以完全不需要共和。尤其是宋代、明代,擁有遼闊的領土,衆多的人口,相對鄰國遙遙領先的科技和經濟,國家可以靠着效率很低的專制制度來維持運轉——不過結局都敗壞得差不多,最終連人口稀少的野蠻人都打不過了。
在分裂而且征戰不休的歐洲,越是領土稀少、貧瘠的國家,往往議會的權威就越重要,因爲沒有強鄰那麼多的資源可以揮霍,要想生存就得想辦法。英王曾經關閉議會多年,一心依靠自己和忠臣來實行專制統治,結果國庫空空如也,王室負債累累,政府瀕臨破產,英王不得不重開議會,然後被送上斷頭臺;法王也曾大權獨攬,過着朕即天下的好日子,直到被連綿的戰爭燒光了最後一塊金幣,國家在事實上已經破產後,纔不得不召開三級會議,然後被送上斷頭臺……不過一旦事態好轉,共和的保衛者馬上就會變成共和的毀滅者,這是另外一種模式的治亂循環。
“生於憂患,死於安樂。”鄧名輕聲說了一句,這是他對皇太極那套制度的感想,也是他發佈夷陵宣言的原因。對於古典共和制度來說,這也是一句很恰當的評價,鄧名自己實際上也變得越來越無所顧忌,比如他曾經把洗劫鎮江的蔣國柱和管效忠恨之入骨,但現在鄧名可以沒有什麼心理負擔地和蔣國柱面對面地談判——因爲沒有人可以懲罰他,鄧名除了軍事失敗,不需要爲自己的行動承擔任何後果。如果除了道德再沒有制約他的力量的話,他完全可以像今天簽署夷陵宣言一樣隨手撕毀了它,不但鄧名可以,其他簽署人也可以。
文安之誤會了鄧名的話,他以爲鄧名承認這個宣言不過是一個權宜之計。
“將來的事,我也未必看得見了,反正總比神州陸沉強。再說劉體純、李來亨他們說到底也都曾是亂賊,就是身死族滅,很大程度上也是報應。嗯,鄧名仁厚,或許將來會給他們一條活路的。”文安之想到這裡,覺得自己應該點明的話都說得差不多了,就不打算繼續講下去,只是最後提醒了一聲:“你的衛士,都是三堵牆吧?”
問完這句話,文安之就表示他想去閱兵,但鄧名卻沒有立刻答應,而是說道:“不是還有一條,要由督師來審判嗎?”
文安之又掃了鄧名一眼,輕輕點頭:“嗯,這倒是。將來你若是敢出爾反爾,本官絕不答應!”
說完後文安之就在鄧名的陪同下一起去閱兵。走在路上的時候,文安之心中仍在苦笑:“小孩子從來沒有執掌過大權,根本不知道大權在握後會變成什麼樣。遲早有一天,你說出的話就是天條律令,那時我在不在還不知道,就算我在,又豈能左右得了天心?那個時候若是我勸你不能殺李來亨、劉體純,而你同意了的話,只能說明你本來也無意殺他們;要是你已經打定了主意……那誰說也沒用的。”
面前數千明軍排成整齊的隊列,向城樓上的文安之吶喊致敬。
“很好。”文安之微微頜首,誇獎鄧名道:“兵練得很好。”
閱兵完畢,文安之下令賞賜,當然這些賞賜物也都是鄧名掏的腰包。
“兵確實練得很好,現在恐怕虁東任何一個將領都不是他的對手了。”一邊欣賞着將士們的歡呼聲,文安之一邊琢磨着自己的心事:“雖然手裡有兵,腰間有金,更誅殺了韃子皇帝,但他還沒有被衝昏頭腦,還知道要團結虁東衆將,沒有腦袋發熱去強迫虁東衆將立刻臣服於他。這麼年輕就這麼懂得分寸,將來應該能是個明君吧;中興大業完成後,不會殺很多的功臣吧?”
……“血戰到底!”
“血戰到底!”
周圍突然響起的吶喊聲讓福爾大吃了一驚,他在北京的時候就懂漢語,最近幾個月與漢人朝夕相處讓他的漢語更加純熟,他完全明白這喊聲的含義。
“血戰到底!”福爾身邊的雷火突然也跳起來,神情激動地振臂高呼。
“怎麼了?和誰打起來了?”福爾滿臉緊張地站起來,環顧四方,着尋找着敵人或是可疑的烽火:“敵人是誰?”
“哦,不是,不是。”雷火笑着解釋道:“血戰到底是我們四川的一種麻將。”
“一種麻將……”
“是的,很好玩的。”雷火告訴福爾,這種麻將就是在一個人胡了之後,其他幾個人還要繼續打下去,直到最後兩個人決出勝負爲止,玩起來比川外的麻將可要慘烈得多。浙江兵到了都府後不久,也都迷上了這種遊戲,不過鄧名規定在戰爭期間不許玩。今天川軍返回了安全的奉節,閱兵結束後,鄧名宣佈今晚可以自由活動,川軍將士除了站崗的衛兵外,其他人可以娛樂。隨着第一個人“血戰到底”大喊出口,成千上萬的川軍羣起響應,吶喊聲迴盪在奉節的上空。
“原來你們這麼愛玩麻將。”福爾終於明白了。
“很好玩的,你將來也會喜歡的。”
“怪不得你們會拿麻將牌當軍旗。”
“……”雷火先是愕然,然後一蹦三尺高,暴跳如雷:“那不是麻將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