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衛國率領江西漕船向下遊駛去的時候,鄧名依舊呆在九江不動。
從明末開始,地方官就喜歡搞禍水東引這一套,總希望把流寇趕到鄰省去,而只要一離開自己的轄區,地方長官也就不聞不問了,因爲無論流寇在鄰居家裡鬧得多兇也與他無關,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嚴守邊境,以防流寇回竄——要是爲了增援鄰居以致境內空虛,造成流寇返回豈不是自討苦吃?
即使崇禎授予多人“督師”職務,這種情況也沒有什麼好轉。比如張獻忠大鬧湖廣的時候,江西對督師的徵糧、徵兵命令就陽奉陰違,而河南不希望陝西客軍過境;等張獻忠進入四川后,就輪到湖廣文武對追擊失去興趣,寶貴的人力、財力與其用來幫助四川解決麻煩還不如加強本省的自保能力。
所以雖然崇禎的督師名義上可以節制數省兵馬錢糧,但麾下派系衆多,文武各有自己的算盤,還是隻有本省的力量最可靠。督師這個職務還是一個臨時派遣,只是朝廷根據需要臨時授予的,所有地方官都知道隨着局面好轉,這個職務肯定會被朝廷取消,既然如此,那爲了服從督師的命令而得罪巡撫就非常不合算——即使督師名義上比巡撫大,但督師可沒法保你一世平安。因此,各省的下級官吏仍然在外省利益和本省命令前都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後者,督師可以下命令給一省巡撫,但如果巡撫陽奉陰違督師其實是毫無辦法的。
滿清入關後,對地方官員採用了更嚴厲的問責制度,這無疑會的大大加強官員自保的心理,爲了抵消這種害處,經過研究崇禎的得失後,滿清加強了總督的權利。兩江總督、浙閩總督、湖廣總督、兩廣總督、川陝總督……滿清治下這些總督握有兩省的軍政大權,權利不在明末的督師之下,而且和明末的督師不同,這不再是一個臨時的派遣,而是一個常設的職務——川陝總督這個職務後來被廢,因爲滿清朝廷琢磨了一下,覺得同時擁有四川、陝西、甘肅、寧夏的總督的權利大得嚇死人,就把四川分出來專設四川總督。
這樣若是一省受到攻擊,它至少可以指望另外一個鄰居省份的全力支援,兩省的力量非常可觀,現在鄧名就是傾力出動,也未必能夠奪取整個湖廣,所以只能滿足於威脅武昌、利用張長庚的私心佔一些便宜而已。
在更大的範圍上,不同總督之間依舊存在明末那種不同省之間的矛盾。敵人實力弱小還好,爲了爭奪功勞兩位總督可能競相出兵攻打,但當敵人實力強大的時候,比如現在的鄧名集團,兩江總督和湖廣總督就做不到精誠合作,而是希望鄧名呆在鄰居家裡,而不要來自己這裡惹事。
不過一個敵人讓兩位總督感到忌憚的可能性要比讓兩個巡撫感到可畏小很多,畢竟每個總督手裡的力量,都差不多是全國六、七分之一的實力。但要是一個敵人的實力能夠讓兩位總督感到不安,那他的力量怎麼也要達到滿清國力的四分之一吧,肯定是滿清朝廷的頭號大敵,對手肯定也不會是地方總督了。
到目前爲止,迫使滿清派出更高級別官員應對的,只有幾年前的南明秦王孫可望、晉王李定國,爲了抵抗他們的進攻,清廷啓用洪承疇爲經略,不僅把五省軍政大權授予他一人,還讓他統籌其他戰區的清軍。這個位置當然不可能是常設職務,實際上清廷的總督權力已經是空前之大,雖然湖廣總督、兩江總督沒有藩王之名,但他們的實際權利已經超過了耿繼茂、尚可喜這些只有軍權沒有治權的藩王,吳三桂雖然擁有名副其實的藩國,但云貴的富庶程度顯然不能兩江、湖廣相比。
明末的時候,兩省的交界處對農民軍來說並非最安全的地方而是相當的危險,因爲兩省都會拼盡全力想把流寇趕進對方的領土,而且兩省此時都會拿出好吃好喝來款待前來支援的邊軍。而只要進入一省腹地,另外一省就會長出一口氣,流寇的壓力也頓時減少一半。
現在也是一樣,兩位總督的轄區交界處,會是比明末還要危險的地方,因爲此時要面對的不是兩省而是四省的壓力——要是真有單挑四省的實力,也沒必要到處流竄了。
儘管和張長庚有默契,但如果老在湖廣境內晃悠,湖廣總督一樣會非常不滿,鄧名匆匆離開湖北也屬於向武昌釋放善意的一種方式。離開湖廣後鄧名馬上就深入江西境內,根本不在湖北、江西邊境地區停留,並向武昌方面保證,將來返回時不但會提前通知,更會全速過境不做非必要的停留。
莊嚴的承諾加上友善的行動,武昌方面對鄧名的擔憂又減輕了不少,在鄧名離境後湖廣總督迅速把鄂東的部隊都調去鄂西了。之前鄧名已經和張長庚達成協議,默認鍾祥、嶽州以東屬於武昌勢力範圍,張長庚急欲收復這些失土,爲武昌建立一些緩衝區,以防李來亨、賀珍他們騷擾武昌——現在張長庚和周培公都認爲李來亨他們是比鄧名更危險的敵人,因爲虁東衆將不懂得雙贏,一心想要吞下整個湖北——好吧,張長庚知道鄧名最終也會嘗試吞併湖廣,但只要那時湖廣不是張長庚的勢力範圍,那他也無所謂。
進入江西境內後,鄧名的敵人就剩下兩江總督一人了,理論上爲了擺脫朝廷的責問,兩江總督應該調集安徽、江蘇兵力進入江西作戰,把鄧名就地殲滅或是趕回湖廣總督的地盤上去,同時還會動員安徽、江蘇的財力全力支持這場戰爭。可是……等等,現在的兩江總督是誰?
現在沒有兩江總督,只有代理兩江總督衙門事務的蔣國柱蔣巡撫,而與他競爭兩江總督一職務的最大敵手,正是現任江西巡撫張朝。
因此鄧名在九江呆得非常自在,根本沒有感到絲毫的壓力,肯定見不到安徽、江蘇的一兵一船。實際上這兩省有沒有兵艦也很可疑,以前郎廷佐在位時,南昌對南京是亦步亦趨,可以縮減自己的軍費提供給南京——畢竟安徽、江蘇都面臨張煌言的軍事壓力,而江西一直很太平。那時每歲南昌提供給蘇鬆水師的經費比撥給江西水師的銀子還多得多,江西本省的水師規模很小,和安慶、蘇州的水師一樣,都是地方府一級的水師。
但上次鄭成功和鄧名聯手大鬧南京後,南昌方面也有了自己的打算,受到嚴重兵禍的安徽、江蘇兩省損失遠比江西慘重,之後還需要負擔達素的後勤。蔣國柱曾希望張朝一如既往地削減江西軍費支出來補貼南京的財政,但這次張朝卻搬出了一大堆理由,拒絕再把本省軍費交給南京統一支配。南昌方面先是藉口鄧名在歸途上和江西兵交過戰,所以無法幫助蔣國柱承擔達素的軍費;後又不惜投入重金想把江西水師建設成一支省級艦隊,卻不肯拿出一兩銀子幫蔣國柱去重建蘇鬆水師。江西水師的將佐也摩拳擦掌,滿心盼望張朝能夠入主江寧,那時他們就可以搖身一變成爲兩江總督的直屬部隊,這倒也方便,只要把蘇鬆水師的旗號一打就成了。
在等待張煌言回信的同時,鄧名全力進行着新兵訓練,攻破九江後明軍繳獲了大批的船隻,現有的水手已經難以操縱,除了盡力招降被俘的江西水兵外,鄧名還不得不招募江西人蔘軍。長江從江西境內通過,又有鄱陽湖這樣一個大湖,江西並不缺乏水手,但這些人並不是合格的士兵,訓練了半個月後,這些新兵仍然無法勝任水兵一職。
這當然也是因爲鄧名對士兵的要求遠遠高於江西綠營,就是那些被俘的江西水師水兵,能夠達到任堂和穆譚標準的也十中無一。除了水兵以外,明軍還需要補充一些輔兵,來報名參軍的丁壯中,有一些人單純抱着騙吃騙喝的念頭,這些人被甄別出來後迅速地轟走了。
除了這種人以外,還有一種也是明軍不需要的,那就是故土難離的人,如果明軍長期佔領九江,甚至向南昌發起進攻,這種士兵就會願意留在明軍中,但若是鄧名離開江西時他們也肯定會大批逃亡。
“他們的文化課學習得如何了?”鄧名聽完任堂的募兵報告後,就問起這些明軍不打算立刻吸收的丁壯。對於那些來騙吃騙喝的人,鄧名招待他們吃了一頓飯,然後才客氣地請他們離開,這些願意當兵,但不願意背井離鄉的人更多,鄧名並沒有簡單地驅逐了事,而是下令給這些士兵上文化課。
“十以內的數字至少都認識了一半了吧。”任堂答道,這些投軍的丁壯當然沒有進行軍事訓練,人數又數以千計,鄧名沒有那麼多資源去教授他們文化知識,所以他們識字的進度很慢。
“嗯,等他們認識所有數字和百、千、萬後,再教他們認識石、斤、兩、錢、分,然後就可以讓他們走了。”
“遵命。”任堂對這個命令很滿意,作爲一個江西人,他很高興鄧名能夠善待江西百姓——任堂這個士人同樣沒有把不從事生產的商人放在心上,而鄧名也很小心地把統購統銷這件事輕描淡寫地一筆帶過。
把這些人留在軍營中,供給他們飲食當然也是一筆支出,不過鄧名暫時還承擔得起這筆負擔,目前所有支出都是出自九江的庫房。以往起義軍喜歡開倉放糧,用來收攬民心,向百姓說明義軍是平民的朋友而非敵人,而且這也是招攬丁壯的有效手段,很多窮人就是因爲能在軍中吃飽飯這個希望而投軍的。
根據袁宗第、劉體純等人的描述,這是一種代價高昂的收買人心的方法,以李自成在洛陽開倉放糧爲例。聽說此事後,洛陽周圍府縣的百姓扶老攜幼而來,見到倉庫裡小山一般的糧食後,這些遠途而來的百姓拼命地往口袋裡裝,直到他們再也無法背動爲止。離開倉庫沒有多久,百姓就會發現他們根本無法把這麼多糧食運出城,於是就開始拋棄其中的一部分糧食,勉強把剩下的背出洛陽——又走不動了,只好再忍痛扔下一些,掙扎着又走出數裡——再次停下拋棄部分糧食……爲了返回家鄉,來取糧的百姓拋棄的糧食高達他們從洛陽倉庫中取走的七成,當時洛陽周圍道路兩邊,地面上都是白花花的糧食,這都是袁宗第和劉體純親眼所見,在河南因爲災害和官府的橫徵暴斂而陷入全省饑荒的崇禎年間,這實在是令人心痛至極的巨大浪費。
這次在九江鄧名就改變了一些方法,他知道很多來投軍的人就是爲了吃飯,這些人鄧名願意爲他們提供足以餬口的每日口糧,交換條件就是在明軍這裡學會簡單的數字和計量單位。
如果允許百姓自己從倉庫裡背糧食走,不但會被周圍縉紳視爲流寇作風,就是對百姓的宣傳效果也很值得懷疑;而鄧名提供給一個丁壯十幾天的口糧,並不會比一個丁壯使出吃奶的氣力從倉庫中能拿走的糧食更多,也不用擔心被浪費拋棄。這些人在明軍軍營中要呆上十幾天,對明軍的好感肯定也會高於簡單進倉庫搬一趟糧食強,這些簡單的數字和度量單位也肯定會被他們經常用到,而每當他們用這些技能時,就會記起這是明軍給他們益處。
任堂的主要工作是募兵、甄別和進行宣傳,那些被認爲可靠的丁壯就會交給周開荒進行訓練,從攻克九江到現在,連同吸收的俘虜,明軍獲得了六千新兵,其中兩千是水手。
“完全沒有戰鬥力,遠遠不能與我們的常備軍相比,即使再訓練一個月也達不到提督的要求,在返回都府前,他們只能被當作輔兵使用。”和鄧名從張煌言那裡得到的義勇軍不同,這些江西兵戰鬥意志、士氣都要差得多,更是毫無戰鬥經驗,在周開荒看來,甚至還不如成都那些參加過軍訓的同秀才。
如果把這些人編入戰鬥部隊,肯定會拖累現有的明軍部隊,可如果編入輔兵部隊鄧名又有點不願意,因爲他已經開始在成都實行優待退伍軍人的政策,以後還會推行更多的新政策。要是這些新兵沒有爲軍隊貢獻什麼力量就享受這些政策的益處,老兵們可能會心生不滿,就是鄧名本人也覺得這恐怕不公平。
“既然如此,那先不要把他們編入軍隊,不稱他們爲士兵,也不要授予他們軍銜。”鄧名想了一會兒,對周開荒說道:“就明白地告訴他們,他們還達不到我軍對士兵的要求,我軍不願意讓他們上戰場送死。問問他們願意不願意先作爲民夫爲我軍效力,除了一個軍人的身份,其他的待遇都不會差,會有口糧,會對他們繼續進行訓練,等他們滿足我軍對士兵的要求就可以成爲正式的軍人。”
周開荒和任堂都認爲這不會是什麼大問題,這些丁壯對名義看得不重,其中有一些是想靠從軍搏個富貴出生,只要繼續提供訓練和加入戰鬥部隊的機會,他們也不會失望不滿。
“給這些民夫的任務就是把我們多出來的船隻都駕駛運回四川,”既然這些人暫時排不上大用場,鄧名就打算把其中的大部分送回四川,四川有逐漸規範的軍訓制度,比在這裡進行訓練成本低,也更安全,還可以在閒暇時從事生產:“途徑湖廣的時候,把瓷器賣掉一些,換成銀子帶回九江來。”
湖廣、江西糧食產量都很大,鄧名根本不需要擔憂軍糧問題,由於鄧名長期以來一直堅持用銀子購買糧食,一些地方上的小縉紳、地主很早就派人送信給鄧名,希望能夠承擔明軍一部分的糧草供應,價格不會超過市價,如果鄧名需要的量大、銀子的成色好,他們還可以給鄧名一些折扣。
雖然鄧名爲了壟斷江西土產貿易,已經開始嚴格檢查過往船隻,阻止江西本地航運,但臨近的縉紳都不覺這有什麼。士人自古以來就不承認流通對生產有刺激作用,認爲流通是不重要甚至是無價值的,生產纔是一切,九江這裡的縉紳同樣鄙視不事生產的商人,過往於此的商人和本地人也沒有太多的關係,更不會大量購買他們的糧食,遠遠無法同鄧名的採購量相比,所以他們並沒有感到利益受到了觸犯,更不用說鄧名也沒有強搶商人的財貨,只是以防備奸細爲藉口禁止通行——這在縉紳們看來不但理所應當而且相當仁慈。
這些地方上的小縉紳就算出售糧食,根本仍然是在用土地進行生產,沒有人意識到商業與農業不同,流通是其創造財富的唯一手段,阻止流通就是徹底扼殺了商業。相反,由於鄧名沒有裹挾民衆、沒有開倉放糧,用真金白銀平價購買糧食,現在九江一帶的縉紳對鄧名觀感相當之好,教丁壯讀書認字一事也被縉紳解讀爲鄧名在力所能及地宣揚教化。
沒有報紙、幾乎沒有人口流動,也沒有中小學校,這個時代民衆對這個世界的瞭解,幾乎全都從縉紳那裡而來,由於他們對鄧名印象不錯,九江一帶的百姓對明軍也沒有畏懼感,知道他不是“殺人放火、奸x淫擄掠”的闖、西之流。現在打着紅旗的軍艦停在江邊時,很快就會有大量的百姓划着盛滿江魚、蔬菜、柴禾的小船到明軍船邊兜售——雖然是在敵境內行軍,但卻如同在友好的領土上一樣,只要有銀子完全不必擔心後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