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的清軍營地人聲鼎沸,鄧名等人身邊不斷走過清軍的小隊。
有些人看到這隊揚州綠營不停地問這問那,不願意回答他們的詢問;但也有人覺得無所謂,反正郎廷佐說過流水席管夠吃,來幾個搶食的,頂多是讓兩江總督多掏銀子罷了,要心疼也是郎廷佐心疼,就熱心地給揚州兵指出該到哪裡去領東西。
“你們總兵吶?”有一個軍官問鄧名道:“你們也別光顧着找吃食啊,總督大人正在巡視各營,你們既然來了,也讓你們家總兵去給總督大人敬杯酒啊。”
“總督大人出城了?”鄧名又驚又喜,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啊,就在前面的營地裡。”見到揚州兵情緒激動,一副喜從天降的模樣,清軍軍官由不得流露出鄙視的表情。雖然大夥兒碰到官兒都拍馬屁,但也不至於這麼不加掩飾吧,稍微克制一下很難嗎?
最遲不過後天,城外這些客軍就要陸續離去,郎廷佐挑了個大白天出城巡視一圈,想要和治下的兵將們聯絡一下感情。本來幕僚建議兩江總督昨天晚上來做這件事,先安排一營清兵裝睡,讓兩江總督給沉睡中的戰士們掖幾下被角,把他們不小心露出來的胳膊放回被中之類的,同時安排大羣的將領陪同參觀,以顯示總督大人的親近仁慈。
這個主意聽起來不錯,郎廷佐本來也想答應,但有心腹衛士堅決反對,稱晚上有營嘯的可能。大部分人聽了都不以爲然,士兵緊張的時候才容易發生營嘯,現在官兵大捷,士兵都領了賞賜,大家興高采烈的營嘯幹什麼?而且兩江總督深入軍營看望戰士,事先有安排,全程有將領陪同,受到嚴密保護,就是真有營嘯也不怕。
但屬下們也就是心裡想想罷了,誰也不會說出口,畢竟這不是個技術問題,而是態度問題。既然涉及到兩江總督的人身安全,而且沒有人敢打保票,所以大家紛紛表示此行太不保險——人人都要表明自己把郎廷佐的安全視爲重中之重。於是就有人提出可以安排士兵們睡午覺,郎總督白天去給戰士們蓋被,這總沒有問題了吧。
所以,本定於昨晚的與官兵同樂活動改爲今天白天,精選出來的一隊清兵,在被嚴格考察過祖上三代、親朋身分以後,又由兩江總督的衛士反覆地搜身檢查以後,在中午正熱的時候躺到營房的牀上。隨着軍官一聲令下,他們就集體緊閉雙眼,大張着嘴發出鼾聲。不久,營內響起雜亂沉重的腳步聲,一支陌生的手,把士兵唯一能散點熱的胳膊塞回被子裡。
此時周圍紛紛響起各種稱頌聲,不過奉命睡午覺的士兵們依舊不能醒來,他們繼續用力發出雷鳴般的鼾聲,雖然全身汗出如漿,依舊躲在被中一動不動……終於,雜亂的腳步聲再次響起,驚歎、感慨、讚揚伴隨着腳步聲一起離開了這個營帳。戰士們終於得到了新的命令,紛紛從沉睡中醒來,爭先恐後地離開熱呼呼的牀鋪。
“乾的好!”軍官對這些士兵的意志品質很滿意,大聲稱讚道:“每人都有雙份的酒和賞錢。”
深入基層、噓寒問暖的工作結束後,兩江總督就開始慰問赴援南京的衆多地方將官,大家也都是一輪輪酒敬上,紛紛表示以後但凡兩江總督再有號令,便是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辭。
在營外,一路尋來的鄧名被清軍擋住,衛兵們趾高氣揚地告訴他們兩江總督正在不遠處接見將領,揚州總兵若是來了可以給通報,然後讓他進去拜見,不過他們這些小兵就算了,總督大人忙得很,沒時間和無名小卒說話。
從警戒線退回來後,鄧名就詢問部隊已經抵達多少。等了一會兒,部下彙報說與車隊的先頭部隊取得了聯繫,估計很快就能抵達,不過步兵可能還在數裡之外。雖然沿途盡力收集車輛和牲口,但也就有一半左右的浙兵能夠乘車,剩下的還是要徒步前進。
根據原本的計劃,騎兵會偵察清軍營地的佈防,等車隊和步兵都抵達後,再一起發起進攻,仍採用今天早上的作戰方案。數千兵馬都混進清軍營地深處是不可能的,那樣肯定會引起敵人盤問,就是現在看到這一百多騎兵不去找地方吃飯,而是在周圍晃悠,也有不少清軍投來奇怪的目光。
“我們原本計劃在黃昏時分發動進攻,那樣部隊就會到齊,而且韃子估計也已經喝得爛醉,可那個時候郎廷佐可能就會回城了。”鄧名和周圍的衛士、軍官們商議道:“你們覺得我們立刻發起進攻怎麼樣?”
“好!正合我意思。”趙天霸最近一直憋着口氣,要立下一件貨真價實的大功:“兩江總督就在眼前,可他卻不肯見客,要是這樣都錯過了,我們豈不是白來一趟。”
其他的人思索了一會兒,也先後表示同意,鄧名笑道:“好,我們這就拜見郎總督吧。”
鄧名讓幾個騎兵去車隊聯繫,帶着乘車來到的士兵趁亂襲殺清軍。空車按原計劃掉頭,去接落在後面的那一半步兵。
“一旦韃子陷入混亂,我們的步兵就能輕易把他們打垮,”目送傳令兵從清軍營地附近離開後,鄧名掏出一塊紅布系在胳膊上,然後抽出長劍,高舉着武器對周圍的騎兵們說道:“現在就看我們的了,看我們到底能製造多大的混亂。”
頓時就是一片鏗鏘之聲,明軍的騎兵繫上紅布作爲身份標識,在光天化日之下掏出兵器。
這一片金屬響動,把周圍更多的目光引了過來,看到一片刀槍的寒光後,遠處那些席地而坐的清兵一時都忘記了大吃大喝,不明所以地望着這隊“揚州綠營”,以及他們身上突然騰起的陣陣殺氣。
“生擒郎廷佐!”
鄧名大叫一聲,用力一夾馬腹,向剛纔攔住他的那排清兵衝去。
“活捉郎廷佐!”
“活捉郎廷佐!”
無數的明軍齊聲大吼,爭先恐後地跟上。
……
正在營中享用將官阿諛的郎廷佐,突然聽到營外傳來喧譁聲,頓時楞了一下。這時其他將領也聽到了外面的嘈雜聲,亂哄哄地聽不清楚到底都在喊些什麼,不過聽起來好像是在廝殺一般。
“這大白天的,也能營嘯?”郎廷佐身邊的不少幕僚不約而同地冒出這個念頭,不過轉瞬間又一起把這個念頭拋諸腦後,腦筋轉得快的猜測定是因爲缺少軍官約束,士兵因爲爭酒食打起來了。
“估計是兒郎們酒喝多了,耍酒瘋了吧。”營地的主官一臉的尷尬,本來一起都挺好的,怎麼突然就出事了呢?要是就此給兩江總督留下壞印象可該怎麼辦?
幸好郎廷佐顯得一點兒不介意,他馬上呵呵笑道:“今日本官就是要與官兵同樂,鬧一些好,更熱鬧嘛。”
頓時周圍又是一大堆諛詞送上,主管官員也和同僚一起陪着笑臉,盛讚總督大人愛兵如子,背地裡他偷偷地給身後的軍官使了個眼色——好不容易兩江總督到營中來巡查,軍官都削尖腦袋擠過來,滿心盼望能被郎廷佐瞅上一眼——見到主將不滿的臉色後,他身後的心腹軍官連忙鑽了出去,打算稍微維持一下軍紀,不讓士兵們鬧得太出格。
外面的動靜還真不小,一連幾聲淒厲的慘叫聲刺入耳膜,本來還是笑容滿面的郎廷佐面孔也僵住了,今天他供給了士兵這麼多酒肉,怎麼還打得這麼兇?都動起傢伙、鬧出人命來了嗎?
不少將領額頭出汗,營地的主官再也呆不下去了,看着臉色變得越來越陰沉的兩江總督,他急匆匆地跳起身,連連告罪:“末將治軍無能,死罪、死罪,末將這就前去彈壓。”
周圍幾個營地的將領也跟着起身,他們不知道是不是有自己的手下參與到鬥毆中,眼看總督大人已經快要發火了,他們還是前去檢查一下外面的情況爲妙。
喊聲越來越近,好像正急速地向這個營帳衝過來。
“活捉郎廷佐!”
終於有一句清晰的喊聲被帳中衆人一起聽到,郎廷佐勃然色變,臉孔頓時冷若冰霜,把手中的酒杯重重地往桌面上一拍:“哼。”
“你們帶的好兵!”兩江總督的幕僚們立刻跳起來大聲呵斥,不知道是哪個蠢貨帶出來的狗膽包天的兵丁,借酒鬧事也就罷了,居然連總督大人的名諱都敢叫。
誰也不想繼續呆在馬上就要噴發的火山旁邊,將官們統統起身,營地的主官跑得最快,一個箭步就竄到帳門口,今天就算把亂兵的人頭都切下來,都不知道總督大人肯不肯恕罪了。
正要撩門而出時,突然從外面衝進來一個人,正是先前出去彈壓的那個心腹軍官,這個軍官來勢兇猛,和主官撞了個滿懷,兩人一起滾倒在地。
“放肆!”來人一點禮節規矩都沒有,郎廷佐忍無可忍,厲聲喝道:“叉下去,打死……”
“大事不好!”闖進來的軍官顧不得看他到底撞了誰,也根本沒有聽到兩江總督的命令,嚎叫着:“兵變啦,亂兵打進來啦。”
這時外面殺聲已近,“活捉郎廷佐”的喊聲一浪高過一浪,聽上去好像正從幾個方向包抄這座大營。
郎廷佐輕蔑地哼了一聲,仍是鎮靜自若,對一個衛士喝道:“出去看看,到底是哪一營的亂兵?”
幾個衛士齊聲應是,大步走出營門,營中的衆將無不噤若寒蟬,都在默默祈禱千萬不要是自己部下捅的簍子。
但亂兵來得好快,未等衛士回報,喊殺就已經清晰可聞,還夾雜着無數馬聲,更傳來了新的喝問聲:
“郎廷佐何在?”
還有勸降聲:
“坐地免死!”
更有震撼力的喊聲接踵而至:
“江南提督鄧名座下,爾等早降!”
“鄧名!”聽到這個名字後,全營的人一下子都呆住了,傳說此人帶着十七個手下,就火燒昆明,誅殺了五省經略洪承疇;前不久在湖廣,更是再次深入清軍大營,刺死了胡全才,然後全身而退。
“啊。”
一個剛纔出門查看的衛兵跑了回來,臉色煞白,語不成調地向郎廷佐慘叫着:“大人快跑,是鄧名啊。”
剛纔還穩如泰山的郎廷佐,此時也已經是面無人色、全身發抖。鄧名這個殺星,屢屢於萬軍之中取朝廷高官首級,怎麼會出現在南京城下?
“保衛大人。”幾個衛士叫喊着,用力去攙郎廷佐,兩江總督現在腿都已經軟了,被扶起來後剛一邁步,腳下一抖差點撲倒在地。
已經殺到營外的鄧名繼續向前,剛纔他一連向幾個跪地求饒的清兵喝問,才找到一個勉強說出話的人。鄧名眼睛盯着目標大營,縱馬而前。這間營帳很高,鄧名彎腰低頭,連人帶馬一起衝進了帳門。
頓時周圍就是一片稀里嘩啦和驚慌的呼喊聲,鄧名在營正中勒定了馬,環顧着周圍的敵人,他們看上去有十幾個人,都是軍官模樣,人人拔劍在手,背靠着營帳邊緣向鄧名怒目而視。
鄧名輕輕舉起手中的長劍,他胯下的坐騎甩着尾巴,和主人一起打量着這些敵軍,鄧名大聲喝道:“誰是郎廷佐?”
“來者何人?”一個躲得遠遠的清軍武將,擺出戒備的姿勢,沉聲反問道。
“我是鄧名。”鄧名冷冷地答道,接着提高音調,再次厲聲喝道:“誰是郎廷佐?”
周圍的清軍軍官都沒有說話,他們看着鄧名的目光從兇狠變成畏懼,接着又染上了乞憐之意。
當,當。
十幾把劍先後落地,還剩下的兩個敵人雖然沒有棄劍,卻也已經是牙齒打戰,格格碰撞之聲響徹整個帳篷,驚恐萬狀地盯着鄧名手中那把還在滴血的馬劍。
跟在鄧名身後的幾個衛士衝進帳篷之後,最後的兩個敵人仍沒有鼓起上前一搏的勇氣,他們也和其他人一樣跪地求饒:“郎賊從帳篷底下爬出去了!饒命啊,提督。”
……
到處都是哭喊聲,昏頭漲腦的郎廷佐在衛士的簇擁下,在混亂的人羣中左衝右突。
“大人,上馬。”一個衛士搶來了一匹戰馬,幾個人一起用力,把兩江總督推了上去。
“我乃周開荒!”左面傳來一聲雷霆般的大吼:“郎廷佐何在?”
“那邊是周……周開荒那廝。”衛士們向吼聲傳來的地方遙望了一眼,馬上擁着郎廷佐背朝着吼聲方向逃去。
剛沒走多遠,從另外一路包抄來的明軍又堵在前方。
“我乃李星漢!”聽到爲首的明將通報姓名後,前面清兵的鬥志頓時也是煙消雲散。武昌的戲曲已經流傳到了這裡,聽說李星漢保護弱女子回家的義舉後,南京的歌女也滿懷敬意地歌唱着他的武勇,人稱趙子龍在世的李星漢比周開荒的名聲恐怕還要響亮。
明將一邊肆意砍殺着潰兵,一邊連連喝問那些求饒的清兵:“郎廷佐何在?”
“大人,這邊。”
總督的衛士還都算是膽大之輩,沒有像普通小兵那樣嚇得腿肚子抽筋,他們旋轉了九十度,繼續奮力前行。
前面的亂兵突然如波浪般分開,眼前赫然又是一隊胳膊上扎着紅巾的明軍騎兵,這隊明軍爲首者舞着一杆鐵槍,槍尖所到之處,清兵如風行草偃,紛紛倒地不起。
“吾乃錦衣衛千戶……”
這個武將的名字郎廷佐他們都沒有聽說過,被逼的走投無路的衛隊人人眼中發光,兇悍地呼喊着衝上前去:“無名之輩!殺了他,保護大人衝出去!”
……
郎廷佐抱着馬頸,頭也不回地亡命急奔,他貼身的衛士都素有勇名,但在剛纔那個明將面前竟然沒有一合之將,被對方盡數刺殺於馬前。這些衛士的犧牲給兩江總督爭取到了時間,郎廷佐瞧準空隙,從亂軍中狂奔而出。
在郎廷佐後面,趙天霸策馬緊緊追趕。他知道面前的逃敵十有八九就是滿清的兩江總督。剛纔撲上來的幾個敵兵都身手不弱,若不是仗着騎馬的優勢,趙天霸知道絕不會輕易取勝。有這樣的精兵捨命保護,再看看對方身上的服飾,趙天霸那裡肯放此人逃走。
“上天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自來投。”趙天霸眼看越追越近,心中暗暗高興。對方沒有朝周開荒、李星漢的方向突圍,可見上天都同情自己,要把這件大功交到他手裡。估計再跑過一兩個帳篷就可以拿到今日的頭功,心中得意的趙天霸朝着身前敵人的後影笑着喝道:“郎廷佐,往哪裡走?”
兩個帳篷的距離一眨眼就跑過,趙天霸長笑一聲,伸臂就向郎廷佐背上抓去。正在此時,突然前面轉出一騎,騎手手忙腳亂拉不住戰馬,與慌不擇路的郎廷佐猛地撞在了一起,兩匹馬同時長鳴,一起翻倒。
這猛然的一撞,讓趙天霸抓了個空,而那個騎士也從馬鞍上飛起,在半空中抱住了郎廷佐,兩人一起翻滾倒地上。
這一摔讓郎廷佐眼前金星直冒,胸口也悶得喘不上氣,閉着眼在地上叫道:“本官是兩江總督,莫要殺我。”
李天元被這一撞震得頭暈眼花,半天才回過勁來。聽到被他壓住的敵人的話語後,先是不能置信,然後欣喜若狂:“我擒住了郎廷佐,我擒住了郎廷佐!”
……
南京南方的幾個城門上,各個守將都看到了鋪天蓋地的潰兵向城門涌來。先期抵達的兩千浙軍發起進攻後,已經大亂的清軍毫無懸念地發生了全線崩潰,人馬自相踐踏。來自各個府縣的綠營互不相識,不知道到底有多少明軍在襲擊他們,也不知道周圍到底誰是友軍、誰是敵人,只知道向南京跑,只要能跑進城就安全了。
可這時所有城門都已經關閉,吊橋也盡數收起,跑到甕城前的士兵哀求半天,見城門守軍仍然無動於衷後,他們就紛紛躍入護城河中,企圖游到對岸,但護城河的水是不會放滿的,岸邊比水面要高出一人左右,即使游到對岸,這些士兵也無法爬上岸。
落水的士兵在河中徒勞地掙扎着,用指甲摳着河堤上的泥土,拼命想要上岸,隨着明軍追近,更多的清兵絕望地跳入水中,衆多的士兵在岸邊擠成一團,大部分都被踏入了水下,也有幾個爬到同伴的身上,踩着其他人的腦袋摸到了河沿。
“放箭,放箭!”見狀城門的守將立刻大聲下令,沒人知道城外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但城門不容有失。
守兵得令後,毫不猶豫地把箭雨潑下,任何企圖靠近城門的人都是對城門的威脅,都要格殺勿論。
除了弓箭還有木石,辛苦從護城河中逃出性命的潰兵在城前扯着脖子呼喊,請求守軍放他們入城,但回答他們的只有更多的弓箭和木石,最後這些幸運兒也盡數倒在甕城四周。
後續的明軍已經趕到,數萬清軍被明軍的騎兵驅趕到一個很小的範圍內,然後被明軍的步兵逼進護城河中。
解除了投降敵人的武裝後,明軍就後退列陣,默默地看着不肯投降的敵人在護城河中掙扎,看着南京向這些敵人頭上不停地擲下死亡。護城河中滿滿的人頭,隨着時間的推移開始變得稀疏,掙扎呼救聲也越來越淒厲、越來越絕望。
“在城門攻擊不到的位置上,扔下去一些繩索,”鄧名本來也一直在旁觀,但隨着戰鬥時的激情漸漸退去,護城河那邊傳來的喊叫聲開始讓他感到心悸:“願意爬上來的,就一起關起來。”
“遵命。”
派出部隊監督俘虜修築營地工事後,鄧名又一次策馬來到浙軍軍前:
只有短短四個時辰而已,蝟集在大勝關和南京之間的三萬韃兵就灰飛煙滅,十倍於明軍的強敵,被浙江的勇士一掃而空。
“勇士們,發出我們的吼聲吧,從此,我們就是韃子心中永遠的噩夢。”鄧名舉劍向空:“大明萬歲!”
“萬歲,萬歲!”
“大明萬歲!”
浙兵齊聲高呼起來,他們對面的南京城,則像是死一般的沉寂。
投降的上萬敵兵被放到幾個營地裡監視起來,鄧名回到營中,衛士把兩江總督帶了過來,押着他的正是得意洋洋的李天元。
李天元的大名傳遍全軍,每個當面見到他的人都會欽佩地稱他一聲英雄,背後談起他的時候也會一挑大拇指,道聲:好漢。就是鄧名的衛士們,也會帶着羨慕稱讚李天元的勇敢——除了鬱悶到極點的趙天霸。
“郎總督,在下鄧名。”鄧名沒有把郎廷佐捆起來,相反還給了他一張椅子坐:“在下想問郎總督一件事,是關於延平藩被俘將士的。”
……
兩日後,南京依舊城門緊閉,城內五百杭州駐防八旗和鎮江一戰倖存的上千旗兵組成了督戰隊,每座城門都駐紮着一百旗兵,監督殘存的漢軍、南京的衙役和緊急動員的壯丁守城。
在城外,鄧名也完成了俘虜甄別工作,釋放了第一批俘虜。這些俘虜當然不會再去護城河裡送死,當天就踏上了返鄉的歸途。
今天凌晨,李來亨打着嶽州副將的旗號趕到南京,在明軍營地的北面紮下水營,與南京形成犄角之勢。
中午,鄧名來到李來亨營中,與他商議下一步的軍事行動。
不等鄧名開口,李來亨就首先恭賀鄧名的大捷。
鄧名謙虛地擺手遜謝:“終非光明正大的對陣,稱不上什麼赫赫武功,現在虎帥到了,倒是可以考慮與韃子堂堂正正的交戰了。”
李來亨點頭稱是,心中卻是不信,他琢磨着:“若是提督想堂堂正正地交戰,又爲何仍要我頂着嶽州副將的名頭呢?”
“不知道蕪湖的韃子水師回來了麼?”鄧名問道:“本來我是想撤退的,但現在不着急走了。”
“回來了,估計今天晚上就能到。”李來亨答道。
郎廷佐被俘後,江寧知府點燃了所有的烽火,派出無數的使者,向四方發出緊急求救。李來亨在得到消息後立刻啓程,他估計蕪湖其他清軍反應雖然沒有自己快,但也會在半天內動身趕回南京。
“嗯,那虎帥不妨把水營佈置得緊湊一些。”鄧名馬上提出建議,讓李來亨幫清軍水師預先準備好營地,但栓船的木樁要密集一些,帳篷也不要分得太散。
“我明白了,蕪湖的韃子急忙趕來,見我已經有現成的停泊地,還有修好營牆的營地,肯定會過來一起住,不冒被劫營的風險。”李來亨點頭道,腹謗了一句:“剛剛你還說要堂堂正正交戰的。”
李來亨試探着問道:“提督是不是打算火燒赤壁?”
“虎帥知我肺腑也。”鄧名哈哈笑道:“除了火燒赤壁,還有火燒連營。”
看到蕪湖各路水師紛紛抵達,南京守軍頓有撥雲見日之感,但當夜,他們就又一次墮入了絕望之中。長江好像都在燃燒,江邊營地的大火更是沖天而起。看着城外燒得通紅的江面,江寧知府感覺自己就好像看到了地府一般。
“投降,還是不降?”知府扶着城垛,怔怔地看着遍野的火光,反覆唸叨了一個晚上,如果不是看到城門上的那些八旗兵,知府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麼樣的舉動來。
紅光映滿天空時,南京城內的旗民也是徹夜未眠。鎮江一戰後,大部分滿城居民已經是孤兒寡母了,倖存的男人也都去城上守衛,無暇回家。滿城的婦女們,竭力安撫着因爲天空異色而哭鬧不休的孩子。雖然不知道城外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但她們也知道這多半是對清廷不利的惡兆。
一夜之間,江西、南京的清軍水師化爲烏有,從江西趕來的綠營,以及南京周圍所剩無幾的精銳蕩然無存,唯一能指望的只有回師途中的管效忠、蔣國柱所率軍隊。這二人在郎廷佐被俘的第二天剛剛被革去官職,奉命帶領本部返回南京,聽候兩江總督發落。
而身份暴露的李來亨也重新張起夔東軍旗,與鄧名合軍一處。
……
又過了兩天,北京。
順治扔下剛到的南京急報,無力地長嘆了一聲:“洪承疇的謀略根本就有問題,原本就不該在肅清海逆,佔領三峽前冒然進攻西南。現在朝廷精銳盡在西南,而湖廣、東南如此空虛,朕若是海逆、闖賊,也肯定是要殺出來的。”
“洪承疇確實昏聵,壞了皇上的大事。”索尼恨恨地說道。這幾個月湖廣和東南大亂,很顯然罪魁禍首就是當初的長沙幕府,洪承疇的規劃漏洞百出,竟然根本沒有注意到來自三峽的威脅。
“如果要平西王放棄貴州,朕得拿什麼補償他?”順治輕聲問道。
“恐怕……恐怕少不了。”鰲拜說完又急忙補充道:“皇上,但現在遠水解不了近渴啊。”
“是,朕明白,不知道管效忠和蔣國柱回到南京沒有?發急報給南京,蔣國柱官復原職,管效忠嘛,先領江寧提督吧,告訴他們,只要保住了南京,朕就既往不咎了。”
“遵旨,皇上。”
“還有樑化鳳,讓他不要急着整頓馬部了,把蘇州的兵馬都立刻帶回南京。”
……
杭州灣,靠近吳淞口的海面上。
鄭成功遙望着海平面,閩軍雖然退出長江後陸續駛向舟山,會在那裡稍作停留然後返回福建,而鄭成功本人一直呆在後隊,不懈地打探着餘新和甘輝的情況,總盼望着有奇蹟發生,這二人能夠逃脫。
同時鄭成功還試圖說服馬逢知和他一起離開,但任憑鄭成功反覆勸說,馬逢知總幻想清廷或許不會追究他的罪責。
六天前,馬逢知終於還是去蘇州了,兩天前,鄭成功得知馬逢知被捕,就再做一次嘗試,希望勸說馬逢知的心腹部下反正,不過他也知道此事希望渺茫。
“是該走了。”鄭成功看着使者的船隻駛回,打探到的消息多次證實甘輝和餘新均被俘,馬逢知的部下羣龍無首、人心惶惶,反正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清軍會很快開始清洗吳淞的馬部,留下也沒有任何事情可做了。
“大王,南京烽火!”使者跳上船後,興奮地把幾張邸報交給鄭成功。
“南京怎麼還有烽火?”鄭成功疑惑地打開這些馬部秘密轉交的情報,纔看了幾眼,他的手指就因爲激動而微微顫抖。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