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成功攻打崇明島,就是爲了能夠把家屬安置在這裡,外面有水師環繞可保無憂,這樣閩軍就有機會騰出手來與清軍再決勝負。但遲遲拿不下崇明島,只會讓士氣不振的明軍變得更加趨於瓦解。鄭成功得知樑化鳳、管效忠等人已經到達蘇州府,現在雖然他們懾於明軍水師的優勢不敢增援崇明島,但鄭成功同樣不敢冒險,萬一清軍偷渡成功,以現在明軍的狀況,恐怕又會是一場類似南京城下的大敗。
放棄攻打崇明島後,閩軍就不可能再回頭支援浙軍,也會失去對清軍的牽制作用。鄭成功雖然顧不上再管張煌言,但他決定還是分批從崇明島撤退,有斷後部隊就不會被清軍水師追擊,也可以把蘇州的清軍多拖上幾天——鄭成功覺得對深陷內地的浙軍幫助不大,只能算聊盡人事而已。
雖然這次出擊南京的結果與鄭成功所期望的完全不同,還損失了甘輝、餘新等許多將領,但鄭成功已經開始從負面情緒中擺脫出來。
在幾個親衛的陪伴下,鄭成功走到海邊。遠望南岸,密密麻麻的火光都是清軍營地的。鄭成功的背後隱隱傳來明軍家屬的哭聲,她們在哀悼今天戰死的親人——由於沒能肅清崇明島的敵軍,所以鄭軍依舊沒能完成軍屬分離工作。
“荷蘭人劫掠我國客商,我已經警告過他們兩次了,說如有再犯必定興兵討伐。”鄭成功在心裡靜靜地想着未來的戰略。爲了建立這支軍隊,鄭成功花了差不多十年的時間。這次損失雖然不小,但以現在鄭成功控制的海貿航線,估計有個五年也就能恢復舊觀:“但荷蘭人聽聞我失敗,難免會再起搶奪之心。如果我對他們劫掠漢家的商船置之不理,很快我的收入就會大減;反過來,如果我征討臺灣,拿下荷蘭人的基地,以後澎湖、臺灣之間的航道收入就不再是我與荷蘭人共享,而是爲我所獨佔……雖然這也要花費一些時間,但五年之內我依舊可以恢復軍力,而且還多了一個臺灣,可以用來安置家屬,下次再進攻南京的時候也就不必擔心後方的安全。”
清兵已經到達蘇州府兩天了,但是他們始終謹慎小心地沿着岸邊紮營、佈防,沒有任何增援崇明島的企圖。如果不是眼下鄭成功對自己手中軍隊的紀律、士氣嚴重缺乏信心,完全不用着急離開的。看着清軍那副畏懼鄭家水師的樣子,鄭成功又在心裡說道:“我還是會來的,會一次接着一次地殺入長江,登陸山東、福建、浙江,這萬里江防、海防,你們能守得住多少?我不會再犯帶家屬的錯了。”
今年鄭成功只不過三十五歲,風華正茂,他覺得自己還有充分的時間和機會光復中原,爲大明奪回兩京。盤算了一會兒奪取臺灣能給自己帶來的海貿收益後,鄭成功的思路飄得更遠:“呂宋爲西班牙人所得,他們曾兩次殘殺華僑,視我大明子民爲豬狗,我也兩次警告過他們了,不過之前一直鞭長莫及。等我軍拿下臺灣後,若是西班牙人恭順,我也沒有必要在他們身上耽誤時間,若是他們依然殺害華僑,我可舉兵討伐。等拿下了呂宋,把所有的航道都握在手中後,收入再增加一倍不成問題,就是養二十萬大軍,每年發動一次北伐,財力上說不定都可以做得到。”
收起了越飄越遠的思緒,鄭成功重新把目光投在海對面的清軍營地上。
“來日方長。”鄭成功輕輕地說了一聲,他的言語中再次充滿了自信和百折不回的氣勢。
不過鄭成功並不知道,在鄧名原來的世界上,他並沒有更多的機會了。
在那個世界,四年後,鄭成功確實奪取了臺灣,妥善地安置了軍隊的家屬,獨佔了臺灣黃金水道,併發國書給菲律賓的西班牙總督,要對方不得歧視華人並侵害華人財產。西班牙人對此置若罔聞,依舊屠殺華商,消除西班牙人的貿易競爭者。而菲律賓的華人不但是鄭成功的貿易伙伴,也是他的兵源之一。得知此事後,鄭成功整頓部隊,聯絡菲律賓的華人,準備跨越重洋把菲律賓納入中國版圖,同時完成對東亞貿易的壟斷。
但在鄭成功預定出兵日期的一個月前,連續傳來他的父親、弟弟們被清廷殺害的噩耗,以及兒子鄭經私通乳母等消息,連續的打擊讓鄭成功一病不起。他在臨死前悲憤至極:“我才三十九歲,尚未光復中原,怎麼就要死了呢?”鄭成功抓破自己的臉,自雲無面目見明帝於地下,隨後逝世於臺灣。
……
鄧名返回湖廣的建議在浙軍中引起了軒然大波,好多人認爲既然已經走了好幾天了,那就乾脆走到底,但大部分人最後還是支持鄧名的決定,認爲繼續前進實在太危險了。蘇州有通向杭州的大道,如果清軍決定追擊可以迅速趕到,甚至可以比明軍先到,堵在明軍頭裡;而明軍需要從太湖南岸繞過去,道路要難走得多。
但爭執又耽誤了半天的時間,第二天明軍並沒能及時出發,到下午的時候,任堂匆匆趕來,告訴鄧名有數百人不辭而別,自行繼續向常州府前進了。聽說此事後鄧名也是又急又氣,對任堂叫道:“他們離開大軍獨自行動,有幾個能夠逃脫?十有八九都要落入韃子之手,現在可好,他們還知道我們的計劃,等他們被韃子捉住後,我們的兵力、虛實和行動路線也就會統統爲韃子所知。”
鄧名無法再等下去,表示自己會立刻向蕪湖出發,讓願意走回頭路的浙兵跟上。任堂雖然很想返回浙江,但也知道在行蹤暴露的情況下強行闖關凶多吉少,就說服一些浙軍首領跟着鄧名一起出發。見有人帶頭,那些還在猶豫的浙江士兵就紛紛跟上。不過仍有一些人決心冒險回家,就此和大部隊分離,化整爲零向東去了。
到傍晚紮營的時候,檢查人數只剩下四千出頭了,見鄧名悶悶不樂,李星漢就寬慰道:“離開的將士目標小了很多,可能會有不少人脫險。”
“很難。”鄧名搖頭道:“不過我現在很後悔爲何昨天還要繼續向東走冤枉路,當時就應該當機立斷,馬上回頭。”
說着鄧名又嘆了口氣,爲自己的優柔寡斷後悔:“若是昨天馬上回頭,不但可以多出一天路程,而且大部分人見距離常州尚遠,可能也不會心存僥倖去冒險,這完全是我的錯。”
“提督不必過於自責,畢竟這不是您的軍隊,凡事都需要和我們商量。”任堂聞言也趕忙安慰道:“若不是您帶着衛士跟我們一起走,路上也不會那麼容易避開韃子耳目,我們可能早就被發現了。”
之前鄧名總是帶着衛士爲全軍開道,偵查前面的敵情,所以頭兩天浙軍順利躲開了清軍的耳目;但從返程的第二天,浙軍就屢屢遇到小股的地方綠營,雖然地方軍隊戰鬥力很差,人數也不多,總是被明軍驅逐開,但大家都知道這不是什麼好兆頭,說明周圍的清軍已經得到警報,知道有這麼一支浙軍存在。
而且與小股清軍的交手也拖慢了明軍的速度,但凡遇到山林明軍也不敢快速通過,而是小心翼翼地反覆偵察,確認沒有埋伏後纔敢逐隊通過。前隊從狹窄的地形通過後,還要佔領兩側制高點,以掩護全軍安全通過。
“這麼走下去可不好。”第二天紮營後,鄧名等人感到形勢更加危險,對於周圍的清軍部署一無所知,而陰魂不散的地方綠營能夠把浙軍的動向源源不斷地報告給後方。今天還發生了幾次小規模交手,有幾個浙軍在佔領掩護陣地的時候自己摔傷,無論是戰鬥還是非戰鬥造成的傷員,鄧名也都要攜帶着一起前進。要是把傷員丟棄,那無疑於宣判了他們的死刑,以後就沒有人願意執行危險任務了。
第三天又受到地方綠營的多次騷擾,還有一些清軍在浙軍周圍故佈疑陣,插旗、擂鼓鬧個不停,雖然知道敵人可能也就是幾十、上百個,他們是在虛張聲勢,但身處敵境的明軍也不敢冒險,遇到這種情況就要展開戒備,警報解除後才能繼續行軍。
不過從下午開始,地方綠營突然不見了,這讓明軍大大地鬆了一口氣,到晚上紮營的時候,明軍已經抵達高淳,這裡是太平府、寧國府、應天府三府的交界地帶,如果明天也能像今天下午這樣不受到騷擾的話,那麼晚上就能趕回蕪湖。從蕪湖到銅陵之間的清軍已經不存在,明軍接下去的路就會好走得很多。
眼看又回到了出發地,這些天的辛苦完全白費,浙軍的士氣變得很差,沒能達成心願的士兵也頗有怨言,有人又開始說三天前其實不必回頭,要是卯足一口勁衝下去,說不定現在已經衝過湖州了。
整頓好營地後,鄧名就讓衛士們去休息,明日還要繼續趕路,這個時候突然有人衝進來,說是趙天霸他們三個回來了。
“你們怎麼找到我們的?”鄧名見到三人後自然十分驚喜。
“怎麼會找不到?”趙天霸把幾封邸報從懷中掏出來,遞給鄧名:“我們從安慶返回後,兩天前就回到蕪湖了,現在那裡都是韃子。”
“都是韃子?”鄧名的臉色馬上沉了下來。
“正是,巢縣那邊聽說發現了張尚書的行蹤,郎廷佐把他的標營都派去了,走的就是蕪湖這條路,跟着一起來的還有韃子的水師。”張煌言的部隊拖家帶口,行動非常緩慢,發現張煌言的蹤影后,南京立刻派出部隊追擊而去:“也幸好張尚書吸引了一下韃子的注意力,郎廷佐的標營甲騎都朝着北追去了,不然提督你們就麻煩了。”
三天前鄧名這股浙軍的行動被發現後,立刻讓常州等地的清軍提高了警惕,在確認有一支規模可能上千的明軍活動後,接到警報的管效忠斷定這支浙軍正在冒險返回寧波,他不等南京命令,就派了三百騎兵南下湖州攔截,幸好鄧名掉頭,不然早已經與這支清兵相遇。
趙天霸還告訴鄧名,雖然有郎廷佐的標營向巢湖方向去了,但是之前集合在南京周圍的不少水師,包括江西的一些船隊都已經抵達蕪湖,這些水師加上攜帶的綠營,估計也有三、四千人:“除了南京的援軍,太平府和寧國府的韃子也知道提督的位置了。幾個時辰前我從黃池過來的時候,看到打着這兩府旗號的韃子正在收繳船隻,沿着河岸佈防。”
黃池位於高淳和蕪湖之間,高淳北面是丹陽湖和石白湖,南面是固城湖,浙軍想返回蕪湖的話,需要在黃池鎮或者水陽鎮渡河。
“他們有多少人?”鄧名臉上的憂色更重,雖然可能找到可以渡河的地點,但是清軍有所防備的話,明軍還是難以突破。
“大概有一、兩千吧,其中大概有三分之一是甲兵。”趙天霸反問了一句:“現在提督有多少甲兵?”
“大概五百。”
“那肯定不行。”趙天霸說出了大家的共識。
而且就算能擊潰太平府和寧國府的地方部隊,蕪湖的清軍恐怕也不是浙軍能夠對付得了的。
就在大家快要絕望的時候,趙天霸總算說出了好消息:“虎帥已經順流而下,現在也在蕪湖附近。”
鄧名知道李來亨會隨後出發,不過並不知道李來亨什麼時候能到,聽趙天霸敘述完安慶一戰的經過後,浙軍將領們又燃起希望:“只要能和虎帥會師,我們就脫險了。”
“可是怎麼通過黃池呢?”寧國府的綠營已經有所防備,鄧名覺得強攻他們的沿河防線難度很大:“而且就算衝過黃池,我們先遇到的也多半是真正的韃子,而不是虎帥。虎帥知道我們正在返回,但不清楚我們的具體位置。”
南京方面給胡老小下令,讓他戴罪立功,領着荊州水師和南京派來的水師一起堵截西竄的浙軍。
“如果我是虎帥,我會怎麼做?”鄧名對周圍人大聲地說道:“我一定不敢在蕪湖與清軍合營,因爲怕露出破綻,也不敢輕易向蕪湖的清軍動手,因爲一旦身份暴露就更難支援浙軍。所以我會在蕪湖周圍遊弋,睜大眼睛看着我們會不會突然到達江邊。但我很難第一個知道情報,因爲我是客軍,就算某處打起來我也是最晚知道的那個……”
說到這裡鄧名停住了,又開始沉思。
“所以我們還是在死地。”有的浙軍將領已經開始絕望。蕪湖周圍的清軍嚴陣以待,浙軍不但很難突破到江邊,就算突破到江邊,等李來亨得到消息,急忙趕來登陸支援,浙軍可能也早就被打垮了。
任堂看了看周圍喪氣的同伴,突然對鄧名說道:“提督不妨與我們約定一個地點,然後立刻去與虎帥聯絡,我們集中全力向約定的地方突圍,提督與虎帥就在那裡等我們好了。”
鄧名的衛士們都掃了任堂一眼,知道他雖然說的冠冕堂皇,其實就是要鄧名趕快脫身,不要再管這些註定難以突圍的浙軍了。
浙軍頭目也都先後明白了任堂的意思,他們紛紛支持:“提督送了我們一路,已經足見盛情了。”
“這都是我們自己要去浙江鬧的,與提督無關。”
“提督趕快去虎帥那裡吧,說不定我們就殺到江邊了,提督早走一刻,虎帥的船也能早到一刻。”
周圍人七嘴八舌地相勸時,鄧名始終沒有出聲,而是繼續看着地圖沉思。
很久以後,鄧名擡起頭,問周圍的衆人:“你們敢不敢去一趟南京?”
“南京?”大家都驚訝地叫起來。
“是的,如果我們向蕪湖衝去,本地綠營和南京水師的反應速度一定比虎帥快;但如果我們突然出現在南京江邊,很可能就反過來了;韃子發現幾千明軍出現在城下,肯定會緊急向四周發出警報,但未必會立刻下令回援,畢竟南京周圍有很多韃子。首先,這樣的大事,虎帥也不會不知道;其次,蕪湖的南京水師和江西水師沒接到命令不會馬上回師,但虎帥不同,他一旦知道我們的消息,就會立刻動身來接應我們,從蕪湖到南京,順流而下一天也就差不多到了吧。”
“可是提督也說南京周圍韃子云集,會比蕪湖這邊還多,我們能堅持到虎帥來麼?”
現在南京的清軍精銳不是去下游防備鄭成功,就是去巢湖追擊張煌言,連郎廷佐的標營都派走了,可見南京已經連多餘的騎兵部隊都沒有了。但儘管如此,南京周圍也還會有數萬清軍,披甲沒有一萬也有八千。
“總比這裡希望更大,”鄧名也不是很有把握,但他的判斷是:“蕪湖這裡的韃子已經知道我們的實力,發現我們後不會猶豫,立刻就會發起進攻。但南京不同,他們看到我們後,會先嚇一跳,然後覺得我們不會去送死,擔心我們還有後援。等他們偵察清楚了,可能要花些時間。現在南京周圍剩下的韃子都是從各地趕來的零散兵力,互不統屬,彼此之間配合未必默契,我們只要堅守營地一段時間,虎帥或許就能趕到。甚至可能等虎帥趕到了,南京的韃子還在疑神疑鬼,沒有向我們發起進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