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布哈領着十夫長阿布爾,越過蓋裡泊,向北一直追蹤。
他們先發現了大片的蹄印。許多都沒有蹄鐵的痕跡,顯然便是昆布哈之前見到的那羣塔塔兒人追蹤者。
蹄印在鹽鹼荒灘的表面清晰可辨,如果沒有秋天的黃砂覆蓋,這些印跡會一直留到第二年開春,幾處湖澤漲水的時候。
順着蹄印側騎奔行,比起先前大範圍的搜索要方便許多了。阿布爾擔心塔塔兒人兇悍不馴,派了兩人回去,催促本方的百夫長派人增援,隨即和昆布哈等人繼續追趕。
兩三天以後,蹄印忽然大亂,還出現了好些箭矢射落的痕跡。看模樣,從旁邊某條岔路里,忽然殺出了騎隊橫截,而且後來之人毫不猶豫地發起了進攻,大肆射殺、砍殺塔塔兒人。
“有屍體,至少二十具……後頭還有!”昆布哈大聲嚷着,往一道荊棘後頭奔去。
阿布爾緊追幾步,跨過荊棘,便看到了數日前激烈戰鬥的所在。半乾涸的鹽滷裡,密集的蹄印到處都是,褐色的血塊大灘大灘的凝結起來,鹽滷上橫七豎八地散落着好些屍體。
深秋的時候天氣開始涼爽,雖然白天陽光還猛烈,但遍地鹽滷又抵消了陽光導致腐爛的影響,所以屍體上除了薄薄一層灰,別無變化,連傷口都能分辨清楚。
有的被弓矢射殺,有的被利刃斬下頭顱,有的被戰馬踩踏而死,也有的受傷倒地以後被補刀斬斷頭頸。
“死的全都是塔塔兒人,他們沒有披甲,也沒有像樣的武器,就像是兔子被狼殺死了,根本不是後來者的對手。”
昆布哈往兩側翻找一陣,從一處死人的傷口裡拽出了深深嵌入的箭矢:“後來的人裝備精良,用的是上好的鐵箭,戰後還懶得收回箭簇!他們是誰?”
或許是黃金家族的部下,又或許,是草原深處某位千戶偷偷豢養的精騎?
阿布爾想到這裡,忽然覺得寒意逼人,不禁打了個寒顫:“他孃的,這漢兒究竟什麼尊貴角色?怎麼找他們的人來得這麼快,下手還這麼狠?”
他擡眼向遠處仔細探看,只可惜目光所及之處,或者是白茫茫一片的石灘鹽滷,或者是起伏的荒山陡崖。
“五十匹馬,一千頭羊……值得麼?”他喃喃地道。
“十夫長,這羣人比我們快一天的路程,還追麼?”昆布哈從前頭走回來,有些驚恐地問道。
終究他們幾個,都不是那種殺人如麻的蒙古戰士。
阿布爾曾經是,可斷了一條胳膊以後,被當作廢人蔑視了幾年,消磨了他的心氣。一次只需要付出點辛苦的搜索,眼看着扯上了廝殺,使他下意識地想要避開。
可是……
阿布爾忍不住又罵了起來:“他孃的,我們太窮了啊……”
自成吉思汗西征以後,這個千戶的精壯被大量抽調,剩下來的,都是被外人看不起的老弱。往年跟隨大汗擄掠來得物資早就消耗一空,他們連自己的牧場都快要保持不住了,隔三差五就會遭人明偷暗搶。今年以來,千戶裡頭幾個小孩子想喝新鮮的羊奶,可羊崽子都不夠分了。
這樣下去,頂多再過一兩年,整個千戶就沒有了!所有人都要去給其它千戶的貴人做孛斡勒也就是奴隸了!
找到那個失蹤的漢兒貴人,將他獻給別勒古臺或者也裡牙思這樣有力的千戶那顏,幾乎是阿布爾能想到的,唯一一個拯救自己部落的辦法。
阿布爾抽出自己腰間的皮袋,仰脖子把最後一點劣酒喝了:“追上去看看,你不是說,那兩個漢兒要去烏沙堡麼?我們就到烏沙堡去!說不定有點什麼收穫呢!”
“可是……”
“路上小心些,拿出圍獵時的精神來……這會兒草原上亂的很,咱們只要遠遠跟着,但凡揪住一點線索,日後交給哪一位千戶那顏,便有功勞!”
身旁諸人聽說可以遠遠跟着,無不放鬆一些,都道:“我們聽十夫長的。”
當下一行人繼續往北。
爲了避免和後來那隊凶神惡煞的騎隊撞上,他們沿途不敢策馬狂奔,大多數時候,都牽着馬在鹽灘步行,只有確認前頭留下的蹄印完全乾涸,雙方距離被甩開的情況下,才策馬追趕一陣。
兩天過後,他們越過荒灘,越過起伏的丘陵,越過錯落的草甸,漸漸深入草原。他們接近了當年大金極盛時,在草原上控制的最北點烏沙堡。
鹽池早就被甩在後頭了,蓋裡泊的水汽也感覺不到,空氣裡開始出現粗礪的味道。這裡是蒼莽的草原,沒有道路,沒有房舍,沒有人類對自然的改造痕跡。
這便是蒙古人尚未崛起的時候,真正活躍的環境。再往北,還有可怕的沙漠和荒原,在那裡生活的漠北部落,就連蒙古人通常都不將之當作同族了。
草原民族和草原的關係,就像是草原上的狼或羊,他們是草原的一部分,而從不想着改造草原。所以很多蒙古那顏到了中原以後,會提出要把中原的城池都摧毀,把漢兒都殺光,把田地變成荒漠,用來放牧牛羊。
可是阿布爾和昆布哈來到了這裡,卻沒生出什麼舒坦的感覺。
或許是因爲,他們曾經南下中原,感受過中原的繁華富麗,然後又回到草原,感受到了遠離中原產出的生活是什麼樣子。
阿布爾一邊撥馬走着,一邊走神。
他年輕的時候,是個徒仗勇力的兇悍之人,一直覺得自家的百夫長納敏夫想得太多,不像是乾脆果斷的蒙古豪傑。但後來他斷了胳膊,不再能提刀廝殺了,就被所有人拋下,環境的急劇變化使他成了一個酒鬼,也使他想了很多從前不會想的東西。
便如此刻,他忽然發現,比起熟悉的草原,好像那些有官道,有村落,有運河,有酒樓和茶館,有川流不息農人的地方,會讓人更快活些,也能讓人過得更好。
其實絕大多數草原上的人,如果認真去想,都會得出這樣的結果。
非要找些優點出來的話,在阿布爾眼裡,草原上的風光倒是不錯。可是,人得過日子,得活着才行。風光再美,成年累月的放牧何等辛苦,隔三差五的黑災白災又是多麼可怕?
如果蒙古人都覺得草原是最美好的家園,那本該滿足於世世代代在草原的生活,又何必到處廝殺擄掠呢?一邊要享用文明世界的產出,一邊又竭力鄙視文明,試圖把文明摧毀,代之以野蠻,那完全是一種扭曲的心態吧。
既然如此,所有人在草原上堅持着,過着越來越窮困的日子究竟是在圖什麼?
或者,成吉思汗這樣天授才能的人明白這一切,卻竭力宣揚草原民族的高貴,其實就是爲了保持所有人的野蠻,讓所有人始終都是黃金家族驅使下的野獸?
阿布爾想着想着,忽聽昆布哈在旁連聲叫喊:“十夫長,快躲起來!”
“什麼?”
阿布爾愣了愣,他同時聽到,起伏土崗窪地的另一頭許多人大步奔跑的聲音。
這麼荒涼的地方,怎麼會突然冒出人來?那支殺人追蹤的騎隊還在前頭,被追蹤的目標,那兩個漢兒貴人應該已經到了烏沙堡……我們明明很小心的!
阿布爾來不及撥馬隱藏,索性翻手按住腰間的刀柄,獰笑着看向腳步響起的方向。
下個瞬間,出現在他眼前的,是一羣叫花子般的人羣,人人衣衫襤褸,神色枯槁,個個身形瘦弱,腳步踉蹌,似乎一陣強風過來就能吹倒了他們。但他們每個人都在竭盡全力地狂奔,有人雙腳鮮血淋漓,卻依然在跑,有人跑着跑着跌倒在地,然後手腳並用起身,繼續前進。
“這些是什麼人?”
阿布爾下意識地問了一句,隨即反應了過來:“這些是草原深處的漢兒奴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