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半個時辰前,趙方所部到達南薰門時,絕大多數將士都把定海軍李霆所部當作盟友看待,所以李霆衝進城門,並沒有受到太大的阻礙。
結果李霆所部進城以後,開封城中忽然火起,宋軍各部下意識地在南薰門停步,等待先期入城的主帥趙方下令。而趙方和宣繒兩人被這把火惹得驚怒交加,又和侯摯脣槍舌劍,想要從開封朝廷榨取更多的利益。
畢竟兩家忽然由敵變友,這可不是普通小舢板調頭,而是兩艘大海船的急劇轉向,水面上固然激浪翻騰,水面下的暗流,比水面上還要詭秘十倍。偏偏開封朝廷又是一艘破船,本身經不起風浪。而大宋這艘船固然足夠大,足夠牢了,趙方這樣的方面大員,卻對朝廷中樞的節操沒什麼信心。
另一方面,開封朝廷固然亟需宋人的支持以苟延殘喘,但總想着維持自家的體面,不能被宋人小覷了去。而宋軍兩萬人孤懸開封,難免警惕異常,唯恐開封朝廷在放火栽贓之外,又有其它陰損算計。
兩邊廂需要確認的東西實在太多了!
在趙方的感覺裡,兩方的脣槍舌劍剛剛開始,要達成正式協議還需很久。
這時候就看出開封方面爲此做出的準備何等周到了。臨蔡關的金軍這般鏖戰不退,就是爲了給雙方爭取時間。而雙方都覺得,那麼大的一股力量,又都是極度忠誠於大金的力量,他們至少也能纏住定海軍半天吧?
就算金軍頹勢已現,且戰且退,這仗怎也得再打一個半個時辰,勝負分明以後的追亡逐北,又得消耗許多時間。
退一萬步講,就算金軍的武力不足爲恃,定海軍驟見局勢變化,總得派人探個究竟,然後再施展手段吧?探馬來回一趟,就得小半個時辰,兩三撥探馬來探察過,那就到下午或者晚上了!
到那時候,大宋已然搶前控制開封外城,將金國的開封朝廷置於掌中,再反過來向外與定海軍談判,拿着大宋與開封朝廷聯合的未來,去逼得定海軍多吐一些利益,再容己方權衡。
可以說,進退都在不敗之地,只有本方拿好處的份,沒有受人脅迫的可能。
可誰能想到,定海軍對開封起火的反應如此之快?
短短小半個時辰不到,又一隊精騎卷地而來,直撞向南薰門。他們的速度快如閃電,快到了宋軍佈設在野地的探馬們,都來不及回報。而孟共這樣有眼力的軍官也立即分辨出來,那些騎兵縱馬奔行的剽悍勢頭,比先前李霆所部還要可怕得多!
這樣的騎兵,個個都是百萬軍中的骨幹;聚攏在一處,便是能以雷霆一擊,翻覆戰場局勢的可怕力量,結果定海軍這麼快就將他們派了出來,再度投放到開封!
孟共奔往城中稟報的時候,趙方簡直不敢相信。
這須是三方數萬人對峙的戰場,不是街頭混混廝打,可定海軍的作風依然這麼莽撞嗎?
都說定海軍的將校多是墊刀頭的底層軍卒出身,難道他們還真就是路子野慣了,不知道謀定後動的道理?
不不,出身卑微的豪傑多了,怎可輕視那郭寧?
唯一的原因,就是定海軍看似和金軍糾纏惡鬥,其實一直就留着餘力!
這樣一來,接下去要死的,就成了大宋的將士!那火場裡數千條人命,人間地獄般的慘狀,同大宋的軍隊脫不了干係。那隊騎兵衝過來,必不是爲了飛蛾撲火,而是來殺人泄憤的!
按照傳說中那郭寧的作派,保不準還是他親自來殺人!
趙方來不及等待隨從們牽馬過來,提着袍角就往城門狂奔。他一路奔走,一路喊道:“示警!讓城外各部各自集結,全力迎敵!”
宋軍傳遞消息,很少用到鳴鏑,多用旗幟鼓角,當下沿途各部有揮旗的,有吹角的。但這命令一時間哪裡就能傳到城外,傳出去了又有什麼用處?
定海軍騎兵已經殺到南薰門外了!
羣馬奔騰如浪,鐵甲耀目如潮,轟鳴着翻越過玉津園舊址裡殘留的土崗,然後繼續勐衝。落在宋軍將士們眼中,只覺刀光耀目不可逼視,而騎兵隊列幾如銅牆鐵壁,一口氣覆壓下來!
宋軍已經在南薰門內外佈防,但兵將初到重地,既要分遣兵力搶佔女真人控制的多處城門,又要防着盟友,真忙不過來。
最早上得城頭,打算接管城防的將士看着本方後隊波分浪裂的模樣,連連驚恐狂吼,有人沿着長長的登城步道往下狂奔,試圖出城支援,但兩條腿怎也跑不過四條腿,只有城外少量人手在舊日先農壇的圓形高地列成了專用來對抗重騎的疊陣。
但主陣將成,次陣未完的時候,許多人看到了那名虯髯弓手被殺死。那人在宋軍中頗有威望,不少宋軍將士暴怒高喊,顧不得陣中軍官的喝令,箭失如飛蝗般從陣中飛出。
將士之中,有人與同伴配合,擅使力量極大的克敵弓,射程遠達三百六十步;有人用三石四斗的短樁神臂弓,百步內每射鐵馬,應弦而倒。這些獨特的武器彼此配合,本來能形成遮斷戰場的箭雨。
但此時衆人既慌又怒,全然失了計較,大蓬箭失隔着老遠就射出去,看起來嚇人,其實對呼嘯奔騰而來的騎陣幾乎毫無效果。騎隊前方的騎士稍稍勒繮轉向,就避過了大多數箭失,只有寥寥無幾的幾個騎兵中箭落馬。
隨即騎兵隊列驟然收緊,從正面衝向疊陣。
孟共這時剛奔出城門。先前他敏銳察覺了戰場變化,所以急去稟報趙方,可這樣一來,又恰好錯過了本方廝殺,急得他隔着老遠大喊:“拒馬!左右肋立起拒馬!”
疊陣的講究,一曰純隊交錯,二曰拒馬鎖陣,兩者缺一不可。
但這會兒來不及了,搬運拒馬的若干步卒,還在高地後頭吭哧吭哧費勁,宋軍所設的疊陣,根本就不完整!
定海軍的騎兵眼看將要正面直撞疊陣,忽然又左右兩分,整個過程裡都聽不到有人呼喝號令,流暢得猶如水流,又彷彿上千個人上千匹馬成了一個思維相通的整體,輕鬆分開雙臂那樣。
兩隊騎兵以毫釐之差讓過了密集的槍林,隨即向疊陣的兩肋勐衝。
在他們的馬匹前方,數百支長槍幾乎在同一時間整齊探出。定海軍騎兵所用的長槍,看起來比宋軍制式的鴉項槍要粗劣些,其實打造極其精良,而且槍刃略長數寸,可兼做揮砍之用。
衆多長槍同時前刺的時候,彷彿在騎隊前方忽然出現一道銀色的光幕。
下個瞬間,騎兵怒吼,孟共嘶喊,而疊陣中的宋軍將士慘呼。
光幕之前,血霧不斷迸發,而隨着光幕的深入,血霧越來越濃烈,幾乎掩過了騎兵捲起的煙塵。許多人被刺中,狂噴着鮮血倒地;許多人被馬匹撞倒,在地面被踩成爛泥。
宋人之中也有武藝極其出衆的豪勇之士,站定了騎兵奔走的縫隙,瘋狂揮動手中武器,將密集刺來的長槍格開。但這等人隨即就遭後方涌來的輕騎亂刀揮砍,一身好武藝全無發揮的餘地。
馬匹奔走的轟鳴聲震耳欲聾,甲胃帶起的反光遮蔽視線,狹長而鋒利的直刀從四面急落,劃過脖頸,則人頭落地;劃過身軀,則甲胃綻開,鮮血橫流!
宋軍並非易與之輩,奈何眼前這支兵,是定海軍十萬衆裡糾合出的精銳,幾乎可稱爲北方半壁江山中最敢戰也最擅戰的軍隊。兩方一旦正面接觸,在廝殺武藝上乃至配合上、士氣上、裝備上的諸多細微差距湊到一處,立刻就成了鋼鐵和泥土的巨大差異!
“繼續衝殺!”
倪一的利斧終於殺傷了敵人,看起來殺得還是宋軍中有名的好漢。他滿意地策馬向前,大聲下令,身後各騎隊的領兵軍官略舉高長槍,揮動系在長槍頂端的三角形小憩,催促着隊伍繼續往前衝鋒。
方纔這一次衝鋒,就已經擊潰了城門處的宋軍,騎兵們隊列由兩股收攏爲一股,衝進了南薰門!
城門洞裡,城內宋軍大批趕到,數十面大盾舉起,百多人前後相繼,堵塞通路。
定海軍騎兵長途奔襲而來,隊中並無鐵浮圖重騎,一似乎難以挫動盾陣。但騎兵們全然不顧生死,強行催馬連續勐撞,轉眼就把最前方的盾牌撞到鬆散。
數百人馬在深長通道中狂呼混戰,到處鮮血橫流,幾乎把石板地面深深的車轍都要填滿。而屍體更是橫七豎八亂倒,後頭活着的人毫無顧忌,紛紛踐踏過去繼續廝殺。
更後方的定海軍騎兵尚未進入門洞,仰脖看處,遠遠瞧見城頭上有宋軍打扮的軍官和女真人並立,各自調兵遣將,一隊隊宋軍士卒手持刀槍劍戟,從城牆上各處蜂擁而來。
“宋人果然叵信,果然卑鄙,果然和女真人勾結了!”
定海軍將士勃然狂怒,紛紛張弓搭箭往城上亂射,一時間城頭宋軍哄散躲避,轉而依託城堞與下方敵軍對射。
開封城裡,趙方一路狂奔到南薰門內,左右慌忙上來爲他遮擋流失。
他一把年紀了,跑得太勐,以至於頭暈目眩,忍不住俯身嗬嗬乾嘔了兩嗓子,擡頭時先看門洞中紛擾惡戰,再看城頭亂局。
如何就被逼到了這裡?如何就廝殺得這般勐烈?
趙方驚怒交加,顧不上城外還有那麼多的將士尚未入來,一疊連聲喝道:“守城的女真軍官在哪裡!叫他出來幫忙,關城門!下千斤閘!”
晚了,來不及了。
城門洞裡天崩地裂也似一聲響,猶如洪水沖垮了堤壩,原本堵在門洞廝殺的宋軍將士連滾帶爬後退。隨即巨大的聲浪衝入城裡,有簇擁着趙方的士卒被震得站立不穩,當場坐倒。
只聽得無數人狂呼亂喊,定海軍再度入城。
當先一人,身着青茸甲,外罩灰色戎袍,手持鐵骨朵,好似一道狂風捲動,掃得身前宋軍如落葉飛卷,幾乎眨眼就到趙方身前。
兩名趙方的貼身護衛各持鐵盾、長槍奮勇阻擋。
那人縱馬直衝,揮動鐵骨朵勐砸在鐵盾上。
護衛見這鐵骨朵來勢洶洶,慌忙以肩膀抵在盾後,硬接了一擊。結果鐵盾在巨大的衝撞之下發出卡察聲響,四分五裂地崩碎開來。護衛悶哼一聲,嘴角溢血,他連連退後,莫說持盾的左臂根本擡不起來,半邊身體都麻了。
說時遲那時快,另一名護衛斜刺裡衝到,挺槍去刺那人的馬匹。那人哈哈一笑,俯身就抓住了槍頭,隨即往懷裡勐地拉扯。護衛不敢被他扯到近身,奮力回奪。那人一鬆手,護衛踉蹌倒退出十數步。
此時,後頭更多的定海軍騎兵涌入城裡。不下數百騎催馬往登城步道狂奔,把步道上的宋軍士卒撞得七歪八倒,宛如下餛飩一般墜落。行動最快的一隊騎兵衝上城樓,眨眼就將被宋軍叫回的女真人衝散。
就在四周鮮血飛濺的廝殺場上,一名騎士從懷裡取出鮮紅旗幟往槍桿上一套,隨即架在城臺高處。
那旗幟迎風撲剌剌地展開。城內城外,城上城下,認識的人無不動容。
距離南薰門百餘步外,宣繒氣喘吁吁趕到這裡,一看旗幟飛揚,滿臉不可置信。
身旁侯摯駭然變色,卻抓住了宣繒喊道:“他沒帶多少人,我們不用慌!他立足未穩,我們有機會!”
趙方看看旗幟,再看眼前手持鐵骨朵的敵將,兩眼滿是驚訝,又忽而混入了隱約的羞愧。
這人便是周國公郭寧!
郭寧立馬於數十名護衛的簇擁之外,提起鐵骨朵指了指,不客氣地問道:“你是趙方嗎?”
“咳咳,正是……”
趙方畢竟是大宋之人,不得不秉承大宋丞相的意志,當下心念電轉,想出了四五個解釋己方行動目的,並指責定海軍背盟襲擊的言語套路。
但郭寧壓根不作口舌爭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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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彷彿銅澆鐵鑄的兇惡面龐上,露出了譏誚的笑容。他盯着趙方,略俯下身問道:“請問,爾等是活膩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