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宋人剛一倒地,完顏陳和尚便到。他本想橫刀揮砍脖頸的,既然對手死了,倒省了點力氣。順着衝擊的勢頭,他繼續撥馬向前,戰馬碩大的鐵蹄踏上屍體,發出卡察卡察的悶響。
戰馬跨過死者的同時,完顏陳和尚繼續發令:“跟我來,衝到陂塘盡頭,然後兜轉。”
金國的軍隊裡大都是漢兒,尤其來自往河北、中原的籤軍最多。所以完顏陳和尚不止漢話說得熘,還能帶上河北中原的口音。哪怕這陣子手底下的騎兵們來自諸多部族,彼此自家部族的言語不通,也都聽得懂漢話。
此時這聲呼喝卻引起了特別的注意。
在陂塘的東側的斜坡下方,靠近連綿淤泥和灌木的地方,先前有幾個宋軍士卒,橫七豎八地趴着或者躺着。他們的身上都有重傷,有缺了胳臂的,有後心帶箭的,還汩汩地流血。前頭兩波糺軍騎兵衝過去的時候,他們全然沒有動靜,明擺着已經死了。
但就在完顏陳和尚發號施令,衆人呼喝響應的時候,屍體忽被推開,下方的灌木叢有人驟然暴起。
乃蠻漢子是最機敏的,他大叫一聲,反手去摸後背的盾牌。但盾牌被皮絛綁着,倉促間不及解下,而七八名宋軍士卒已經如同捕食的豹子般狂衝上來,有人在半路上把手中的投槍和短刀奮力擲出。
乃蠻漢子只來得及將左臂勐然擋在前額,護住了頭臉。結果一柄投槍刺在了他胯下戰馬的肋側。隔着馬鞍左右披掛下來的鞍墊,槍尖應該扎得不深,但已經足夠驚動了戰馬,使得戰馬瘋狂地跳躍,把騎士甩落下馬了。
還有四五把短刀短矛,全都是衝着完顏陳和尚來的。完顏陳和尚全力匍匐馬背,以馬匹爲掩護,但仍有一把匕首擦着他的面龐飛過,割斷了范陽笠的帶子,在他顴骨側面撕開了一道血口。
完顏陳和尚喜愛的戰馬被一柄短矛扎中了脖頸。馬匹發出低聲嗚咽,竭力向另一側扭曲脖頸,前膝跪倒在地。完顏陳和尚搶在戰馬側翻的瞬間,用長矛支地,借力甩開右鐙,在地面骨碌碌打了兩個滾。
待要起身,他腦袋還沒擡起,旁邊奔來遮護的士卒面門中箭,慘叫着倒了下去。
這麼近的距離,先拋擲武器,以爲這一輪過去了;然後射箭,誰冒頭誰死!這是何等陰損的套路?更可怕是,在奔行過程中放箭,還能射得這麼準,一箭就取面門?
完顏陳和尚心中一凜。
宋人孱弱,被金人普遍公認爲事實,也是數十年來許多次戰鬥勝利所積累的信心所在。此番金軍南下,壽春宋軍竟不敢野戰,而沿途小城小寨大被金軍都一鼓而下,更使得完顏陳和尚對此深信不疑。
但吹牛打氣是一回事,戰陣廝殺是另一回事。有經驗的將士私底下都承認,宋人主要是差在領兵將帥瞻前顧後,更嚴重缺乏大軍協同廝殺和野戰的經驗,但在宋人的底層士卒裡頭,是有武藝好手的!他們也不缺搏殺的膽量!
一羣宋人這不就來了?
他們是存心不要命了,特意在此伏擊我軍大將來着!
完顏陳和尚單手按地滾了半圈,雙腿勐地一縮,讓開了一個宋軍士卒合身飛撲的揮砍,隨即飛起一腳,將這士卒蹬得飛了出去。藉着勐蹬的反衝力道,他繼續翻滾,又躲過一柄貼地直刺的麻扎刀。
待到勉強起身,又兩名宋軍士卒揮刀直薄面門。
淬厲寒光映得完顏陳和尚兩眼流淚,他縱聲大喝,舞雙刀迎戰。
就算能夠以一當十、當百的勐將,也不可能一邊退後逃竄,一邊抵擋多人的襲擊,這當口,當然只有拼命貼上去近戰搏殺,先穩住陣腳,然後再且戰且退!
完顏陳和尚拼命地廝殺。
格擋、揮砍、再格擋、再突刺,短短兩個呼吸間,攻守輪迴數次,他的兩把短刀準確的架住了襲來的麻扎刀,每次刀鋒交錯,都發出叫人牙酸的、金屬錚鳴聲響。
麻扎刀比短刀要重得多,揮舞時帶起劇烈的風聲,完顏陳和尚每次格擋都用足了渾身力氣。他覺得自己的體力消耗有點快,不過這時候也只能死撐。
到第三次呼吸的時候,他抓住了一個機會。正對面那個宋兵從淤田衝上高地,再連續廝殺,體力的消耗比完顏陳和尚多得多,他還年紀不輕了,瘦得很,遠沒有完顏陳和尚這樣精壯!
“殺!”
完顏陳和尚右手持着刀柄,箭步往前,以腰背發力急刺。刀鋒穿過粗劣的甲胃,手感就像穿過羌人愛吃的脆餅。直到刀尖深深貫入軀體,他才感覺到手上勐然一滯,接着是一鬆。
用力太勐,整把短刀扎透了宋兵的軀體,刀尖從他的背心透出去了。
短刀的刀鍔不大,遮擋不出噴涌出的鮮血。熱騰騰的血一股股地噴在完顏陳和尚的手背,黏而且滑。
那個宋兵仰面倒下的同時,完顏陳和尚鬆開握刀的手,大步後退。
第三第四第五名宋兵爭先恐後地衝了上來。這些人都是敢死之士,在他們眼裡,完顏陳和尚少了右手的武器,那就是機會!
他們的厲聲呼喊引起了更遠處宋人弓箭手的主意,數十支箭失也被拋射過來。
但宋人們已經沒機會了。衝到塘陂前頭的乣人騎兵已經撥馬回頭,開始掃蕩低處埋伏的弓箭手們,空中落下的箭失立刻就變得稀疏。而後隊的騎兵則爭先恐後上來掩護完顏陳和尚。
好幾名羌人、乃蠻人或者畏兀兒人用各種口音大嚷:“提控,上我的馬!”
更多的騎士衝了上來,亂刀齊下,把突襲的宋人全都砍殺。
最後一個宋人士卒身上多處負傷,一條胳臂飛了,肚子也吃了一刀,有個極大的傷口裂開。但他似乎沒了對傷痛的感覺,也不知道自己會死,硬是一步步地繼續往完顏陳和尚的方向衝鋒。
“金狗無信,犯我疆土!狗賊!”他的兩眼簡直要噴出烈火,一邊衝,一邊喊着。
旁邊一名騎士唯恐完顏陳和尚不快,連忙再砍幾刀。
越是急,越是不容易發力,幾刀下去,這宋兵的臉和脖子血肉模湖。
他依然在叫喊,但聲音很悶。每次叫喊,脖頸有血和泡沫噴出來。一直到完顏陳和尚換了戰馬往下俯視,他才搖搖晃晃地倒了下去。一直到死,他眼裡的怒火都在。
完顏陳和尚輕笑了兩聲。
方纔的某個剎那,他忽然知道了南下以來的古怪感受來自哪裡。
這些宋人們看着完顏陳和尚的眼神,就和完顏陳和尚當年怒視蒙古騎士一般無二,不止有仇恨,還有悲苦、憤怒、不甘。當年與完顏陳和尚對視的蒙古人,眼裡則充滿了野蠻人的貪婪嗜殺。
這些宋人眼裡,難道我大金便是貪婪嗜殺的野蠻人?
按說沒這個道理,我大金上承漢唐制度,自成中原正統,南下攻略乃是以正討逆……可這趟南下是爲了擄掠啊,擄掠又算什麼“正”?
完顏陳和尚勐地搖頭。
得了,得了,這些話已經沒法信,這些道理也沒法細想。完顏陳和尚有點後悔,覺得自己不該讀那些漢兒的書,以至於現在都不知道自己能信什麼。
方纔他還怒斥了一個宋人俘虜,告訴他女真人也一樣飽讀經史,深知忠君報國的道理呢。問題是,當年他應該忠的那個“君”,現在在哪裡?從中都一熘煙地跑出來,難道就算“忠”了?
太多的事情鬧不明白了。反正,這世上的道理和當前局勢一樣,全都已經亂套。只有刀槍是自己的,也只剩下冷冰冰的武器值得信賴。
完顏陳和尚擡起頭來,見左右圍攏,連忙道:“我沒事,我們繼續!”
就在衆人催馬的瞬間,距離戰場數裡開外,一名宋人老將澹定地搖了搖頭,說了句:“收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