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涉不是坐致公卿的柔弱文官,他出身卑微,數十年奔走才得一知縣,論經歷,論眼界,論膽色乃至養氣功夫,都不尋常。但這會兒他才體會到,在這種肉體上的劇痛面前,什麼養氣功夫都是笑話,承受不了就是承受不了。呇
李雲這兩年雖然多以郭寧親信文官的形象出現,少年時卻是能和兄長一起陷陣搏殺的勇猛之人,只不過武藝算不得出衆罷了。他的手勁很足,猛然發力之後,七寸長的匕首鋒刃有一寸多扎進了桐木案几,剩下的五寸多猛烈顫動着。
每一次顫動,匕首兩側的鋒刃彷彿都在賈涉的手掌中撕扯出新的傷口。賈涉瞪足了兩眼,看到自己的鮮血狂涌出來,感覺到匕首的冰涼,又感覺到堅硬的匕首一次次觸碰着旁邊碎裂的骨茬,使滾燙灼熱的痛感從掌心向渾身蔓延。
他想要抱着手掌打滾,卻又無論如何不敢動,怕匕首把自己的左手手掌整個兒切成兩半。他張嘴想要發出痛呼,高歆從一旁過來,兇猛地捂住了他的嘴。
高歆的力氣,又比李雲要大得多了,賈涉感覺面門和脖子都被鐵臂環繞,不要說掙扎呼喊,就連呼吸都變得困難。於是他就只能拼命地蹬腿,眼淚和鼻涕都掙了出來。
而在整個過程中,坐在下首的寶應縣官吏們竟然沒一個敢出聲,沒一個敢亂動。
過了好一會兒,直到賈涉的掙扎稍稍放緩,臉上一把鼻涕一把淚,李雲問道:“賈縣尊,你疼麼?”
賈涉拼命點頭,可惜嘴和下巴被高歆的胳膊環繞,動作幅度不大。呇
“疼也得忍着,不要喊。若隨隨便便喊出聲,恐怕於你的性命大有妨礙,你可明白?”
賈涉繼續點頭。
李雲滿意道:“好,賈縣尊果然是聰明人。”
他向高歆使了個眼神,高歆鬆開雙手,又提起賈涉的衣袍擦了擦,這纔回座。
賈涉眼巴巴地看着他回座,看着李雲和周客山都客客氣氣地模樣,看着那把匕首依舊戳在手背,鮮血還在流淌。他覺得,如果任憑鮮血一直流淌下去,可能自己會死,但他怎也鼓不起勇氣去拔出匕首。
“賈縣尊,你的手段很不錯,所以蠱惑的林振等人,確實在中都鬧出了事。”
“這我真不知情!我只是替應知州約見了他們,頂多替他們安排了家人去往行在的落腳之處……李郎中,不是我推卸責任……他們會去中都做什麼,我真不曉得!”呇
“你既然不知,我便告訴你。”
李雲冷笑兩聲:“他們在元帥府裡發起暴動,先重傷了我定海軍的大將、郭元帥的摯友汪世顯;隨即襲擊我家元帥日常起居之所,當日元帥夫人有孕,此舉幾乎驚擾了元帥的妻兒,逼得郭元帥親自手持武器與之廝殺;他們的襲擊又引發了中都逆賊叛亂,使大金國的皇帝死於非命。”
李雲說一句,賈涉的臉色就慘白一分。
最後李雲問道:“你說他們鬧出了這麼大的動靜,我代表大金國南下討個公道,是不是有理?你們這些前前後後策動了襲擊之人,是不是該死?”
“是,是。啊不,不是,不是。”
疼痛影響之下,賈涉一貫靈活的嘴皮子都快打結了,他磕磕絆絆說了一句,自家都連聲苦笑。
李雲探手過來,握住了匕首。呇
“賈縣尊,年初時南朝在糧食貿易上頭作梗,你是幫過我們忙的。我們定海軍從來都恩怨分明,所以,你不必死,只要你繼續做個聰明人,吃這一刀就夠了。”
“哦?”賈涉喜出望外。
他先看了看身旁一衆僚屬,又看看李雲,小心翼翼地起身湊近:“李郎中,你想要我做什麼?咳咳,我只不過是個小小知縣……或許,能湊出些錢財,以供軍需?您看,兩千貫怎麼樣?”
這句話一出口,周客山和高歆俱都冷笑。
賈涉連忙咬了咬牙:“加五百貫!兩千五百貫!”
李雲忍不住搖頭。
這廝還真是有意思,過去的半年裡,他光是從宋國的走私商人手裡,就得了不止五六個三千貫,看起來是個鑽進錢眼裡的人物。但李雲先前詢問本地的官吏,又知此人爲了擴建這座寶應成的城牆,還暗地裡捐了數千貫。呇
結果這會兒斧鉞加身了,他開出的價碼卻只有兩千五百貫?
“賈縣尊啊,賈縣尊!”
“我在。”
“你設在後院裡,那個藏匿錢財的密室,已經被我發現。有沒有你這句話,那些錢財都是我的啦!”
這下便如捅了賈涉的心窩子,使他“嗷”地大叫了起來。
趁着他這聲喊,李雲一把抽回了匕首,於是賈涉的驚呼立刻又轉成了慘呼。好在他只叫了這一嗓子,否則高歆又要撲上去捂嘴。
賈涉痛到了發抖,不禁蜷縮起身體,把手掌壓在胸腹之間,他呼哧呼哧地喘氣,耳邊只聽李雲道:呇
“錢不錢的,莫要再提。我南下的時候,郭元帥專門有令,要我們將你帶往中都。”
“這哪裡使得?我是大宋的寶應知縣,我須是守土有責的!”賈涉猛然擡頭。
已經損失了那麼多的錢財,再被擄掠去中都,自家仕途也完了,那怎麼可以?賈涉一時只覺天旋地轉,他轉向周客山哀求道:“周先生,咱們兩人情誼不薄,你倒是替我說句話啊?”
周客山嘆氣:“賈縣尊,中都城裡出了那麼大的事,我家元帥怒火滔天。你不去中都,就得去黃泉。兩條路你總得選一條。”
賈涉立時不語。
倒是李雲看他臉色灰敗,安慰他道:“莫慌,元帥只是有些問題想當面諮詢。”
“諮詢什麼?”呇
賈涉勉強打起精神:“大宋的官場,我還是稍微知道一點。只要無關朝廷機密,其實李郎中現在就可以問,不必非得到中都……我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哈哈,哈哈……當然無關朝廷機密,不過中都總是得去的。”
李雲笑道:“不瞞你說,元帥覺得身邊少了一個真正明瞭宋國內情之人,所以他想請你去中都,以便隨時請教,比如貴國意圖與我方不利的人物有誰?貴國滿心盤算邊疆立功之人有哪些?貴國與南京開封府方面聯絡密切的又是哪一股力量?問明白了,我們今後行事,便能有的放矢,不至於被動。另外……”
李雲忽然拍了拍自家額頭。
“是疏忽了,說多了。接下去的話,此時在場那麼多人,可聽不得。”
他轉身問高歆:“怎麼辦?”
高歆素來喜好美食美酒,這會兒正有些陶醉地品嚐一盤黃雀鮓,聽得李雲詢問,他頭也不擡,直接道:“那就殺了。”呇
“殺了”兩個出口,廳堂中箭矢破風之聲急響。
那些老老實實坐在下首的寶應縣官吏們,人人身上佈滿箭矢,每人的胸腹要害或者咽喉、面門都不止中了一支箭。他們一聲不吭,翻身就倒,而廳堂上原本細微的血腥氣一下子就濃烈得讓人要嘔吐。
賈涉哪裡想到又會殺人?
他狂亂地跳起,揮着受傷的手連聲喚道:“停下!停下!”
箭矢停下的時候,廳堂裡的死人已經鋪了一地。周客山微微不忍,李雲面不改色,繼續道:“賈縣尊,請回來落座,咱們時間不多,你得幫我個小忙。”
這些官吏們和賈涉同在寶應,彼此有些交情。就算其中有人魚肉百姓或者貪財好色,怎麼就全都殺了?
賈涉厲聲道:“怎麼就時間不多?怎麼又要幫個小忙?你們今日在寶應城裡再殺一人,那就什麼也別說了!我幫不了忙!你們殺了我吧!”呇
“好,好。那就不多殺人。”
李雲看看左右兩旁坐着的周客山和高歆,起身向賈涉笑眯眯地道:“父親大人說的是。”
“什麼?什麼父親大人?”
賈涉愣住了,他覺得,自己是不是失血過多,腦子和聽力都出了大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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