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這話說得痛快,無論山裡人、海邊人無不大笑,有人笑着笑着,便跟着吼道:“賊是賊,官也是賊!”
山東地方自南朝靖康年間淪入大金疆土,至今已經七十多年了。
對宋人的皇帝,大家倒也並不懷念。早年大金世宗皇帝在時,衆人日子不說多麼好,總能過得下去,偶爾還有點小盼頭,那就不錯了。
可到了章宗朝以後,一來天災不斷,二來朝廷括地括田不休,官員們上下勾結,許多猛安謀克又乘機發財,作派比瘋狗還難看。短短數年間,黔黎草民真如野草,被上頭達官貴人割了又割,砍了又砍,一茬接一茬,彷彿割到斷根也不罷休。
這是天絕生路,百姓對着這樣的官賊,彷彿鍋中的魚肉,只有被蒸煮爛熟,死路一條。
既如此,官又如何,賊又如何?何必去糾結呢?官賊之間,固然仇深似海,其實作派早就已經分不清楚。太執着於此,反倒像是把那些狗官們看得高了。
楊安兒笑吟吟地看着衆人,待到衆人聲息漸止,他隨即問道:“既然官都是賊,我們這些賊,擺出點官樣子又有何不可?”
他回身指着漸漸靠近的諸多旗幟,指着旗幟上頭那一個個看起來威風嚇人的職位:“既然官都去做賊了,那便換過我們這些賊,來做做官!這一次起兵,正要讓大家嚐嚐作官的滋味!諸位!諸位!”
楊安兒舉起手向衆人示意:“那些儀仗和旗幟,不止密、莒、沂、海等州的好漢有,泰山、魯山裡頭,願意一同起兵的好漢也有。不止儀仗和旗幟有,將軍的儀仗,節度使的官服,相應的官位、權力也都有!待到殺退了金軍,拿下山東,諸將敘功,個個都能衣錦還鄉。咱們自家照應自家的桑梓百姓,人人都過好日子,豈不強似那些女真人狗官一百倍、一千倍?”
劉二祖身後諸多首領和寨主們,雖說一直跟在劉二祖身後,但也素來敬服楊安兒的。這會兒聽他說得起興,又看看自家胼手砥足的窮苦模樣,看看楊安兒身後諸多將校戎服鮮明,甲冑耀目,高頭大馬成排……
本身大家來磨旗山,就是爲了商議造反。聽楊安兒這麼說來,這樁大事,真的做得!
許多人便去看劉二祖。
劉二祖依舊是兩鬢花白的老農模樣,臉上皺紋深刻,彷彿岩石上的裂紋。他盤膝坐正,仰頭看看楊安兒:“話雖如此,仗不好打。”
楊安兒哈哈大笑:“老劉,你在山裡待得久,膽怯了嗎?”
“膽怯倒不至於。”劉二祖搖頭道:“山間百姓貧苦艱難得夠了,活着不易。但我也不好讓他們送死,總會想得多些,擔心得多些。”
“老劉,你擔心誰?”
楊安兒失笑:“完顏撒剌?黃摑吾典?還是誰?山東地界,統兵數萬的大將,無非這兩個。其他人再怎麼說,手頭頂多一個州府,幾千上萬的兵……那不過是攔在路上的石頭罷了。我們大軍一起,勢如海潮洶涌,難道還怕一塊兩塊石頭?說到底,仗可以慢慢打,輸兩場都不打緊的,最後,總是我們贏。”
劉二祖嘆了口氣:“我覺得,有些不對。”
“怎麼個不對法?”
劉二祖用拳頭砸了砸腿,慢慢起身:“咱們剛造反的時候,大家都不會用兵,手頭也沒什麼甲仗器械,所以遇見朝廷派來清剿的兵馬,總是大敗虧輸。後來廝殺得多了,大家也有了經驗,而朝廷兵馬又漸漸不如以前,所以偶爾能擺開架勢,打幾場大仗,還能打贏。”
“沒錯。”
“那時候,最善戰的,莫過於楊元帥你的兵馬了。後來你被朝廷招安,你部去了北疆,號稱鐵瓦敢戰軍,我也是聽說過的。”
這話就有點揭短了,楊安兒身後諸將無不臉色一沉。楊安兒倒是好氣度,繼續問:“然後呢?”
“我想,楊元帥的兵馬,以精銳而論,至少不下於朝廷正軍。但如今,蒙古軍連番入寇,殺翻了朝廷數十萬大軍,便如殺雞宰羊。而你,我,連帶着手底下的兒郎們,也沒誰敢在蒙古人面前耍橫。看來,楊元帥的兵馬,大概是不如蒙古軍的。”
劉二祖沉吟着道:“可這山東地界裡,卻有一支兵,一戰擊退了蒙古軍萬人。這支兵馬,比蒙古軍如何?又比楊元帥的鐵瓦敢戰軍如何?沒有個妥當辦法對抗這支兵馬,我怕,我們起兵後,必遭重挫。”
楊安兒待要說話,劉二祖舉手止住他:“楊元帥你是帶兵的好手,眼裡把士卒的性命當作數字的。你覺得,敵人再強,只要一股股無窮無盡的大兵壓上去,總有贏得時候。在我眼裡,這麼多將士們都是袍澤兄弟,我卻不捨得浪擲了他們性命。”
楊安兒連連搖頭:“老劉你想多了,我絕無此意。”
他聽劉二祖說到這裡,便知不好。
此前山間校場裡頭,就有人這麼說來,話語中的意思也和劉二祖差不多。當時楊安兒只做沒聽清,矇混了過去。
其實他自己是積年的賊寇祖宗,哪裡不曉得各寨主、首領的想法?而他對郭寧的忌憚,也比旁人更多。
當日在河北涿州城下,楊安兒縱然一時不敵胡沙虎的兇威,畢竟實力雄厚是明擺着的,遠勝過郭寧糾結的那羣潰卒,所以收兵的時候,還能說幾句漂亮話。
可時間過了幾個月,那郭寧追到山東,兵力何止翻了幾倍?
楊安兒特地授意李全給蒙古軍讓路,想要讓蒙古軍替自己除掉這個強鄰,可蒙古軍居然輸了!
這樣的強兵,哪裡是靠人山人海堆過去能取勝的?劉二祖竟然這麼揣測我的心意,可見他十幾年廝殺下來,全沒長進,依然不知兵。
楊安兒所想到的,能對付郭寧的辦法,就有一個。但這個辦法……且不提管不管用,首先就依託於兩家曾在涿州並肩作戰的交情,依託於郭寧絕非大金忠臣的前提,還依託於……咳咳,這不好拿在大庭廣衆間說。
楊安兒看到好些人都關注着自己,等着自己說出對付郭寧的辦法。
這卻有點麻煩。
“老劉你說的,便是定海軍郭寧吧?郭寧?那郭寧……哈哈哈哈!”他用足了力氣仰天大笑,一邊笑着,一邊心念電轉,想要拿出個主意。
笑聲隆隆,於遠方山間奔涌迴盪,引起了回聲。楊安兒不愧是山東地界頭一號的反賊,威勢十足,笑聲中更是掩不住豪雄氣概和必勝的信心。
但笑的時間一久,相比初時,開始有點中氣不足。
楊安兒脖子有點發緊,臉色開始有點發紅,腦子裡本來轉着的念頭,也開始有點轉不動了……
就在這時,一名風塵僕僕的哨探騎兵從遠處狂奔而來,在楊安兒身前跪倒:“啓稟元帥,緊急軍情!”
楊安兒如釋重負,笑聲一停。
不管怎麼說,這哨騎一來,給我解了圍,要重賞。
楊安兒沉穩地問道:“什麼軍情,快快報來!”
“元帥,有,有一支騎兵忽然過來,快得攔不住!祚山寨隘口、普慶鎮隘口、五蓮川隘口全都沒攔住他們!就連擂鼓山隘口也……”那騎兵縱馬狂奔了許久,嘴脣都焦枯了,泛着白色。他張了幾次嘴,竟不能把話說完整。
擂鼓山隘口是磨旗山北面的重要屏障,過了擂鼓山,繞過荷花頂,就是衆人此時集會的翟姑山平臺!
“什麼騎兵?擂鼓山隘口怎麼了?”楊安兒抓住哨騎的袍子,連連搖晃:“快說!”
那哨騎被晃得兩眼亂轉,簡直要吐了出來,哪裡能再言語?
邊上劉二祖倒是冷靜很多。
“楊元帥!楊元帥!老楊!”
“啊,怎麼說?”
“你看那邊!”
就在劉二祖所指的方向,一隊輕騎如疾風般卷地而來。數以千計的馬蹄踩踏,地面爲之輕微顫動,蹄聲如雷不斷逼近。
有幾處楊安兒佈置了哨卡的地方,有步騎試圖奔出攔截。然而這騎隊馳騁如電,哪裡擋得住?絕大多數的步騎只能跟在後頭吃灰,偶爾有幾個膽勇過人攔在前頭的,只一瞬間,就再也看不到了。而那支騎隊的速度,根本沒有減慢半分!
騎隊不斷逼近,但見人似虎,馬如龍,刀槍閃爍寒光如電,雖只兩三百騎的模樣,卻似千軍萬馬狂飆猛進!
擂鼓山隘口也沒攔住他們!
這怎麼可能?這是在磨旗山,是在自家經營許久的本據!這磨旗山周邊,全都是自家紮根許久的地盤,每一處出入要道、緊要哨卡,全都有可靠的部下在小心據守。
何況除了要隘和哨卡,又有羣山險要、水道縱橫……怎麼就被人深入至此?
這支騎兵什麼來路?
他們要來做什麼?
楊安兒一時間有些發愣,他環顧左右,想要發令說些什麼,竟不知該說什麼好。
“是郭寧。”邊上楊妙真策馬過來,冷冷地道。
“什,什麼?”
“你剛纔不是哈哈大笑着,嚷着定海軍郭寧麼?現在郭寧來了。看清楚,騎隊前方那個高個子騎青驄馬的,就是郭寧!”
這廝來磨旗山做甚?難道眼下就要廝殺?
楊安兒只覺嘴裡有些發苦。他保持着威嚴姿態不變,沉聲問道:“怎,怎麼對付?”
楊妙真瞪了自家兄長一眼,叱吒一聲,催馬直衝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