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寧面色如常:“這難道有假?”
拖雷搖了搖頭,意甚不屑。
移剌待要言語,郭寧舉手示意稍等:“我想聽聽四王子的高見。”
拖雷圓睜雙目,瞪了郭寧半晌。郭寧與之對視,眼中帶着勝利者特有的嘲弄和蔑視。
這反倒激起了拖雷的性子。
他又冷笑兩聲:“我軍這次深入山東,動用了蒙古本部一萬一千多人,降軍七千多人。降軍先行,結果在益都城外,遭你方一部約五千人擊潰。我本以爲,這五千人便是定海軍的主力,現在看來,應是臨時糾合的人馬……那幾名降將,如趙瑨等人,都有才能,也有報效之心。你部就算打贏一場,也是慘勝,未必有打第二場的勁頭。”
其實郭仲元所部,不止是臨時糾合,還有郭寧專門調撥的一部精兵爲骨幹。但那一場惡戰下來,精兵損失極多,連資深的軍官張馳也戰死了。固然新兵經過錘鍊,以後稍加整頓便堪大用,但當前來說,郭仲元所部確實難以再戰。
這倒是實情,郭寧也不急着辯駁。
拖雷又道:“我用來攻打海倉鎮營壘的,是赤駒駙馬領着的四個千戶,合計四千五百多人,而你放在海倉鎮外營壘裡的,軍民合計,估計也有好幾千人吧……大約是有精兵爲骨幹,輔之以新兵、壯丁,這才能夠憑藉臨時修建的簡陋防禦設施,抵擋我軍數日。”
說到這裡,他頓了頓,問道:“你那些壘牆、營地,用了多久來建?”
郭寧也不隱瞞:“五天。”
拖雷嘖嘖稱讚:“五天,修了這麼大一個營壘,有高牆,有壕溝,守得也穩固,你們漢兒確有一手。我們蒙古人不擅攻城,若多給你幾天,恐怕就更難打了。不過……最終我軍突入營壘,痛殺了一番。你部的折損,必然巨大。”
蒙古人不擅云云,是實話,但這是相對於野戰而言。當日大金在北疆烏沙堡、澮河堡等地何嘗沒有險要呢?還不是一一被蒙古人拔下了。
此番蒙古軍南下,一路攻克的城池不下數十座,總不見得那些城池都是紙糊的,連一個海邊新建的營壘都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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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拖雷既然這麼說來,也證明攻打營壘不易。
站在郭寧身邊的汪世顯身形一顫,好不容易纔壓住情緒。
負責據守營壘的,便是他的部下們。這一部七百餘人,領着將近兩千的壯丁,以絕對少數的兵力抵住了蒙古軍整整兩日裡二三十波猛攻。如今將士們尚存的,已經不到三分之一。汪世顯的得力部將溫謙、陳橫、餘孝武等人盡數沒於戰場。
想到這裡,汪世顯兩眼都紅了,眼中透出的殺氣簡直讓納敏夫、楊萬等人不寒而慄。
拖雷卻不畏懼,繼續侃侃而談。
“然後是約莫千餘的鐵浮圖騎兵,從軍堡裡撞出,的確殺了我軍一個措手不及。”
他想了想,繼續道:“你那營壘建得甚是堅固,營門卻不堵死,以至於遭我們猛攻。現在想來,這是刻意留給重騎奔馳的,是早就安排好的屠殺之路!”
這是中原人守城的常法,但拖雷大概此前沒有見過,郭寧也不多談。
拖雷盤算着道:“不過,你那鐵浮圖騎兵與我的四個千戶對抗,折損也不會少。只那一場,我們死了一千多人,你們死了多少?兩百出頭總有吧?”
這一千多鐵浮圖騎兵,在適當的時機衝擊任何一支軍隊,都足以打垮大軍的脊骨。直到敵軍徹底崩潰,己方的損失甚至都不會超過五十。
但蒙古軍着實強韌耐戰,鐵浮圖騎兵的損失也確實如拖雷所言,死者和重傷的,加起來兩百出頭,而且駱和尚的左膀右臂、重將裴如海戰死。
“那麼……”拖雷掰了掰手指頭:“損失一千多精銳士卒以後,你手邊能夠自如指揮的,還有多少人?”
移剌楚材哈哈笑着插言道:“我家節帥抵達萊州時,麾下就有一萬兵馬,此後……”
拖雷擺了擺手:“我是說真正能打仗的精兵!”
他俯身向前,盯着郭寧:“這樣的精兵,我大蒙古國有十萬人!即使現在赤駒駙馬手裡,也有至少七千!你呢?你手裡還有多少人?兩千?三千?”
在抵達萊州的時候,定海軍的總兵力是六千人。但用於真正大戰的時候,郭寧對靖安民的部屬們難免有些信心不足,所以只讓他們負責各地的防禦。集中使用的,是他自己的本部兵馬,從這個角度來看,蒙古人的兵力依然佔據相當的優勢。
拖雷確實是聰明人,雖說在戰場上受制被俘,但剖析敵我情勢,所述無不中的。
“然後呢?”郭寧揚眉反問。
拖雷從郭寧的眼神裡,沒找到自己想見到的東西。
但這並不至於影響他的鬥志。他稍稍往後仰身:“至於你們擺給納敏夫看的那些,什麼登州、寧海州、莒州的援軍……全是假的。”
他冷冷地道:“大金的軍隊爛成什麼樣子,我比你們任何人都要清楚。北疆界壕長城沿線的兵馬勉強還能入眼,而河北、中原各地的兵馬,都像是吃草的兔子,吃屎的豬!整個山東的女真統帥完顏撒剌,現在還躲在臨淄城裡,一動都不敢動呢……山東六州的將帥們,誰有膽量前來支援?你當我拖雷是傻子嗎?”
說到這裡,拖雷挺身站起,居高臨下地看着郭寧。
哪怕身爲階下之囚,他的眼裡依然傲氣不減,甚至還帶着鄙夷和淡漠。
他看待郭寧的眼神,便如看待被蒙古人屠刀所殺的無數人。那些人都只是螻蟻,而郭寧,也只是這些螻蟻中比較強壯的那一個罷了。
“而你,郭節度,抓住我以後,又能做什麼?”
拖雷嗤笑道:“你敢殺我麼?你不敢,因爲你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匹敵整個大蒙古國的力量,父汗的眼光不看到你,就是你的幸運!那麼,你還能怎麼辦?把我送到中都?那些中都的官員們對我,會比你想象的恭敬十倍,百倍!他們……”
“好嘛,這架勢,像是我打輸了一樣。多半是我下手輕了,他不服氣。”
郭寧低聲嘟囔了一句。
移剌楚材本說好了,要和郭寧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這會兒他眼看着拖雷反客爲主,連忙湊上來:“節帥?”
“看來,納敏夫答應的那些,確實讓蒙古人挺心疼的,這四王子拖雷張牙舞爪,扯了這麼多,是想還價呢。”
郭寧仰起頭,看看拖雷。
拖雷報之以冷笑。
下個瞬間,郭寧長身而起。
他一把掐住了拖雷的脖頸,隨着手臂上的肌肉猛烈賁起,巨大的力量驟然釋放。
拖雷整個人被提了起來,然後被狠狠往下一擲。
此時郭寧坐在主位,拖雷坐在左側首位,兩人之間,有一座案几。那還是郭寧特地給移剌楚材覓來的精緻之物,用的木料也好。
拖雷整個人就被擲在了案几上。案几轟然爆裂,木屑橫飛!
誰也想不到郭寧竟然會在這樣言語爭鋒的場合暴起發難!誰也想不到,這個看起來明擺着打算談判取利的武人,竟會如此兇狠暴戾!
這不是在戰場!這不合規矩!他不考慮後果的嗎?
移剌楚材驚呼了聲,雙腿發軟,坐倒在地。
納敏夫紅了兩眼飛撲上來,半空中被郭寧一腳踢飛,摔到了牆角落裡。
這一砸太過猛烈。拖雷只覺肩膀劇痛,肚腹劇痛,咽喉劇痛,痛得身體糾結如蝦米一般。
他低吼了兩聲,待要掙扎而起,郭寧上前一步,將他再度按倒,使他的半張臉緊緊貼在粗糙的地面。
拖雷瘋狂地扭動身體,以至於額頭的青筋猙獰暴起,眼珠子更是沁着血,好像隨時要炸開。他連連踢打郭寧,郭寧的手臂卻如銅澆鐵鑄,全然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