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一十一章 用長(下)

說到這裡,史彌遠擡頭,見宣繒滿臉地神不守舍。

以宣繒的見識、資歷和地位,一向被外人視爲史黨的重要謀主。這幾年來史相的威勢越來越盛,按說宣繒在史相跟前,應該越來越得力,也越來越懂得史相的心意。

但近年來史黨的利益越來越多地出於海上,於是無數部屬都像盯着腥氣的蒼蠅,整年整月地盯着好處。如宣繒這種專門受命負責與大周外來的人,一年裡倒有大半年不是在慶元府就是在海上。

或許視線放出去久了,看多了大風大浪,難以收回來投注到臨安府裡的精巧判斷。以至於此刻史彌遠真想和他討論大事,他卻有點反應不及的樣子。

一旦蒙古人和北方強敵大打出手,大宋有多少事要做!我史彌遠門下有多少事要做!

這時候,管蜀口那些死人做甚?基本的輕重緩急,都鬧不明白了嗎?

史彌遠微微皺眉,但他有事情非得吩咐給宣繒這等心腹,於是耐着性子解釋道:

“蜀口那邊,自吳曦受誅,一直動盪不安。之後繼任的安丙,也是個心底裡想要割據的。安丙去職以後,川蜀叛亂此起彼伏,尤其張福、莫簡二賊殺官造反,至少有六個軍州的兵士大批響應,十餘軍州人心動搖,糜爛不堪。分明是蜀中軍民百姓意圖逼迫朝廷,迎回安丙,繼續在川蜀劃地自雄,以至於董居誼去了四川兩年,事事皆遭掣肘,處處都陽奉陰違!”

史彌遠拍拍臥榻的扶手,冷冷道:“董居誼這廝,撈錢的心思重了點。後來聶子述去四川替他,自以爲離我遠了,辦事也沒個輕重。但四川本地的這批人既不忠於朝廷,便如人體生出了久治不愈的膿瘡。不以利刃及時割除,難道還要等着他們愈演愈烈,危及性命?就算蒙古人不動手,朝廷遲早也要施以斧鉞,狠狠地彈壓!”

文書上畢竟言辭寥寥,宣繒不知道具體發生了什麼,不好拿這做由頭去和丞相爭辯。但在他心底裡,就是覺得這情形大有問題,當下又爭辯:

“蒙古人畢竟是異族!縱放他們來這麼一通,等若自啓門戶,讓韃子的軍隊輕易覷探蜀口百年經營的三關五州虛實,這可就……”

“那又如何!”

史彌遠有點不耐煩。他略提高嗓門道:“蒙古人和周國是死對頭!這兩家還都在方興未艾的時候,鬥起來必然血流成河,這對我們大有好處!要知道,我們擔心的,從來就不是蒙古人!”

宣繒倒抽一口冷氣,試探地問道:“難道相爺有意和北人敵對?”

問出這句的時候,只要史相稍有贊成,哪怕只微微一點頭,宣繒就敢斷定,史相發瘋了。

明面上,大宋自居正統,以臨安爲行在;北伐收復中原是大宋的大義名分和立國根本,不容反對。但現實是,自南渡以來,大宋就沒有從戰爭中獲取過任何利益。而且任何將戰爭付諸實施的舉措,都必然會影響多方的利益,最終帶來慘痛的結果。

朝廷不想見到戰爭,因爲戰爭必然帶來武人地位的提高,導致大宋穩定的內部失去平衡。百姓們不想見到戰爭,因爲伴隨戰爭的是血流漂櫓,是橫徵暴斂,習慣於安逸的百姓們承受不了。軍隊本身也不想作戰,因爲大宋的軍人普遍只爲一口飯吃,哪有爲一口半飢不飽的雜糧飯,上趕着送命的道理?

至於史相一黨的所有人,都是這幾年南北貿易最大的得益者。每年裡能夠傳給子孫後代的家財打着滾也似地增長,誰捨得打斷這種好日子?

大宋境內只有兩種人會跳着腳說要打仗。一種是讀書讀迂了的太學生,另一種,就是站在他們背後攪風攪雨的貨色。那些人叫嚷着戰爭,目的可不是戰爭本身,而是衝着史相來的,是想奪權。真要兩家打起了仗,宣繒不信他們敢上戰場。

所以,兩家的和平局勢維持下去,不是最好麼?

史相爲什麼非借路給蒙古人?就算沒有這條路,難道蒙古人和大周就不會打生打死了?那大周踏着蒙古人的屍骨崛起,兩家早就不死不休了。史相暗中授意,讓人借道給蒙古,根本就是多此一舉。而如果大宋插手其間……天可憐見,這仗根本就沒人想打,根本也沒法打!

宣繒真不想見到兩家和平的勢頭被打斷,更不希望打斷這勢頭的,是史相本人。說到底,所有人支持的是史相,可不是死鬼韓侂冑!如果史相非要往那條路走,就代表了整個政治版圖的分崩離析!

不不,不可能,以史相的眼光,絕不至於幹出這樣荒唐的事!

眨眼間,無數個念頭在宣繒腦海中轉過,他忽然注意到,史彌遠遲遲不語,眼中漸漸顯出一點憂慮。

難道說……

宣繒整個人僵了下,壓低了嗓音又問:“皇太子的身體……”

史彌遠微不可察地點了點頭:“一日不如一日,很不好了。撐過今年冬天的可能,不超過三成。”

原來如此。

當年史彌遠政變誅殺前任宰相韓侂冑,從而取而代之,成爲獨一無二的權相。在這過程中他最大的盟友,便是來自宮廷內的皇后和皇太子。但皇太子自幼體弱多病,雖然名義上得皇帝授予參政的權力,其實成年累月足不出東宮,還隔三差五傳出病重的消息。

與此同時,皇帝雖然從不攬權,卻有意無意地擡高沂王嗣子的地位,彷彿將要用他來代替儲君。沂王嗣子本人就此具備了一定的影響力,還越來越明顯地扯起大旗,站到與史相對立的位置上。

整軍經武,收復中原失地,便是最好用的一面大旗。

有趣的是,因爲如今控制中原的不再是茹毛飲血的異族,不少高喊正義口號的人因此膽量大了許多。大概他們覺得,異族只會用麻札刀劈頭亂砍,而北方漢人其實挺把趙宋官家的威嚴當回事吧。

史黨上下全都明白,這種想法愚蠢至極。

莫說現在了,靖康年間的燕雲漢兒就已經不把大宋放在心上了。而此後中原漢兒心向大宋的那批,得到的回報又未免讓人心寒。

一百年來,其中的是否對錯誰也沒法攀扯清楚。隨便什麼主張,支持的人說出百條道理,反對的人就能說出千條,接着支持的人報之以一萬條。看似條條都引經據典,文采斐然,其實全都成了一鍋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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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咱們大宋南渡以後,絕少以武力進取。局面建炎年間的將帥們何等厲害,可打仗動輒失敗,死傷不計其數,還出現過幾萬精兵投北的事情……他們究竟有什麼用?最終出現南人歸南,北人歸北的穩定局面,靠的還不是秦忠獻公屈己求和,而在金國內部施展縱橫揮闔的手段?所以說,大宋的難題,從來不在外界,而在內部;要解決大宋的難題,關鍵也不是外人,而是內部那些只會高談闊論,而罔顧維持艱難的蠢貨!”

史彌遠說到這裡,宣繒可就明白了。

他立即道:“過去數年裡,我們不得不放任某些人一直高談闊論。他們已然形成風潮,不斷捲入有實力的官員。至於真德秀、魏了翁等人也跟着喊什麼練兵選將,甚囂塵上。往日裡,咱們對此等風潮大可以徐徐分化,慢慢調治。但因爲皇太子病重,身在風潮中的官員們一旦與皇帝重新立儲的意圖相聚合……”

宣繒猛一咬牙:“相爺,圖窮匕見的事情隨時可能發生!”

過去數年裡,史彌遠及其門下在獲得巨大經濟利益的同時,政治勢力也擴張到了此前難以想象的程度。包括史彌遠在內的所有人,決不允許大權旁落。

何況史彌遠本身是靠政變上臺的。他對政敵的打壓手段之粗暴酷烈,大概只有秦忠獻公差相彷彿。宣繒作爲他的部下,越是瞭解這一點,就越不能接受己方的失敗。

可麻煩的是,史黨在這幾年裡,營造了太多盤根錯節的關聯。沂王嗣子真要振臂一呼,這個龐大的分肥體系有太多可供攻訐的地方。

沂王一黨嚷嚷北伐倒也罷了,真到了沂王即皇太子位,走上前臺了,其黨徒必然揮動其它的旗幟,與史相正面對抗。到那時候,風潮綿延不休,史相門下所有人都難以自處!

真到了那時候,史相怎麼辦?總不見得學習秦忠獻公,依靠北方的力量鞏固自身權力?

不可能的。

當年秦忠獻公能這麼做,是因爲北方的女真人沒有治理中原的信心,所以纔出了完顏撻懶這種內通大宋之人與秦相合謀,求南北和議。如今北方的周國……他們的皇帝姓郭,國號是大周,這意圖簡直明擺着!

大宋自家的陣腳如果亂了,大週會做什麼,還用猜嗎?

“所以,不能這樣下去。不能給這羣人拿刀子直衝我來的機會,不能給他們展開督亢地圖的機會。”

史彌遠重重點頭:“我要搶在風潮起來之前,強行把水攪渾!有人想要煽風點火,我就提前把火點起來,逼迫他們應對!”

“現在,趙貴和那小子躲在後頭,不允旁人把他的名字放在嘴邊。這班人也就不敢明着說自己的目的,只拿着一面主戰的大旗亂揮。既如此,我就提前動手,把他的羽翼一股腦兒地趕去江北前線……”

史彌遠把錦被一扔,冷笑數聲:“不是張口閉口說打仗嗎?中原馬上就要大亂。想打仗的,都給我滾出臨安,去邊境防備,看看別人怎麼打仗!不是好吹整軍經武嗎?那就親眼看看蒙古軍和周國的大軍,算算要怎麼個整軍經武法,才能頂得住!不是要收復中原嗎?中原亂起來了,他們的機會來了,爲什麼不去試試?打蒙古人也好,打周人也好,隨他們!”

宣繒聽着史彌遠的話,感覺史相不愧是大宋政壇最頂尖的人物。

史相的政敵們背後站的是沂王嗣子,沂王嗣子背後站的又是誰?分明是官家。

其實攤開來分析,皇太子的病重垂危,等於解除了皇帝對史相長期以來的顧忌。此刻情形不是朝堂上不同政治勢力的鬥爭,而是極度伸張的相權與終於等到機會的皇權之間的鬥爭。

這鬥爭豈止你死我活而已?稍有不利,破家滅門都是輕的!

自秦忠獻公以後,大宋還沒有一個宰相能壓制皇帝。但史相面對如此艱難的局勢也沒有絲毫慌亂,前後謀劃既出乎常人所料,又幾乎是滴水不漏。反倒是宣繒本人,挺費力才能跟上史彌遠的思路。

當下宣繒忙不迭點頭道:“那羣人既然主戰,就只能順應樞密院和臺諫的逼迫,去往緣邊軍州任職。他們只要一去,萬難脫身。而相爺就能贏得時間在臨安從容展布,以應對變局了!”

“臨安這邊,我已經有了成算,但需要時間。所以,中原越亂越好!”

史彌遠沉聲道:“蒙古人和那郭寧,廝殺的時間越久越好!若兩家殺得屍山血海,引發百姓逃亡,邊疆烽火連綿不息,那就更好!中原持續亂下去,樞密院和臺諫才能抵住壓力,把那些人死死地按在邊地,再也管不了行在的事!”

“那,相爺需要我做什麼?”

“北方周國士馬精強,聽說時常把蒙古人殺得狼狽。如今蒙古人傾巢而動,我們也要用其長處,別在小事上爲難。你立刻去京西約束住趙方,叫他和他的部下讓開道路,打開庫藏,再撐蒙古人一把!”

“……遵命。”

“當然,也不要做得太露形跡,你懂麼?”

“相爺只管放心。”

宣繒恭敬地拜服,倒退出室,細微的腳步聲與袍服的摩擦聲漸漸消失。史彌遠靠在榻上,靜靜地坐了會兒。

也不知什麼時候,他儒雅而頗具威嚴的面容變得愈來愈猙獰。忽聽見風吹動窗櫺,他猛轉頭看向那處,深夜時分,重重帷幄之外,但見濃黑如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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