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媽是叫陳澄嗎?”虎哥走之前對陸震東說道,卻沒有等陸震東回答就直接走了,留下陸震東一個人坐在紅木的茶几面前,臉色青白交替,放在膝上的雙手死死地攥緊,他跟昆謹能成爲所謂的摯友這麼多年,除了相當的年齡,相仿的天賦性情,還有就是有一種同病相憐的心情。
他們倆同樣都是年幼喪母,同樣都是與父親不親近。昆謹的爺爺對昆謹嚴苛,但偶爾還能感受得到些許溫情。陸震東的父親對陸震東,則是絲毫感受不到所謂親人的態度。他看着陸震東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件商品,一個工具。
與昆謹的同病相憐讓他滿懷有了同類的欣喜,但是這個同類跟他有些不一樣,這個同類還沐浴在陽光下,不似他完全被現實的黑暗吞沒殆盡,所以他恨昆謹,他恨陸謙餘,他恨一切讓他羨慕讓他自卑的東西。對,他自卑,他將自己武裝得高高在上,嚴苛要求自己的一切言行舉止,也不過是不想讓人看穿他表面那層虛弱的僞裝,直視到他內心的陰暗與自卑。而這一切畸形心理的根源,就是那個已經死去太久太久的女人。
陸震東唯一談得上比昆謹好的一點,恐怕就是他的母親。他母親陳澄是一個相當溫柔的女人,永遠都是一副春風化雨般的柔情模樣,比起昆謹,陸震東至少對於母親這個詞還有個非常美好的記憶。但是陸家不是什麼好地方,陸謙餘也不是什麼好老公。陳澄那樣柔善的人在這個地方是活不下去的。
陳澄是自殺的,某個雷雨夜她睡了下去就再也沒能醒過來。牀邊的櫃檯上放着一個精緻的玻璃杯,裡面殘留的液體裡檢查出大量的安眠藥。但是陳澄也可以說是被謀殺的,被她的丈夫,活生生逼到了生命的盡頭。
小時候的陸震東不明白爲什麼自己的母親身上時常會出現一些淤青,特別是他父親醉酒後的第二天,他的母親通常連牀都下不來。出於對陸謙餘的畏懼,陸震東並不敢多問,但是陸震東知道,他的母親很痛苦,她嚐嚐躲在角落裡落淚,每當看到陸謙餘喝酒這個瘦弱的女人就會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
長大之後,當接觸到的事情逐漸變多,當看到的世界不再一味繽紛燦爛,陸震東才隱約猜到當年自己的母親都經歷了什麼,爲什麼她會拋棄自己選擇那麼決然的一條路。明白之後的陸震東恨自己無能恨陸謙餘無恥,對於陳澄,卻只能將她封存在心裡成爲心口上一道永遠好不了的疤。
如今這道傷被虎哥驟然提起,陸震東只覺得連皮帶肉都被虎哥這一句話扯痛了。爲什麼要提起他母親?爲什麼要在這個時候提起他母親?難道這一切跟他母親還有什麼聯繫嗎?六爺跟他母親?陸震東看着自己面前小小的紫砂茶杯,腦子裡閃過千萬種揣測。不可能的,
陸震東在心裡否認自己的各種猜測,陳澄走的時候,陸震東雖然小但是也記事了,陳澄是個極內向的女人,在陸家可以說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這樣的她怎麼可能會認識六爺這樣的人物呢?
六爺在道上的時間很長,往前推算哥十幾年,六爺正是當打之年,當時的風光哪裡是現在這羣小輩能比得上的,一個一心相夫教子的貴婦和一個道上的大哥,怎麼想都不可能有聯繫的。
到底虎哥給了六爺什麼東西?陸震東想起剛纔六爺拿在手裡的照片,因爲虎哥跟六爺兩人可以遮掩,他完全沒辦法看清照片上到底是什麼。如今照片已經在六爺手裡了,要搞清楚是什麼更是不可能的事了。難道要去查一下六爺?陸震東在心裡想到,只是這個念頭剛依冒出來就被自己否決了,六爺現在對他的態度還不明朗,但總體來說還是站在他這一邊的,如果妄動惹惱六爺,那就不是一句得不償失的事了。
陸震東坐在茶几面前思來想去,休息室裡的阿浩此時走了出來,站在陸震東面前對陸震東說道:“陸先生,六爺讓我送您出去。”陸震東擡頭看了看阿浩,順從地站起身來往茶室外走去。
“六爺說,凡事不要着急,慢慢來,總能解決的。”阿浩將陸震東從到門外,對陸震東說道。陸震東看了看茶室古色古香的大門,然後對阿浩點點頭,轉身上了自己的車離開了茶室所在的街區。
六爺讓阿浩帶出來的那句話讓陸震東暫時放下了心,至少六爺沒有完全放棄他。阿浩目送陸震東的車遠去之後,才上樓走進了休息室,休息室的窗臺前,六爺靠在搖椅上望着窗外的天空發呆,一旁的藤條小几上放着一張已經泛黃的照片,照片上只有一個女人,髮絲漆黑,眉目溫柔。
“走了?”六爺開口問道,眼神卻還是落在窗外。阿浩往六爺身前走了幾步,說道:“走了,陸先生聽了六爺的話就上車了。”六爺點點頭,轉頭拿起那張照片舉在眼前看了看,照片上的女人矜持又靦腆地笑着,雙眼彎彎,乍一對視會讓人覺得她正含情脈脈地看着你。這是一個溫柔又無害的女人,可惜這樣好的女人卻毀在了兩個極其自私的男人手裡。
“六爺不幫陸先生了?”阿浩問道,六爺看着照片緩緩說道:“幫,不過不能再那麼高調了,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在這麼明目張膽下去,早晚會有人把當年的事捅出來。小心爲上。”阿浩點點頭,挺直了腰背站到六爺身後去,像是一把隨時會出鞘的利劍。六爺靠在椅背上,輕輕晃動着搖椅,眼神落在面前的虛空處,像是陷入了回憶之中。
“她是個好女人。”六爺突然無限感慨地說道,阿浩沒有答話,他知道六爺在說誰,不過此時的六爺也不需要他去接話。接着說道:“
她是我見過的最好的女人,漂亮、溫柔、善良,就像一個天使一樣。”阿浩看了看六爺,似乎有些詫異六爺居然會對一個女人有着這麼高的評價。混他們這條路上的,女人對他們來說真算不上什麼,腦袋都別在了褲腰帶上,過了今天都不知道明天在哪裡,女人某種意義上對他們來說就是泄慾的工具,身份的象徵。而此時的六爺卻用這麼懷念難捨的語氣去說一個女人,這讓阿浩有些好奇,那張照片上的人到底是什麼樣子。
“可惜好人都不長命。”六爺有些突兀地結束了這個話題,將手裡的照片放入自己隨身的包裡,六爺閉上眼睛,在陽光下緩緩搖着搖椅,似乎是要休息了。阿浩從一旁的沙發上拿過一牀薄毯蓋在了六爺身上,靜靜地站在一旁。
陽光透過玻璃窗照射進屋內,撒在了窗邊的人的身上。還未入秋,下午的陽光曬在身上難免有些燥熱,但是六爺以爲年輕時的傷病,此時已經要用上薄毯。藤製的搖椅搖搖晃晃讓人昏昏欲睡,躺在上面的六爺此時雖然閉着眼,腦子卻相當清醒。
多少年了,他從來沒有忘記過那個叫陳澄的女人,卻也沒有特意地去回憶過她。但是這個名字就像是紮根在他心上的一顆種子,憑藉着一點微薄的土壤和水,悄悄生根發芽。等他不經意回頭,當初那顆小小的種子已經悄然長成了參天大樹,不聲不響,卻又讓人無法忽視。
陳澄對於六爺,意味着六爺一生所有的愧疚所在。愧疚這個詞聽上去有些荒誕,他們這樣的人談愧疚,簡直就像是一個天大的笑話。走在這條道上的人,親情友情愛情什麼都可以不要,何談什麼愧疚。但是陳澄偏偏就成了六爺心上最柔軟最不可碰觸也是最不敢觸及的存在,明明只是個善良到近乎懦弱的女人,可六爺就是控制不了自己停留在她身上的眼神。
這麼多年了,六爺閉着眼睛在心裡想道,這麼多年了,我對不起你,但至少我還能幫你看護住你的兒子。六爺對心裡那個從來沒有褪色過的身影說道,你如果還在,想必也絕對捨不得看到他受一點苦處吧。
人心難測,誰都沒辦法鐵口直斷自己永遠不會對另外一個人動心,也不是所有錯誤都能有被原諒的機會。這世上有太多回首方知天涯路遠的故事,故事裡的人情真,故事外的人唏噓,等輪到自己身上時,才明白一句再回首已是百年身有多麼的無力。從前百般嘲笑的,成了如今最夢寐以求的,志得意滿時覺得全世界都能被自己踩在腳下,醒轉後卻發現自己想說一聲對不起,結果永遠也傳達不到那個人的心上。
區區三個字,竟也成了奢望。人心那麼善變,那麼讓人捉摸不定,那些自己以爲不屑一顧的漸漸變成了一生的執着,最終化作監牢,將自己終身監禁。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