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的同學會可不像後世同學會那樣攀比成風。
龔成他們班的同學們從小學入學就在一起搗蛋,基本維持着原本一個班的那些人直到初中畢業,一起相處足足八年。
況且這時整個社會都很窮,除了那些當官的,沒有誰感覺自己比別人高一頭,做生意的同學也不多,因此就連討論商務合作事宜的人都沒有。同學會上那可是真正的溝通感情。
特別是龔成這一屆,因爲取消高考,而且上學時正是批鬥臭老九最厲害的時期,連辱罵校長和班主任這種不尊師長的渣渣也被樹立成典型大肆宣傳表揚,十分魔幻。
所以大家初中畢業後,除了吳文章,其餘都去了各自的工作崗位,很長時間沒有再聯繫。
龔成很期待這次同學會。
看看時間,還早,他計劃着買到新的摩托車再過去。
然而,正蹬着三輪車殺向摩托車行的路上就被人攔下了。
攔路的正是王五和多年不見的吳文章。
當時兩人正站在路邊閒聊——其實就是王五面無表情一動不動,西裝革履人模狗樣的海歸吳滔滔不絕,不停炫耀着他的各種經歷,部分真實,另一部分瞎編。
其實大多數屬於瞎編。
編得開心極了。
王五發現龔成蹬着三輪車過來,立即轉頭看過去,臉上還掛起一絲微笑。
吳文章沒看到王五變了表情,只是跟着起身看向龔成,用力辨認這是哪位同學。
可惜龔成的樣貌變化很大,沒認出來,直到看到龔小遠的長相,吳文章才確定眼前這個同學是誰。
龔小遠和小時候的龔成簡直一模一樣。
“你是……龔成?哈哈哈哈,真是龔成!”吳文章大笑,“好久不見好久不見,我記得初中畢業後你去了大風廠,現在還在那個廠裡嗎?”
“好久不見。”龔成禮貌性地打了個招呼,“沒在了,兩個月前下的崗。”
“哦,下崗了啊。”吳文章臉上的笑容淺了一分,再看看龔成的衣着,沒有半件牌子貨,三輪車很破舊,後面還焊個鐵箱子,他兒子就在箱子上坐着。
多半是個三不管的野孩子。
哪哪看都不夠體面。
吳文章臉上的笑容再度變淺。
又觀察片刻後才說道:“我在外漂泊多年,學了不少東西,這次回來不計劃走了,就是爲了帶動咱們兵州城的通信行業大發展。”說到這裡,略一停頓,想了想後才繼續說道:“我計劃組織一個同學會,就在今天,滕王閣大酒店。王五同學是個大忙人,多半沒來得及通知你。也是趕巧了,等等咱們就要集合,在這裡碰見……不如這樣,你也不用回家換衣服什麼的,就這麼過來吧。
都是老同學,互相看着長大的,大家可不會嫌棄什麼。
你有什麼難處,等等在飯桌上那麼一說,興許大家還可以幫你一把,比如咱們王五同學的本事就很大。
咱們這麼多年的關係,誰也不會把誰當外人,放心的過來吧。”
吳文章看到龔成現在的樣子,本能地認爲他很落魄,蹬個破三輪還帶着兒子,估計老婆也跟人跑了。
而王五又是兵州最有頭臉的人之一,兩個人之間的身份差極大,幾乎不可能再有交集。
初中畢業到現在十五年了,這很正常。
邀請龔成去吃飯,飯桌上再許諾幫扶,比如讓下崗的龔成當自己的助理什麼的,就很體面。
吳文章的算盤很響。
盤算完這些,他還來了個自我介紹,爲稍後的表演提前鋪墊:“不知道龔同學有沒有找到新的工作,我剛回來,事業也剛剛起步,說來慚愧,隨身的只有不少證照和一大筆錢,別的什麼都沒有……正是需要幫手的時候,龔同學可以來試試。”
這句話說,一大筆錢可是重點,故意說給龔成聽。
或許等等吃飯的時候就有人帶頭恭維自己了,也可以縮小與王五之間的身份差距。
吳文章的算盤打得很響。
可惜,龔成的眼神沒有任何變化,只是淡淡地說了一句:“我不去了。回見。”
“老同學,別這樣。”吳文章趕忙勸阻:“雖然你下崗了,雖然你在蹬三輪車,但咱們都是多年的老同學,沒人會看不起你。
說真的,只要你不嫌棄自己,就能贏得大家尊敬。”
“呵——呵——”龔成笑着搖頭,再次拒絕。
十分果斷。
吳文章見狀,臉上露出意思不耐煩。
這個傢伙竟如此不知好歹。
估計是窮的時間太長,自尊心已經被踐踏到泥裡,扶不上牆了。
他做出一臉惋惜狀:“行吧。這麼好的機會,可惜了。”話落,他拿出一章卡紙遞了出去:“這是我的名片,有需要打上面的電話。”
說完還指了指腰間,以顯示他的老款愛立信——那個龔成最不看好的品牌。
龔成接過名片,點點頭。
“老同學,回見。”
客氣完這句,蹬着三輪車上路。
就在這時,一直默不作聲地王五突開口了。
“老龔,你等等,我剛好有事,陪你一起走。”
吳文章聞聲,疑惑地轉頭,然後就看到令他詫異的一幕。
王五同學在說話的時候,露出微笑!
一直面無表情的他,竟然對龔成笑!
緊接着,領吳文章更詫異的事發生了!
王五一躍而起,直接跳入龔成的三輪車中,一把抱起龔小遠,直接坐在鐵箱子上。
整套動作一氣呵成,臉上也一直掛着微笑,好像這種事很稀鬆平常一樣……他可是極有身份的人,怎麼可以堂而皇之地座在人力三輪車斗裡?不覺得丟臉嗎?
被那麼多人看到了,以後怎麼帶小弟?
吳文章十分不解。
恰在這時,王五轉頭看了過來,原本微笑的表情瞬間消失,那張臉又恢復了木頭形象。
“我有事,就也不參加同學會。有事聯繫,再見。”
吳文章:“……呃……不合適吧?”
“合適。”王五說完,轉頭看向龔成,臉上再次掛起笑容:“老龔,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