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這話別人問問也還罷了,您開這個口,不覺得可笑麼?”孟歸羽聞言,不禁嗤笑一聲,“當然是怕鄭侯見異思遷,當初怎麼栽培偏愛他這個嫡長子,因爲其生身之母早故,沒有親孃在鄭侯跟前幫忙說話,一旦鄭侯被繼室或者寵妾所左右,給予繼室嫡子或者庶子跟他同樣的待遇……他又沒有密貞那麼出挑的資質,拿什麼跟弟弟們爭?!”
舒貴妃訥訥的說道:“啊,是這樣……但爲什麼我不好開口問這個?”
孟歸羽瞥她一眼,貴妃頓時後悔,生怕又要招來毆打,這瑟縮的模樣看的孟歸羽眼中有譏諷一閃而過,淡淡道:“娘娘跟昭儀娘娘,不就是個鮮明的例子?當年陛下與廢后文氏才成婚的時候,何嘗沒有過鶼鰈情深的一段?那會兒的廢后文氏,可不就是壓根沒想到兩位入宮之後對她而言意味着什麼,或者說連太后都沒想到陛下會對兩位娘娘寵愛到如斯地步吧……若是這兩位,有孟伯勤一半的小心謹慎,這宮裡,根本就不會出現兩位娘娘的人影了,是吧?”
“……”舒貴妃不敢作聲。
不過孟歸羽不知道爲什麼,這會兒談興卻很濃,思索了一下,又說:“其實臣說孟伯勤爲人虛僞,器量狹窄,還有一個緣故。就是之前臣從太后處得到消息,關於太后軟硬兼施,逼着陛下答應讓十四妹妹入宮爲後時,決定放棄嬌語孃兒三個,轉爲投靠向夫人。”
“後來向夫人幫忙引薦給孟伯勤,從此與這位堂兄搭上了關係。”
他說到這裡,冷笑了幾聲,方繼續道,“那個時候臣跟弟弟妹妹幾個,正是最孤立無援最希望有人拉一把的時候!若果那會兒的孟伯勤誠心誠意相待,臣想着,自己應該會肝腦塗地的報答他吧?”
舒貴妃心道:“你這小畜生,也真是沒臉沒皮,說的出來這樣的話……本宮雖然平素裡對你態度不好,頗多輕慢,可是本宮給你的好處還少麼?沒有本宮,壓根就沒有你今日!你尚且這樣對待本宮,誰若當真掏心掏肺的對你好,那才叫瞎了眼!你這種狗東西,活該扔給密貞那樣用你歸用你,卻怎麼都不信任你的人磋磨!”
只不過心裡破口大罵,面上卻是絲毫不敢顯露,只低着頭作專心聆聽狀。
“然而孟伯勤卻只將臣幾個當狗使喚,偶爾扔幾塊骨頭,還得臣幾個作感激零涕狀……”孟歸羽語氣冰冷,“他算計孟伯亨跟孟思安,還能說因爲他們三兄弟乃是同父異母,爲了獨佔父愛,所以爲之!”
“固然不夠厚道,卻也算是未雨綢繆!”
“但連臣這個隔房的堂弟,甚至還是父母雙故、且不受諸位伯父待見這樣的情況,都不肯下真心籠絡,只當奴僕一樣使喚驅策……這樣的胸襟,臣當時就知道,這位堂兄看似高高在上大權在握,然而鄭侯等人一直好端端的,且幫他將子嗣都栽培出來,也還罷了!”
“否則,像如今這樣的情況,他絕對撐不起場面!”
“這個不僅僅是能力跟心性,更因爲他壓根就沒有這份力挽狂瀾的眼界跟氣度!”
“這點上,年紀給他做兒子都小的密貞,可比他強太多了!”
他不屑的說道,“所以,娘娘您看,臣只是趁亂救下他左右心腹的幾個子嗣,以此爲條件,換取他們在孟伯勤跟前進言,果然孟伯勤幾乎是如獲至寶的同意了他們的看法!”
舒貴妃其實不想聽這些事情了,一來她出身寒微,一身本事都是伺候好宣景帝,對於朝政什麼的,壓根就不懂,要是懂得的話,這些年來她也不至於同妹妹舒昭儀一塊只是陪着宣景帝在後宮花天酒地,那是早就跑前朝指點江山了!
二來雖然孟歸羽方纔的警告,似乎透露出不會殺她的消息,然而貴妃擔心,就算孟歸羽本來沒有殺她滅口的意思,這會兒聽多了他的秘密,說不準孟歸羽回過神來之後,就決定痛下殺手了呢?!
然而此刻看着孟歸羽的臉色,貴妃總覺得要是不給他捧個哏的話,自己不會有好下場,因此戰戰兢兢的問:“你……您……您讓他們給孟伯勤進的什麼言?孟伯勤要這樣喜歡?”
“自然是……放棄南下爲鄭侯等人報仇!”孟歸羽似乎很得意這個計策,朝她露出一個可稱溫柔甜蜜的笑容,“火燒輜重,偷襲趙適等不服他的將士,毀壞關城,然後……北上投靠茹茹的新任可汗那伏真!!!”
“………”饒是舒貴妃對政事一知半解糊里糊塗的,聞言也不禁倒抽一口冷氣,低叫道,“這?!”
孟歸羽微笑着看着她瞠目結舌的表情,過了會兒,問道:“娘娘很驚訝?”
見舒貴妃茫然點頭,他又問,“娘娘爲何驚訝?”
“北疆防線是周大將軍在世時嘔心瀝血修築的,前後耗時十年。”舒貴妃心神不寧的說道,“之後的寧威侯跟孟伯勤等人,都是在周大將軍的基礎上加固、拓展。就是靠着這道防線,這些年來北疆纔會整體太平!饒是如此,去歲茹茹犯境,北疆仍舊是一敗再敗……若果防線沒了,茹茹豈不是可以隨時揮師南下,兵鋒直指長安?!”
話說到這裡,舒貴妃若還看不出來孟歸羽壓根不在乎什麼大局,也該去死了。
所以她不驚訝孟歸羽置長安,或者說,大穆,不,應該說是中土社稷於險境,她迷惘的是,“這麼做,對您有什麼好處?”
“好處多了去了!”孟歸羽看起來似乎很高興,竟伸出手去,溫柔的摸了摸她髮髻。
舒貴妃適才出浴,原本是鬆綰倭墮髻,望着很有一種慵懶閒適的風情。
但中間被孟歸羽揪着髮髻施暴過,掙扎的時候,鋒利的釵環劃破了頭皮,髮髻也已經是半散在肩頭。
這會兒孟歸羽雖然沒有折磨她的意思,然而不輕不重的力道,按過髮絲間的傷口,還是讓她痛的發出輕微的“嘶”聲。
不過,察覺到孟歸羽一皺眉,她立刻死死咬住脣,不敢再有絲毫痛楚的表現。
孟歸羽很滿意她的識趣,也不知道是故意的還是心情愉悅之下失了分寸,總之舒貴妃感覺到他按在自己發頂的手,力氣又加重了幾分,素來養尊處優的貴妃哪裡吃過這樣的苦頭?
痛的差點眼淚都要掉下來了,卻強忍着將淚水生生逼了回去!
片刻後,孟歸羽大概是折騰她折騰的夠了,方收回手去,這還不算,他竟然又從自己袖子裡取出一塊帕子,擦了擦掌心。
這種態度比剛纔的暴打更讓貴妃難受,剛剛沐浴出來,滿頭長髮都由宮女一點點拿絲帕沾着羊乳跟薑汁洗過,又在撒着玫瑰花瓣的清水裡反覆濯洗去羊乳、薑汁的氣味,末了由綾羅做的帕子絞乾,以玉梳沾着頂頂好的茉莉花頭油,梳理的光可鑑人,方纔徐徐步出浴室……以色侍人的妃子,對於姿容的要求,素來有着常人難以想象的苛刻。
舒貴妃自認爲就是此刻狼狽不堪的自己,一顰一笑,一個膽怯的眼神,也必定別有風韻,楚楚可憐。
未想孟歸羽卻這樣大喇喇的表現着對她的嫌棄?
她胡思亂想了好一會兒,差點就沒忍住落下淚來,才發現孟歸羽已經在興致勃勃的說他對於孟伯勤的算計了:“……世人說孟氏,只知道孟氏前頭的三房,提到四房,不是壓根不知道,就是似笑非笑的輕蔑神情。其原因無非就是大房、二房、三房對四房冷淡的態度擺在那兒,而且臣跟弟弟幼時都忙於家計,無暇刻苦讀書或者勤奮學武,以至於文不成武不就,無法靠才幹振興四房的門楣,只能依靠討好太后以及三位伯父……而世人總覺得擅長拍馬逢迎之人,必然沒有真實才幹,其爲人也足可鄙夷……”
他說到此處,興致似乎減了點,是想到了容睡鶴,“若果可以,誰不想要密貞那樣的天賦與氣運?流落海上,竟然得遇帝師爲師,且傾心栽培,授以傾囊。且本身天資卓絕,容貌韶潤,所到之處,幾乎無人不喜,區區盛家算什麼?就是兩位娘娘這樣眼高於頂、見慣了青年才俊的,何嘗對他不是一見心悅,恨不得當場收入囊中?!”
孟歸羽自嘲的笑了笑,“然而臣跟弟弟既然沒有福澤找到帝師那樣的靠山,也無密貞那樣劫掠讀書兩不誤、最後還能考取狀元的資質。不忍辱負重的一點點朝上爬,能怎麼樣呢?”
舒貴妃怯生生的看着他,不確定自己此刻是否可以說幾句安慰的話語而不受到折磨?
她正遲疑的時候,孟歸羽卻忽然話鋒一轉,笑道:“不過這些都是過去的事情了!”
“從今往後,再提到孟氏,大房、二房還有三房,統統都將因孟伯勤的選擇而蒙羞!”
“鄭侯、武安伯、成陽伯這些一度權傾朝野的臣子,也將因他聲名掃地!”
“唯獨我四房,會因爲忠心護駕,得到天下人的讚譽!”
舒貴妃聽着這話,只覺得心驚肉跳,暗道:“但孟氏四房人,同氣連枝,你這小畜生,同孟伯勤何嘗不是一個祖父?!卻故意坑的孟伯勤叛逃敵國不說,走之前,還要盡力摧毀北疆的戍衛!這麼做,他日天下人議論起孟氏,憑什麼將你所在的四房,特別摘出來?!”
“人家陶家打從開國的時候就負責執掌禁軍,就因爲出了個前任禁軍大統領,哪怕有陶遙那樣的忠貞之士,幾乎就是在本宮跟妹妹還有陛下跟前,血濺合歡宮宮門!這會兒本宮姐妹還有陛下,何嘗不是無法信任陶家人,於是給了你這小畜生機會?!”
“你這小畜生,憑什麼就有信心可以例外?!”
這番話她在心裡想着,一個字都沒說出來,卻不全是怕孟歸羽拳腳相加,更是不欲提醒他,若是孟歸羽因此垮臺,那就是再好沒有了!
孟歸羽不知道在想些什麼,目注不遠處的屏風片刻,忽然說道:“差不多時候了!”
舒貴妃不解其實,下意識的問了句:“什麼時候?”
話音未落,只覺得喉間一涼,她怔了一下,本能的伸手去摸,卻摸了滿把鮮血,想說話,然而被隔斷的喉嚨裡只能發出“嗬嗬”的血灌入氣管的雜聲。
“……”貴妃非常努力的想說什麼,然而最終還是無力的倒地,鮮血浸透石榴紅的裙衫,原本就紅的觸目驚心的顏色,越發有種驚心動魄的妖異。
縱然如此,她那雙宜喜宜嗔的眸子,卻始終死死的盯着孟歸羽,似充滿了憤慨與疑惑。
“娘娘都知道臣這麼多秘密了,怎麼可能活呢?”孟歸羽神色平靜的俯身,在她衣袍上擦了擦匕首上的血漬,安然說道,“方纔讓娘娘日後長記性的話……只不過是爲了暫時安娘娘之心,好讓娘娘乖乖兒的聽臣傾訴一番……畢竟,臣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說過真心話了!”
“即使這些年來,臣已經習慣了隱忍。”
“時間長了,總歸還是希望找個可靠的人,說說心裡話的!”
而最可靠的人,當然是死人。
見貴妃已然氣絕,一雙眼睛始終瞪的大大的,似在控訴他的欺騙。
孟歸羽無奈的搖了搖頭,喃喃道:“臣之前出賣過密貞郡王,今日又對再三提拔臣的娘娘拳打腳踢……這樣的兩個例子擺在面前,娘娘怎麼可能還指望臣說話算話,遑論是對您說話算話?”
他收好匕首,也不出殿,只慢慢踱步到旁邊的殿窗畔,透過半開的窗戶,擡頭仰望着北面的天空,似乎想要讓目光穿越重重宮牆與萬水千山,看到千里之外冀州城的情況:“這會兒……孟伯勤,你應該已經動手了吧?希望你好運!”